第11章

太師府的晚上燈火通明,守衛森嚴。

東廂的一間房內,一個宮妝麗人含着眼淚,小聲問坐在椅子上的華服青年:「越兒,你既然見到了那孩子,怎麽沒把他帶回京城?那孩子沒了爹娘,定是吃了許多苦……」

「他已經不是孩子了。」王越冷冷地道。能騙得自己深信不疑,讓他腳踏兩只船,王越只能說自己真是瞎了眼。

蕭夫人抽抽噎噎地停不下來:「他比你小好幾歲,怎麽就不是孩子?」

王越的神色帶着許多不耐:「你的孩子還不夠多嗎?我那三個同母異父的弟弟妹妹過得如何了?」

蕭夫人這些年又有所出,可知在太師府中她的榮寵實是無人可比。

「娘待他們的心,和待越兒是一樣的。你也是娘身上掉下的一塊肉啊!這些年娘見不着你,好生想念……」

蕭夫人梨花帶雨,看得讓人心中大起憐惜,然而王越卻是端坐如故,無動于衷。

「下次你便把他帶到京城給娘看看吧,娘就這一個要求……」

「陸之霖習慣小隐山的生活了,到京城不方便,母親要是沒什麽事的話,我就睡下了。」

蕭夫人這才發現已是深夜,不舍地起身告辭。

他看着母親姍姍而去,心底有些淡漠。

離開小隐山那天,他強用真氣,內傷加重,又因心潮起伏之故,在路上大病了一個月。好在用東極長生功療傷的後遺症在他調養下,已到了三年之期,随後內傷複原了七成,氣色大為好轉,也恢複了昔日的容貌光華。

因為三年沒回家之故,他便回京一趟。

昔年梁太師見到新寡的蕭夫人,萬般傾心,三天兩頭尋上門。蕭夫人性格柔弱,初時畏懼他權勢,後來也漸漸為他儒雅的外表打動,不顧梁太師還有正室,給他做了妾。

梁太師的夫人已有了嫡長子梁興言,地位穩固,何況丈夫權傾朝野,一人之下萬人之上,她管束不了,但梁興言卻看在眼中,三天兩頭欺負王越,為母親出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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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越避讓不得,于是向梁太師請求,不入梁家族譜,并且希望梁太師為他尋訪武道名師。

梁太師此人甚是風流,見年幼時的他韶秀可愛,心裏也很是喜歡,雖然他認為一個享過榮華富貴的孩子,吃不了練武的苦楚,卻也為王越請了各大門派的授業子弟,教他武功。

可是王越天賦驚人,沒多久就自行出去闖蕩。在他與外虜一戰成名後,梁太師私下觐見皇帝時,還順便帶着他去請封。彼時他還只是一個少年,武功也算不上絕頂,皇帝便随意封了一個東陵侯,世襲三代。

願意到太師府授業的子弟自然不是門派中的精英,即便王越能勝過那些師傅,也算不得什麽本事。後來習練的天意訣和東極長生功是闖蕩江湖的奇遇所得,只是兩篇心法都是自行揣摩修煉,難免存在許多隐患,因此後來并沒有在陸之霖面前提及。

此後,他聲名赫赫,引起天子恐慌,想要将他放歸封地,卻遭梁太師百般阻撓。

一個武者的能力足夠大,便能以一伐萬,力挫三軍。此時的他在梁太師眼裏,已經不是一個長相俊美,還沒來得及下手的普通少年了。

王越自然看出梁太師有謀朝篡位的心思,索性離開京城這塊是非之地,在江湖漂泊,只是偶爾回家一趟。

這一次是他離家最久的一次。才到京城西門外,便有人給他送了口信,請他先去太師府。

王越無法推辭,只好答應。時隔三年,梁太師謀逆的準備已做得十足,京城到處都是梁家的眼線,相比之下,天子的應對不免遲滞了許多。

本朝皇帝昏庸無能,雖說梁太師算不上什麽好人,但天意訣是随勢而為,相助梁太師登基,他并不覺得有什麽虧心。

梁太師見他答允,當即大喜,請他在太師府中小住三個月,三個月之後,任他去留。

他才在太師府下榻不久,蕭夫人便至,問他為何多日不回京。

王越受不了母親的哀怨,便把陸之霖的遭遇說了一番,而自己留在小隐山三年,是為了教授陸之霖武功。

蕭夫人一聽,登時她悲從中來,不能自已。王越看她哭個不停,更是心煩。

沒了父母的人多得是,又有什麽可憐了?像他雖有母親,卻也沒感覺到自己能勝過陸之霖多少。蕭夫人對于一個故交的孩子能随時釋放這種廉價的悲憫,卻沒注意到,自己親生兒子還是大病初愈。只能說,蕭夫人的孩子實在是太多了吧,讓她顧頭不顧尾。

蕭夫人軟弱多情,若不是梁太師的庇護,她在太師府定是難以生存下去,而這一切,自然不是因為梁太師對蕭夫人情深意重,而是看在了王越的面子上——從梁太師悄悄地在外面養了兩個外室沒敢帶回家,便能看出來。

在王越成名後,梁太師便再沒有納妾。

梁太師想用感情打動他,他不會拒絕,雖然他已經不會再相信感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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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越在太師府中住了下來。因他三年前忽地失蹤,隐約有人懷疑他已去世。這也是太師梁晏為何阻止他回侯府的原因。一旦天子知道他回京,必定有諸多提防。

從仆役的口中知道,這三年太師府招了不少好手,新來投靠的武林人士,只要能連續勝過府裏的三名高手,便能成為幕僚之一。然而府裏口風很緊,所有的幕僚都要經過層層篩選試探,最終才能留下來。

京城多豪傑,皇宮裏的先天高手更是不知其幾,但絕頂高手卻寥寥可數。只因為一旦身登絕頂,便自有一股傲氣,很難為人驅使。皇宮中或許會有一、兩個能入天機榜前十的絕頂高手,也極難勝過東陵侯。昔日賜封侯爵時只是一時戲言,天子并未诏告天下,因此少有人得知,名滿天下的東陵侯,就是朝中權柄在握的梁太師養子王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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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劍斜插在青石地面上,紋絲不動。

王越徐徐起身,走入院子當中,越過了長劍,手微微擡起,袍袖微動,無形真氣纏繞劍身,劍身猛地從青石中飛出,自動落入他的掌中,人影已然乘風而起,劍光閃爍,仿佛将漫天的星光一一擊落。

一套天河劍法使畢,他随手一擲,長劍便飛入了原先所在的青石空穴中,和方才的位置絲毫不差,只有劍穗輕搖。

側廊傳來擊掌聲,來人已旁觀許久,走了過來:「弟弟的劍術當真驚天動地,為兄望塵莫及,欣羨不已。」

王越眉頭輕皺。來人是梁晏的嫡長子梁興言,二十五、六年紀,容貌俊美,眉目間稍顯陰鸷。

昔年大家都年幼,梁興言喜歡叫他拖油瓶,背着長輩欺負他,現今卻對他一套普通劍法贊不絕口。其實太師府布設了陣法,所有的先天高手都會受到壓制,無法将內勁外放,而後天境界及普通人卻是毫無感覺。他現在所能使出的劍術,只是後天境界的層次。梁興言的贊美可說十分虛僞。

「不知大公子前來,有何見教?」

「弟弟不請為兄進去喝杯茶水嗎?」梁興言苦笑了一聲。

「太師府沒窮到大公子房中都沒茶水了吧?」

「你我皆是兄弟,又何苦如此生分?難道弟弟還在介懷我們小時候的龃龉?」他上前想要輕拍王越的肩膀,但快要靠近時,卻感到一股強大的勁力阻擋,手掌不得不在半空停下,臉上的笑容登時僵住。

陣法限制了王越的實力,但和旁人被制掣的感覺不同,他仍能将內勁外放少許。因此在陣法之中,王越仍然是近乎無敵的存在。皇宮中亦是布設有類似的陣法,這般的高手,即便入了皇宮,也如入無人之境。所以梁家若能成功篡位,也不得不籠絡此人。

梁興言看了王越俊美得不同凡俗的容貌,深吸了一口氣,勉強壓下了心中绮念。

「在下一介草民,如何能攀附太師府的大公子?大公子不要說笑。」

「弟弟,我小時候說出那些話,不是故意想要傷害你,只是不知怎麽才能引起你的注意……」

「引起我的注意?」王越一怔。

正在此時,一個幕僚行色匆匆地趕來,看到梁興言,忙道:「大公子,門外有人搗亂……」

「有人搗亂,趕出去便是,何必還要前來禀報?」梁興言臉色一沉。在他準備表露真心的時候闖進來,果然是來搗亂的無疑。

「那人擊敗了府裏的許多人,連孫先生都敗在他手裏了,偏生只有十六、七歲年紀,其他人怕折了自己的名頭,還沒有動手。」

「既然有這般少年高手,那就禮數周全地請他留下,怎地又說他是來搗亂的?」

「他先頭說了,沒有入太師府辦事的意思,只因京城高手如雲,想必有人曾經見過他的師兄。大夥兒看他打扮土裏土氣的,也沒當回事,和他過了幾招,就都……都栽了。」那幕僚越說越是小聲。

「沒當回事?」梁興言冷笑一聲,「恐怕是你們還奚落了他一番,先動了手吧?」

幕僚神色尴尬:「大公子如同親見,屬下佩服……」

他哼了一聲:「你們捧高踩低地作甚?何苦被人打了,就前倨後恭,受人鄙夷?他要找師兄,好好給他找便是,找不着,就拿些程儀送他離開,不要把事情鬧大了。」

「他說他的師兄叫王越。」那幕僚小心翼翼地看了王越一眼,才道,「還拿了一幅圖,說是他師兄的畫像,屬下不敢擅自定奪,請大公子和王公子品鑒。」

他從袖中掏出一個小卷,慢慢展開,卻見上面畫着一個男子,面頰深陷灰暗,仿佛槁木,卻偏偏身形筆直,一手按在腰間長劍上。

梁興言一看,不由暗自嘀咕:這般氣勢,果然有些像他這位弟弟,然而實在過于醜怪,即便是貼了人皮面具,臉型也不太像,而且眼下那兩團烏青十分明顯,三分像人,七分像鬼。

送這幅圖上門的人,難道是早就知道王越是他們的殺手锏,所以故意拿着一張醜怪的畫說是王越,前來奚落挖苦?當真如此,那麽來人是投石問路,還是早有應對?

梁興言神色陰晴不定,沒注意王越一把抓起畫紙,揉成一團,真氣所到之處,碎屑仿佛蝴蝶一般四處飛散。

「弟弟你……」梁興言大吃一驚,他還想請府中的畫師鑒別,看看畫圖的究竟是什麽人,用的是哪裏的紙,才能判斷來人究竟是哪路人馬。

王越沒理會他,對那幕僚道:「讓他滾出去!」

梁興言心知有異,問道:「弟弟莫非認識他?」

「不認識!」

梁興言看他殺氣騰騰,心裏不自覺地有些失落。王越對他們梁家人一向不鹹不淡,生疏有禮,對他也沒有區別,偏偏對一個來歷不明的少年這樣生氣,讓他有了幾分好奇,對那還在等着自己命令的幕僚道:「按舍弟說的,請他離開吧。」

「是。」幕僚躊躇一下,問道,「這畫卷是他交給屬下的,還不了他,不知……」

「撕就撕了,又能怎地?」梁興言佯作不在意地擺了擺手。他已有了成算,等那少年前腳離開,後腳就叫人把他迷昏擄走,逼問幕後主使。

「吳大叔,我把師兄畫像交給你,好聲好氣請你幫忙,你不幫我就算了,怎麽要把我的畫像撕了?」

那少年衣衫樸素,容貌卻十分隽美,他口中說話,手裏還拿着一根掃帚,一招橫掃千軍,便将身後追逐的人格擋在身後數尺之外,飛奔到他們三人面前,才蹲下去一片片地将碎紙撿起來。

原來陸之霖把畫像交給了吳姓幕僚,左等右等都等不到人,擔心發生意外,便不顧旁人阻攔,強行往庭院而來,正好聽到了梁興言這句豪氣萬千的話。

跟随在他身後阻攔不及的衆人面色一陣青一陣白,齊齊向梁興言行了一禮:「大公子。」

王越住在太師府,甚少出門,幾乎等同于隐居,識得他的人很少。即便有人識得,也礙于有外人在旁,洩露他的身法,不會向他行禮。

他沒想到這個少年猛然間闖入眼簾,正是那個讓他咬牙切齒的那個人,眼皮不由得跳了一下,卻只是垂眸冷眼看着他在拾碎紙。

那紙片只怕是已碎成了千片萬片,陸之霖連着灰抓了一捧,試着拼了一下,發現無論如何也拼湊不起來了,凄然大叫了一聲,「師兄!」眼淚不由簌簌掉落。

吳姓幕僚自知理虧,上前便要扶起他:「畫沒了再畫一張就是了,又何必如此傷心?」

陸之霖推開他,狠狠地抹了一把眼淚,怒道:「你知道什麽?這張畫我請人畫了二十幾次,才畫出他的半分神韻,我若是找不着他,這輩子就指着這張畫活着了!」

他手上沾了灰,又拿來擦臉,登時多了幾條污跡。雖然損了三分俊美,但卻多了七分的生氣勃勃,令人移不開目光。

衆人不由暗想,不知從哪裏來的野小子,生得倒是不錯,可恨不按牌理出牌,不懂規矩,有心想要擒拿于他,向梁興言示好,然而對方武功奇高,都是敢怒不敢言。

梁興言并不介意,他未見到陸之霖時,還道他居心不良,此時打了個照面,見他只不過是一個不谙世事的鄉下小子,生得倒是很俊。不由啼笑皆非,溫聲道:「太師府中有一位畫技超絕的畫師,到時讓他幫你畫上一幅就是了,你且稍安勿躁,在這裏小住幾日,見見京城繁華也是不錯。」

陸之霖怒道:「那畫師未曾見過我這畫像,到時又要我仔細給他說清楚,耽擱好久的時間,若是因此讓我錯過了師兄,誰來負責?」

「就算畫師沒見過,我們這幾個人卻是都見過的。在下的畫技還算不錯,你若不嫌棄的話,便由我來為你作畫一幅,如何?」他難得在王越面前展露自身技藝,不由面露微笑,向王越看去,卻見他的臉色黑得如同鍋底一般,這才發現自從陸之霖進來,王越就沒開過口。

梁興言登時便發覺不妙。

那畫像實在太醜,所以他完全不相信是王越本人,可是看王越的反應,卻是識得這個少年的。難道……他真的去做了這少年的師兄?

想到王越杳無音訊的那三年,梁興言神色登時陰沉了三分。

陸之霖看了看他,搖頭道:「你定是在消遣我。若你這般好心,怎麽把我的畫像說撕就撕了?」

吳姓幕僚忙道:「陸少俠誤會了,不是大公子撕的畫像,是……」

梁興言擡手阻止了他再說,讓衆人退了下去,才微笑對陸之霖道:「是我适才在練武,一時不慎,傷到了畫。我這就磨墨為你作畫,以示賠罪,如何?」

陸之霖方才聽到幕僚的話,便往王越的方向看了過去,卻見他仍舊面無表情地站着,雙眉入鬓,眼角微吊,容顏俊美至極,不由心口怦然直跳。

其實剛到庭院之時,他第一眼就看到了王越,當時就忍不住對他生出無數好感,腦子裏只有一個念頭——這世上竟有這般俊美人物!然而非禮勿視,他已經是一個有心上人的人了,自然不敢多看,此時轉目注視對方,看得更加分明,心中不由疑惑:他神态怎地有些像我那師兄?

然而對方連一個眼神也吝于施舍,只是從側面看,是無論如何也和自己那師兄不是一個人。但這般的人物,他一路走來都沒有見過,便忍不住一看再看,甚至為了對方的不屑一顧而失望,心中忍不住暗自想道:自己究竟是怎麽了?難道當真是一個朝三暮四之徒?旁人看不看我,又與我有什麽相幹?

這人一看便是世家子弟,有些傲氣又有什麽奇怪?不管怎樣,他的才華氣質定然是不如我那師兄的。

他心中堅信王越勝過旁人無數倍,但要他再仔細分辨,到底有些什麽不同,卻是不敢多看了。

聽到梁興言的話,他慢慢地将頭轉了回來:「很好,那你快畫,我等你。」

他使喚太師府的大公子倒是使喚得十分自如,梁興言面上笑容有些僵硬,對王越道:「太晚了,弟弟先回去睡吧。」

王越哼了一聲,轉身便行。

陸之霖聽到他這一聲滿是譏诮的哼聲,登時心跳都快停止,只覺得他的聲音熟悉異常。

定是出現幻覺了,所以他到哪裏都像是聽到師兄的聲音!

他再回頭去,想看一看王越的背影,此時的王越已走到昏暗處,什麽也瞧不見了。

「陸少俠!陸少俠!」

聽到梁興言喚了他好幾聲,陸之霖才回轉心神,口中佯作埋怨道:「令弟脾氣好怪,是不是他撕了我的畫?」

梁興言笑道:「他只是害羞內向,你莫要怪他。走吧,去我書房。」

陸之霖跟上了梁興言的腳步,感激道:「大公子,你真是一個好人!」

「舉手之勞罷了。來,跟我說說,你師兄究竟是怎樣的一個人?」

「他嘛,溫柔體貼,善解人意,武功高強……」

聽到遠處陸之霖喋喋不休地說個不停,與梁興言越走越遠。王越的嘴角抽了一下。對梁興言熟悉的人都會知道,他絕不可能是好人,将陸之霖帶走,定然不會有什麽好事。

沒想到陸之霖竟然越活越回去了,教了他那麽久,居然還這麽幼稚。但梁興言未明真相之前,想來不會下死手,不必擔心陸之霖有生命危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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