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争鋒

還未完全散去暑熱的天氣,試鏡現場又是室外,明晃晃的太陽就懸在當空,可是莫雲歸的額角竟出了隐隐的冷汗。

簡揚是知道這個幸運兒就是雲歸的,他轉過頭就想調侃一下有這個豔福的雲歸。他前世見過的美人環肥燕瘦數也數不清,舒涓這個層次的美人雖然不多見,可到底是年歲老了,他還看不上眼。不過雲歸這個木頭性格前世今生加起來估計也沒在美人堆裏翻滾過,說不定就給迷住了。

結果一轉頭才發現雲歸的面色難看,手裏的劇本帶着汗漬被一起捏成了團。

“……雲歸。”簡揚拉了拉他的袖口,試圖讓他回複狀态,這個試鏡徐铛整天在雲歸耳邊叨叨了很久了,雲歸要想在這個領域站到頂端,便不能錯過這個機會。

莫雲歸僵直了身子,卻突然松開被蹂/躏的劇本,伸手抓住了他,簡揚拉着他袖口的手被他死死攥住藏在了身後,然後雲歸突兀地站起來。

“是我。”他朝着徐方看過去,聲音冷得像掉冰渣子。

雲歸……真的很不對勁。簡揚抿了抿唇,他的手被抓得很痛,現在的莫雲歸不是他的對手,但他卻沒有強行收回自己的手……雲歸狀态不太對,他的手心裏,遍布冷汗。

坐在前方影棚下的徐方自然留意不到這裏的暗流湧動,他擡頭看了雲歸一眼,神色有些詫異,這個年輕人他毫無印象,也不知道是哪個投資商塞進來的,他當時答應了好幾個試鏡名額,資金嘛,自然不要白不要,只是敲不敲定,當然是兩碼事。

心裏轉了幾圈,有些興致缺缺,卻開口笑道:“小夥子很年輕啊,又帥,今天還有和舒涓搭戲的運氣,肯定前途不可限量。”

話說得滴水不漏。

其他來試鏡的演員們投向莫雲歸的眼光幾乎是嫉妒到憎惡了,多好的炒作機會啊,而且,那可是舒涓啊!

舒涓倚在陰涼處,取下了墨鏡,氣韻獨具的鳳眸裏投過來的眼神令人捉摸不透。然後她率先走到庭院中央,儀态萬千地俯了俯身子,皇後的模樣氣場便全出來了。

“開始吧,徐導已經給過我劇本了,我知道是哪段。”舒涓笑得很柔軟親善。

“你做事我自然放心,那好,年輕人你也準備好。”然後利落地做手勢,“一,二,三,action——”

話音一落,莫雲歸瞬間變了神色,低眉順眼戰栗着踱步上前,然後撲通一聲軟了膝蓋跪在了女人面前。

“恭迎母後聖安。”他溫馴地深深垂了頭,聲線變成了屬于十四歲少年的沙啞,又不可抑制地在發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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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種讓人感同身受的恐懼感一下子蔓延開來,在場的人不自覺屏了聲息。

徐方與助理互看一眼,笑開了,不錯不錯。

“告訴母後,你剛剛在幹什麽?”之前還溫柔可親的舒涓入戲也半點不慢,她舉了手,那裏本該拿着一個精致的老鷹形狀的紙鳶,她的表情并沒有變得陰狠猙獰,依然妩媚動人不可方物,可她的聲音已經寒到了骨子裏。

那雙塗着紅色丹蔻的雪白柔荑忽然攤開,東西應該落了下來,緊跟着她一腳踩了上去,腳尖在地上不動聲色地打轉,仿佛那個紙鳶被踩爛成泥了。

沒有聽到懦弱幼子的回答,她依然慢條斯理地擦拭着拿過紙鳶的雙手。

“你知道你在做什麽嗎?你知道你的跟你同齡的四皇子年前就去了戶部嗎?你知道比你小七歲的九皇子現在正在藏經閣苦讀嗎?”她的聲音簡直是淌出蜜的溫柔了。

可是跪着的人卻情不自禁地顫抖着,“……知道——”

“啪——”一個耳光實打實扇了過去,女人的力氣不大,可這一巴掌,舒涓仿佛用盡了全身力氣,鋒利的指甲甚至劃出了血痕,莫雲歸的半邊臉幾乎是立刻紅腫起來。

在場沒有人提出異議,影後入戲一時沒拿捏好分寸并沒有什麽可苛責的,再者在場都是男人,打人的那個才是軟玉溫香,更起不了什麽憐憫之心了。

只有本來就一直疑心雲歸狀态而仔細留意這邊的簡揚簡直是出離憤怒了,本來這次就是試鏡而已,這個耳光完全可以借位,那個女人居然那麽用力地打了一巴掌,故意的,絕對是故意的,他幾乎是咬了又咬那一排牙,才勉強忍住了喊停的沖動。

挨打的人卻毫不在意,他依然扮演着軟弱無能的皇子,諾諾地想要開口辯解卻被女人終于猙獰起來的聲音打斷——

“你知道什麽?”仿佛怒得嗓音沙啞了,“你個沒用的廢物!”

女人被皇帝萬般稱贊幹淨清澈的眼睛裏全是厭惡和憎恨,“你給了我希望,又親手打破……”

“你知道,因為你誰也不像的軟弱愚笨,母後在這宮中活得有多艱難嗎?”她蹲下身子,伸手去描摹着幼子的眉眼,好像帶着施舍般的溫情脈脈,用吳侬軟語的調子柔聲說,“你為什麽都這麽大了還這麽天真呢?”

“你以為,那個女人為什麽要給你做紙鳶?是疼愛你嗎?”她高聲笑了起來,然後聲線一利,“蠢貨!她指不定是哪個宮派來的一條狗,就是來挑撥離間我們母子關系,讓你玩物喪志的賤人!”

被高聲責罵的皇子渾身顫抖着,擡頭看她,抖着唇第一次反駁母親,“不是的……燕嬷嬷……燕嬷嬷是兒臣的乳母,母後你……你……”

語不成調的反抗着。

“是或不是又怎樣?”女人眯着眼睛看他,紅唇一抿,“她故意引我兒玩鬧,耽誤學業,罪無可赦,來人——”

“給本宮将她杖責,至死!”

“……誰敢!”紅了眼的皇子終于起了身怒喝着制止,然而四下的奴婢太監哪有聽他的,他毫無威信可言。

女人蔑視的笑聲傳來,跟着起了身的皇後姿态端莊高貴,親昵地湊近幼子耳邊,“如果你膽敢再違抗我的命令——”

女人笑彎了眼,端的是傾倒衆生的仙子模樣。

“那下次就輪到你,直接就去死好了。”聲音卻宛如厲鬼。

“卡——”

徐方出聲喊停,眼角笑出了褶子,“小涓還是這麽厲害,這麽年輕的新人都給你帶入戲了。”

全場除了徐方都還寂靜無聲,好像一時不能從這個氛圍掙脫出來。

然後又慢慢回了神,聽了徐方的話給面子地附和着稱贊,只是明眼人都看得出來,剛剛那個年輕人跟影後級的舒涓對戲,雖然角色問題看似一直被壓制,但演技上的張力和爆發力都幾乎是與舒涓争鋒相對而不落下風的。

徐方八面玲珑,這是怕舒涓因為對戲的新人太厲害而心裏不舒坦,故意捧着舒涓呢。

簡揚起身過去,雲歸的臉還得回去好好敷下,他匆匆走上前去,卻見落後舒涓一步的莫雲歸迅速起身同她擦身而過,神情冷漠尖銳,像是悄聲說了一句話。

簡揚聽力極好,那句話便落入他耳中——

“母後,您真是自私無情到,注定衆叛親離呢。”

簡揚皺了皺眉,劇本裏确實有這句話,不過那是完整劇本裏的結尾,在司馬晗被母後毫不留情反殺時,說的最後一句話。

他看見舒涓的神色霎時陰鹜下來,然後又立刻收斂。

莫雲歸目不斜視徑直向他走來,半邊臉還紅腫着,卻對他柔軟了眉梢眼角。

簡揚把提到了嗓子眼的追問咽下去,像是什麽都沒發現似的輕松笑着,低聲說,“你演的真好,肯定能過!”

兩人并肩而行,就這樣堂而皇之地走到正試圖與導演助理搭上話的徐铛那裏點了個頭,幹脆地離開現場了。

無可厚非,試鏡完了确實是可以直接離開等通知的,還沒試鏡的衆人也不再留意兩人,就算司馬晗這角色沒戲了,不還有一角色嗎?再者,舒涓還沒走呢,搭上幾句話混個臉熟也好呀。

兩人就這樣被甩在了腦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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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公寓,簡揚利索地翻出備用藥箱,遞了雲南白藥和棉簽過去,卻又看着莫雲歸幾次欲言又止。

莫雲歸塗着藥,端端正正地坐在沙發上,暫時毀容的臉上也沒有半分痛楚的表情,一副習以為常的姿态。

簡揚擰着眉:“舒涓跟你有仇?”到底是忍無可忍。

“……沒有,”莫雲歸停了塗藥的動作,轉頭看他,斟酌了半晌。

“她是我母親,不止是戲裏。”

“是我從前和你講過的,那個女人。”

簡揚瞪大了眼睛,什麽?!

衆所周知,舒涓自出道以來,便一直以玉女影後為标簽,她的團隊一直把她冰清玉潔出道以來零緋聞,單身未婚到現在全身投入事業作為炒作賣點的。這些……竟都是假的?!

雲歸比他小三歲,今年剛滿十九歲,這樣算來,舒涓十六歲出道,在娛樂圈摸爬滾打了二十多年,現在三十八歲。也就是說,清純玉女國民女神的舒涓在十九歲就未婚先育生了雲歸。

這個新聞要是爆出來,媒體會瘋了的。

舒涓很紅,媒體追着她追得跟安了雷達似的,能在這種狀态下完全藏住自己有個十九歲的兒子,這個女人,算是厲害了。

簡揚也終于能想通之前他沒有追問的,雲歸對他吐露的那些痛苦背後的真相。

那些讓雲歸需要來演繹別人以逃避現實的痛苦,溯其根源竟只是這樣自私而簡單。舒涓為了不讓自己的形象坍塌,就必須讓雲歸的蹤跡消失在人前,所以才會有雲歸常年被困在房子裏足不出戶無人作陪的情形。

舒涓不想留下任何可能會讓她身敗名裂的把柄。

“她厭惡我,憎恨我。我是她演藝事業的污點,也是她愛情道路的終結,”莫雲歸看着簡揚,眼神卻飄到遠處,眉峰輕輕蹙起,有些茫然有些想笑,“我被她鎖在房子裏十三年,出門了五次,都是沒人的小公園,小學到初中所有課程都是找網上的教學視頻,在外面,一旦有人見到我,她便遠遠躲開,裝作與我毫無關系。”

真相被剝開,是血淋淋的殘酷。

“可是在家裏,她卻要擰着我的耳朵讓我牢牢記住,我的父親是B城高幹蔣谒雲,母親是她莫依璇,舒涓,是她改的藝名,她還是做着嫁進豪門的夢。”

蔣谒雲?簡揚看着雲歸,突然感覺心髒被掐緊,雲歸這個名字……竟是這樣來的,細想起來似乎也纏綿深情,但一想到前世那個曾故意懲罰他到生重病以換取皇帝一絲垂憐的姜氏,他驟然感到一種刻骨的冰冷。

孩子,本該是愛情的結晶,可即使一旦愛情破裂了,也不需要創造者再将其結晶親手摧毀,他們沒有資格。

“她不許我見任何人,應該是,不許任何人見到我,她托她最信任的助理給我定時送來食物,偶爾回到別墅,就将她和蔣谒雲的愛情故事翻來覆去地講,我早聽膩了。”莫雲歸低着頭,聲音毫無波瀾,“她是瘋了的小三,我是他們雙方都厭棄的私生子。”

“就是這樣。”

“……雲歸——”簡揚想打斷他。

“我從療養院出來後已經很久沒見她了,她也不方便見我,只是讓她的助理來看着我的精神狀态。”

“我沒有被需要過,也沒有被肯定過。”

“我只是覺得演戲能讓我被需要被肯定,那是我唯一的長處了,她只允許我學經濟政治,但是我不喜歡這些。”雲歸一直沒有擡起頭,他的聲音很平穩,一點也沒有失控。

“我參加了高考,報了B影,但她篡改了我的志願……”他的聲音終于有點發抖,“我徹底與她決裂了,她再歇斯底裏都與我無關了,但她動用了全部人脈阻止我去演戲,她說她絕不可能允許我像她一樣成為戲子。”

“那次見到你的時候,在劇組送盒飯已經是我當時最接近演戲的距離了。用來買那個自行車的工資,是我遇到你之前,我身上有的全部積蓄了,打點劇組關系太費錢了,我錢都根本攢不下來。”雲歸像是努力學着簡揚開玩笑的語氣,調侃着自己,想把他所有的經歷說得輕松一點。

“她與簡叔叔是舊識,估計才松了口,嗯,遇到你之後,我就開始幸運了。”

“那她今天……”聽到這樣的話,簡揚依然壓下嘴角,神色是壓抑不住的憤怒,他想故作輕松,卻完全辦不到。

“她大概只允許我在邊線上溜一圈,真正要踏進去時,她就會用她的方式來警告我。今天,是借着演戲,來敲打我吧。暗示我逃不開她的手掌心。”

雲歸終于擡起頭,“對不起,我始終想對你遮掩這些。”

“這就是我的全部了,一無是處的我,不被需要的我,所有的,不堪的全部。”他的眼神開始躲閃,睫翼在不安地顫動着,仿佛失去了與簡揚對視的勇氣。

簡揚說不出話,他輕輕伸手去觸碰雲歸受傷的臉,指甲劃出的血痕細長,滲着隐隐血跡,他只好小心翼翼,動作裏是藏不住的憐惜。

“她舒涓又沒有在這個圈子裏一手遮天,她居然心安理得地踩着你的痛苦爬到頂端……”簡揚聲音狠厲,幾乎咬牙切齒,“我發誓,我一定要讓她怎麽爬上去的,就怎麽狠狠摔下來!”

狠話剛放完,就突兀感覺唇畔一陣柔軟的冰涼,藥香在鼻尖濃郁,雲歸的臉在眼前放大再放大,直到已經交換着彼此的呼吸。

“我不恨她,她想封了我去演戲的所有路,但是——”他終于鼓起勇氣含住了自己心心念念的美好唇瓣,話語模糊不清,“我已經找到了,比演戲更重要的東西。”

還未來得及收回義憤填膺的怒色的簡揚,直接石化在了原地。

作者有話要說: “用來買那個自行車的工資,是我遇到你之前,我身上有的全部積蓄了。”

——我已經把我遇到你之前的所有,都交給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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