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不思蜀
這個病人是昨日下午在山上砍柴的時候掉下山谷的,送到城裏沒有大夫願意接收,又被擡了回來,家人都抹着眼淚準備給他辦喪事,有人提到鄰村這些日子住着一個神醫,雖然看的病人不多,但是醫術确實是有些神奇。于是,他的家人又擡着這人到了院子裏。
周灏摸了摸這人的脈搏,又試試呼吸,道:“他的傷勢已經十分沉重,你們為何還要把他擡來擡去?”聲音不高卻有一股凜然怒氣。
那些家人都哭起來,道:“我們沒有錢,付不起腳診費用,大夫都不願意到我們鄉下來。”
周灏嘆口氣,臉上神色黯淡下來,叫大家把傷者擡到他的屋子裏去,放到床上用傷骨頭的草藥包裹一遍,半個時辰之後再取下來,他對我道:“我要為這人接骨,你看着他們,不要叫人靠近床邊,若是擋了我施行的手法,只怕這個人就真的死了。”
我看他神色凝重,忙點點頭。他挽起袖子,從傷者身後的脊柱開始,一寸一寸的捏拿過去。他的手有韻律的輕輕開合,每過一處,那裏的骨頭就發出輕微而又驚心的喀吧聲。我聽的毛骨悚然,旁邊的人也都是面無人色。
他背上有深色的水痕在慢慢擴大,臉色也漸漸變得蒼白,我不忍心再看,轉頭對傷者的家人道:“你們若是無事,就幫忙燒一桶水罷!”
天色微明,他終于停了手,扶着床柱卻是一步也走不動了。我過去幫助他坐到椅子上,他道:“這人就躺在那裏,不要有人去動他,酉時再來叫我。”
我看他臉上有不正常的血色湧上來,忙把掌放在他的後心,正想悄悄給他輸送些內力過去。他身體一歪,伏在桌上閉閉眼,竟然就這麽昏睡了過去。那傷者的家人将信将疑的圍到床邊去看了看,商量幾句就坐在一旁等。
我也顧不得他們,只是板着臉喝道:“公子說的話你們都記住了,若有違抗就別怪我不客氣!”
他們大約是沒有料到我的聲音這麽響亮,齊齊看了我一眼,點頭道:“明白!”
我半拖半抱的把他架出了房間,聽到他們在背後說:“這兩個小哥都長得一表人才,只是一個溫和一個粗暴,粗暴這個反而長得最俊秀,真是奇怪的事。”
他到申時猛然醒了過來,我正在用手卷着帕子一點一點吸幹他額頭上的汗水,他眼睛睜開,似是聞到了我的氣息,道:“青兒?”
我‘嗯’了一聲說:“再多睡一會兒吧!那個傷者我已經去看過,看樣子命是撿回來了。”
說完又不禁有些佩服,挑起大拇指對他道:“你真可以當得起神醫這兩個字了!”
卻見他愣愣的摸摸身上新換的衣衫,神色有些複雜,擡眼看着我這邊,道:“青兒,你何苦如此?”
我愕然,含混應道:“沒什麽,還好啦!”
他嘆口氣,擡頭毅然道:“放心,你既然給我寬衣解帶,我一定會給你個交代的。明日事了,我就到你家裏去提親!”
我臉紅過耳,手忙腳亂道:“你身上的衣服是別人換的,不是我!”話一出口,心裏已經開始有些後悔。
只見他的臉也紅了,過一會兒才道:“時時事事總是有你,我都忘記還有別人了。”
我聽了這話,和着剛才的懊喪也不知道該高興還是嘆氣。他起身去看那個傷者,完了回頭交代我去鎮上藥鋪子裏抓幾味藥材回來。
我戴上鬥笠,小心翼翼的出了門,到了鎮上,低頭徑自走到東頭藥鋪裏面,把方子遞給老板,藥鋪老板接過去回身就在櫃臺裏拿起一張紙對照着看起來。
我經常在這裏抓藥,和藥鋪老板也算是熟悉,見狀就問:“這是怎麽回事?”
藥鋪老板看我一眼笑着說:“抱歉遠小哥,這是今天早上衙門裏面交代下來的,說是昨晚上有一群混進來的周國細作和官府的人交上了手,有人受傷逃脫,可能需要這幾味藥材,我們所有的藥店鋪子都接了這張通告,選藥的時候都要看人哪!”
我心裏咯噔一聲,昨晚半夜來的這幾個人确實是行跡有可疑之處,莫非就是那周國的細作,忙道:“那你看裏面可有相同之處?”
藥鋪老板搖頭道:“通篇看下來只有一味金烏藤是活血化瘀的,其他都不像。”回身去抓了藥出來,包好遞給我說:“遠哥兒這幾日要小心了,見着不對眼的人就要多看看。”
我接了藥出來,走了沒多遠,就看見昨晚見着的那名黑臉漢子在前面急匆匆走過。看他的神色,似乎是發現了什麽,神态間雖然是極力克制,也有一股喜氣洋洋味道透露出來。
打量一下周圍動靜,我悄悄跟了上去,到了鎮北一處客棧,黑臉漢子上了樓,我從後面潛進客棧,貼着牆壁和樹木移形換位,不一刻就找到了他們住的房間,只聽黑臉漢子道:“剛才接到飛鴿傳書,太子殿下說東城葛先生已經到了京師,不日就會有九公主的消息。”
我吓了一跳,太老師不是去海外琅邪島無虛上人處了嗎?他們兩個棋簍子碰到一處,只怕要半年才分得出輸贏,這麽快就回來真是前所未聞,開始收到飛鴿傳書時抱有的一絲僥幸煙消雲散。
我縮到屋檐下的雕花辟邪獸後面,心裏一邊急急盤算,一邊聽屋內三人說話。
只聽白面中年漢子道:“看來宇文王子的影響力不可小視。”
矮個子道:“這與宇文王子有什麽關系?”
白面漢子道:“太子殿下素性純孝,東城葛又是他的啓蒙恩師,他若非為了尋找九公主,豈會把這位大宗師從海外請回來,我出京就聽說西宇國已經在準備為宇文王子迎娶王妃,只不過究竟是選波斯的公主還是選我們雲夢的九公主一直沒有确定,現在看這樣子,八成是要選我們的九公主了。”言下有些高興。
黑臉漢子道:“我們雲夢如果和西宇國聯姻,這大陸之上再也不用擔心其他對手了。”神态間也有欣慰。
矮個子摸摸胡子,似乎有別的念頭,道:“若非這些年雲夢國收成不好,我們也不用擔心其他兩個國家的威脅,能夠多一個幫手當然最好,只是那大周國最近也似乎派了密探進入我國,是不是有什麽其他的圖謀那?”
黑臉漢子聞言即道:“昨晚王侍衛他們那一隊和人交上了手,據說看來人的武功身手,正是周國皇家衛隊慣用的路數。”
三人一時沉默無言,過了一會白臉漢子道:“聽說周國這些年人口增多,靠山海的那些天然物産已經不能維系,他們一心想着到我們雲夢國來求取種植良方,但是雲夢與大周乃是世仇,怎麽會答應他們!”
雲夢與大周之間的隙怨是從建國時争鬥中出現,但是如今年代久遠,早就已經不再被重視,真正的原因是因為大周的皇帝周天齊秉性高傲,從來不把雲夢國放在眼裏,派人前來交涉也是一副居高臨下盛氣淩人的态度,文書中用辭也是不當,何況這些年大周與西宇國比起來,無論是財力還是國力上都要略遜一籌。
父皇這些年與西宇國交好自然是有一番權衡利弊,只是這三個國家已成鼎足之勢,與其中一個國家交好勢必就要得罪另外一國,西宇國早年憑着上朝遠嫁的長公主的聯系,與雲夢國之間的聯系自然比大周要深厚許多,所以發展到今日這樣雲夢與西宇頻頻往來,但卻與大周老死不相聞的狀态。
我伏在窗外聽了一會兒,見沒有什麽其他的,就悄悄離開。回到小院子已經是酉時,遠遠見他站在門口,低頭似乎在想什麽。我跑過去道:“藥買回來了。”
他擡頭迎着我笑笑,笑容裏有一絲明淨的歡喜,他道:“你去了很久沒有回來,我正想去鎮上看看。”
我心裏暖暖的,嘴角上揚,笑得很燦爛,但是不發出聲音,反正他也看不見,我就自己在心裏偷着樂就行了。一邊進門一邊問道:“那個傷者呢?”
他在身後說:“他們已經走了。”
我吃了一驚,忙快步走進屋去看,果然床鋪上空蕩蕩的,一個人都沒有了,被褥也全部重新換過,連地下也打掃得幹幹淨淨。
他問:“怎麽了?”
我道:“我剛在鎮上聽說,這個受傷的人可能是周國的探子呢!”
我道:“那人這樣重的傷勢,怎麽說走就走了呢?看來一定是心中有鬼了!”
他不說話,停了一會兒輕聲道:“那要不要去報官呢?”
我道:“算了,只是懷疑而已,驚動官府多麻煩。”
他摸索着坐下,道:“我這一路走過來,似乎雲夢國對大周國很有成見。”
我道:“不是雲夢對大周有成見,是大周國的皇帝氣勢淩人,讓人無法容忍。”
他閉唇不語,神色間似乎有一絲黯然,慢慢站起身,道:“時候不早了,你餓了吧?我去煮面。”
我忙道:“今日我從鎮上館子裏取了湯水回來,你等着我做來給你吃吧!”
他遲疑一會兒,咬咬牙道:“好!”
禦廚裏面的廚子喜歡用高湯吊味,我雖然不懂,但是聽師娘說起過,偶然中去看過一次,現在依稀記得,于是煮好面條,淘勻湯汁,放入紫菜蝦仁微煮,記着百味之鮮在于鹽,還要雜和在一起才可以。
雜七雜八弄了很久,當我端面上來時其實心裏是忐忑的,沒有想到他吃了一口之後,竟然是滿面驚喜,大口大口的把埋頭吃起來,我不由噓口氣,連忙坐下拿手扇風。
他道:“還有麽?”
我臉紅起來,謹慎道:“或者還有,不過……”
他輕輕舔舔唇,道:“算了!”
我看着他嫩紅嫩紅的舌頭在棱角分明的唇邊滑動一下,心裏幾乎是有些感動和激動混雜,眼前暈了暈,咳嗽一聲定定神,道:“你說了要陪我去溪邊抓魚,現在就去罷!”
溪邊近晚有蛙聲一片,水聲清亮,附近的稻田上面浮着點點淡紫的水生花朵,我叫他坐在溪邊的大石頭上,手裏幫我抓着魚線,然後在勾子上挂了餌,遠遠丢出去。
我觀察着溪水裏魚兒的動靜,蹑手蹑腳走過去,又蹑手蹑腳退回來。他聽了一會兒,道:“我知道你為何要叫我幫你抓線,像你這樣沉不住氣,勾子一顫一顫,魚兒早就吓跑了。”
我噓道:“小點聲,你就只能坐在這抓線,若是像你這樣邊走邊說,魚兒早被你的書袋子給打飛了!”
這時只見水面有個小泡泡一蕩,他叫一聲:“有了!”振腕把魚線拉起來。
一條背脊黝黑的青魚從水裏躍了出來,搖頭擺尾的掙紮彈動。我又驚又喜,忙忙的叫道:“快些快些!”
見魚兒落在草地上蹦達,我忙撲過去一把抓住它,入手滑膩,又冷又涼,我驚呼一聲,揚手竟又把魚甩回了溪水裏。他放聲大笑起來,我又是心虛又是不好意思,怒目嗔道:“什麽奇怪的聲音!”
他聞言笑得更是響亮,夕陽将他全身染得微紅帶着金光,他臉上神采飛揚,眉目如畫,那般不世的氣質,竟是如同太陽般光芒耀眼。
我忽然覺得滿手的魚腥很值,拍拍手道:“算了,魚兒都被你吓跑了,早知道就不叫你來啦!”
他偏頭看看我,頭上有幾絲黑發散開,暮色中淡青微藍的天空與他身上的衣裳融為一體,他籲口氣道:“很久沒有這麽笑過了!”
我心裏哼一聲,暗想那日他與小牛牛去山裏也是笑聲爽朗,恐怕是言不符實。
回到院子裏,我又聽到了鴿子的咕咕聲,銅管裏面是太老師依舊的字跡:速回。
我想一想,提筆在上面寫上六個字:此間樂,不思蜀。
鴿子漸去漸遠,心裏的憂慮卻慢慢湧上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