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何日歸

第二日,我們看完病人回來,路過集市,就去買了鹹菜和佐料,還有二十斤水洗幹面。老板一邊從木頭端子裏取面條出來一邊對我說:“小夥子,這些面一定要攤開來晾幹,不然就會生黴。”

我點頭答應,老板把面包好遞給我,我正要拉了周灏的袖子走掉。這時進來一個壯漢,叫道:“陳叔,我給你帶東西回來了。”從背上卸下一副褡裢,取出一些京城特産的小糕點,擺了滿滿一案。

這些精巧的小玩意以前常常見着,我不由多看了兩眼。

老板陳叔道:“你剛從京城回來,有沒有什麽好聽的事情講講。”

這時鋪子裏其他幾位買東西的客人也都圍過來,附和道:“講講吧!”

壯漢見大家都看着他,精神一振,道:“其實京城裏面也沒有什麽太新鮮的事情,我帶着老三他們幾個天天大街小巷的逛,淨是看到那些花花綠綠的店鋪了,有一家給宮裏送緞子的鋪子老板,和我聊得上來,叫我幫忙去宮裏面送了一回東西。”說到這裏停一下。

衆人都催他快講,壯漢左右顧盼一陣才道:“那皇宮足足有十裏長,我剛到有兩道柳樹堤的地方,就被前面金晃晃的顏色給耀花了眼睛,後來我們就在那裏等啊等,宮裏的大人們過來說給我們兩錠元寶做賞錢,我們就回來了。”

聽說有元寶,大家都發出贊嘆的聲音,壯漢瞪眼睛道:“東西都被老板給拿走了,我們只分了一點碎銀子,不過我遙遙看見了太子殿下的坐騎,啧啧……簡直太好看了。”說到此處,已經是兩眼放光。

陳叔道:“那是自然,太子殿下是我們雲夢國最英俊尊貴的人物。”

壯漢道:“後來我又送了兩次緞子,聽宮裏面的人說,太子殿下已經到民間去了,準備着找一個人。”

我心頭一跳,只聽衆人七嘴八舌紛紛道:“找誰啊?”

壯漢道:“我也不大清楚,據說是找九公主,京城裏都私下裏傳言,說她是不想嫁給西宇國的宇文王子所以就逃婚跑了。”

有人道:“聽說這位九公主美貌無比,武功高強,是可以給我們雲夢國帶來福祉的人呢!”

壯漢道:“她要是嫁給宇文王子就會給我們雲夢國帶來福祉,如果不嫁,那就說不準了。”

我輕輕牽牽周的袖子,悄悄退了出去。

一路上我不怎麽說話,發現他也沉默不語,看看快到村子的路口,他忽然道:“青兒你是京城人士,你可曾看見過九公主?”

我的心別一跳,忙道:“偶然見過幾回,确實是驚為天人,聽說她不僅多才多藝,還會跳上古傳下來的最古老的飛天舞,一颦一笑,可以沉魚落雁。”

他過一會兒嘆口氣,道:“也許。”

山溪裏魚兒成群結隊的穿梭,我試着用小網去撈,捉不上幾條,就聽見天空中一聲鴿哨,韻律悠揚,竟然是十分熟悉的調子,擡頭只見一羽健鴿在低空中盤旋,稍許就發現了我,一收雙翅落在我肩頭上,咕咕輕叫幾聲,是太老師的鴿子。

我把它腿上的銅管取出來,裏面卷着一個紙條,打開來裏面是太師父的字跡:速歸京師,不得延誤!

底下還有幾行娟秀的女子筆跡:寄柔,你若不回來,你母後是多麽傷心啊!

放鴿子回到天空中,我嘆口氣。

院子裏有一股細細的蔥花香味,他正在石桌上小心的切着佐料,面在碗裏冒着袅袅熱氣。聽見我的腳步聲,他擡起頭看着這邊,道:“回來了?吃飯吧!”

我走過去坐在桌邊,碗裏面條細長雪白,佐料都被他放在碟子裏,紅色的蜜姜,淡紫的甜醬,淡黃的肉松,綠色的香菜蔥花,全部整整齊齊的放在一處,還沒有吃,光是看着就已經覺得賞心悅目。

我嘆氣問他:“怎麽不等我回來弄呢?”

他笑笑:“你不是去洗衣服了麽?我雖然看不見,煮面條還是沒問題。”

面條煮的不軟不硬,薄薄的面下加了很寬的湯,佐料和進去,香味就蕩漾出來。

他吃東西的樣子也是極為有教養,擡起手的時候,我發現他的手指上又多了一條刀割出來的血口。也許我真的不适合再和他呆在一起了,再去給他找個丫鬟過來,他一定會很高興,至少不用摸索着做飯吧!我胡思亂想,沮喪的低頭,又嘆口氣。

他停下筷子,靜靜等了一會兒,然後道:“你有心事。”

我吸口氣,坐直了仔細看着他臉上的表情,輕聲道:“家裏來人要我回去了!”我的聲音不大,但是足夠響亮,相信他一個字都不會聽漏。

他的眉峰一動,嘴角不受抑制的向下抿緊了,一點灰暗之色從他的睫毛下飄起,迅速的擴展到了整個面部,但是,就像它們升起時那樣,它們也在同一個時刻迅如潮水般退散下去,喉結處輕輕一滑,一切都歸于沉靜。

他緩緩垂頭,竟然還微笑了一下,道:“哦,真的麽,那太好了!”

面上的笑容十分真誠,不似作僞,但我剛才還看到了這張臉上所有的表情,那一絲像黑雲一般的陰影确實曾經盤旋在這俊朗的五官之中,我不出聲的笑一下,托腮望天,再次嘆了口氣,只不過這聲嘆息裏,有一分快樂。

我不說話,他也默默無言,桌上的面已經冷了,我拿起筷子端起碗,他伸手止住,道:“我再去做一份。”站起身,慢慢摸索着走到後面去。

我沒有去攔住他,低頭把臉埋在袖子裏,我想:如果不幸,也許這就是最後我們在一起相處的日子了,當然,這只是如果而已,在如果後面,還有無限多的可能性!

夜明星稀,飛鳥沉林。當我要他為我奏一曲古琴的時候,他毫不遲疑的答應了,我點上細香,他垂目輕撥,曲聲若流水潺潺,影動平川。靜夜曉聲白,沉晝歸良天,中州何夕,秋聲漸起。

本是繁花三月,為何林木蕭索?廣寒長殿青娥獨立,千裏明月漸去漸遠。

琴弦斷了一根,他收手停住,歉然道:“不好意思,彈的不好。”

我眼睛一眨不眨的看着他,輕輕搖頭道:“很好聽!”

他低頭慢撫琴弦,道:“這具琴是前輩高人所做,質料選的是一棵燒焦的桐木,取其中空大柔韌部分,務求低沉悠揚之氣。嘔心瀝血四載,琴成之日,那位高人也撒手西去。後來它流落到民間,被擊毀燒灼,也算是飽經坎坷。這次我出來竟然在無意中把它找回。老師曾說它奏響起來的聲音如同江河廣流,綿延徐逝,有蔚然大觀,國土之風。若是琴音有和澤之氣,來年必定會風調雨順。”

它看起來五色斑斓,摸着卻有一種玉石般清冷的紋理和質感。我只是覺得這琴不同凡響而已,沒有想到還有這麽多說法,

他輕輕用袖子拂拭琴面,似乎是愛不釋手,又似乎是略有感嘆,摸到琴弦斷裂處,他慢慢解下琴弦,放到一邊。然後,他擡起頭來看着我這邊,月華隐隐,退入雲層之中,他的眼眸中本來一直都隐含着一層霧氣,此時竟是格外清明,光華閃耀,目落晨星。

他道:“我想把這具琴送給你,不知你願不願意收下它?”

頭頂轟隆一聲悶響,我驚愕的看着他,一時什麽都說不出來,我們就這樣面對面的靜默着。漸漸有絲瑩然光澤在我眼前流動,我微微一笑,心底裏一層欣喜湧上來。

本來以為一切只是我腦中的自思自想,卻原來,不只是我一個人。

他沒有聽到我那裏傳來任何回應,眼中神采漸漸黯淡下去,慢慢把手指扶住琴案。

我咳嗽一聲,道:“好是很好,只不過我不會彈琴,而且這具琴的弦也斷了,你只把它送給我,我拿它怎麽辦呢?”

他似是松了口氣,嘴角有一層淡淡的笑意湧起,道:“你可以幫我保管它,我會去找來昆侖山最好的雪蛟絲把琴弦續上,到時候,你就可以聽我彈琴了。”

半夜刮起了大風,我到門外卻去收衣服,發現山野之中似乎有夜行人在奔走,本來江湖上的事情能夠不去管也就不要管了,但是因為想着太子哥哥出來找我,随身一定帶了很多大內高手,我不由自主的就對這些急速奔走的人有了一些小小的興趣。

回身到周灏的窗前,聽他在裏面呼吸沉穩,我就悄悄地用蹑雲術跑出去,踏着樹梢走到山谷裏,看到林中幾個人正圍在一堆烤火,火光熊熊,圍在火堆邊的人面貌似乎也有點熟悉。

我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悄悄走到近旁,只聽一個黑臉的大漢道:“九公主到底到哪裏去了?我們回去怎麽向太子交代?”

一個白面中年人打開酒囊喝了一口酒,道:“老三不用太過于擔心,路上的線報都說九公主是往這個方向來了,我們再好好找找,一定可以找到她。”

旁邊的矮個子嘆口氣,左右看看,湊過去對兩人說:“仔細找當然一定能夠把人找到,只是九公主會跟我們回去嗎?”

黑臉大漢道:“我正在擔心這個!太子吩咐我們不要驚動她,到時候宮裏還會來人。只是宇文王子那邊似乎急切的很,我懷疑他們也悄悄派了人過來。一路上,我看見有好幾股不明人物在江南一帶穿行,身手都十分高強。”

白面中年人點頭,“昨日在驿站看送過來的密報,似乎周國也有人混進來,也許就是其中的一支,我們在這裏不僅要尋找公主,更要保護好她的安全。”

矮個子笑了一聲,說:“九公主哪裏需要我們保護,她武功只怕都在你我之上哪!”

白面中年人道:“話不是這麽說,所謂走江湖七分經驗三分功夫,九公主雖然從小被送到太廟裏面去習武,跟着東城葛先生很多年。但從來沒有一個人走過江湖,這人心險惡世道奇詭,她哪裏能夠分辨得清楚!”

那兩人都是深表贊同的點頭。

再往後,三人就說起各自在京師的家小,漸漸言語與我無關。

我悄悄回去,風早就停了,院子裏外依舊安靜,月亮從雲層裏面探出頭來,空林落桂,靜谧無聲。

我躺在床上睜着眼睛毫無睡意:這裏是鄉間,人家不是很多,如果他們三個人一步一步的找過來,只怕用不了兩天就可以找到這裏。

該躲到哪裏去呢?

想起太師父山上那幾處房舍,有一處建在八卦陣中,這些侍衛無法闖進去,倒是一個躲避的好地方。

迷迷糊糊睡着了,夢見父皇沉着臉把我關在屋裏,外面開始火紅熱鬧的張羅我的婚事,我找空想跑出來,卻不料皇宮已經變成了一片通紅的火海。

毛骨悚然的醒過來,心頭還在砰砰亂跳,就聽見外面傳來一陣猛烈的敲門聲。有人大叫道:“大夫,有人從山上摔下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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