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沉沉海底珠

南郊的房子不是很好找,我依舊裝扮成一個黑臉小厮的模樣,繞了好多圈圈才在一處比較偏僻的地方找到這個小院,到了那裏卻發現屋門緊閉。

小院子的周圍也沒有什麽住戶,我走到離這裏最近的一家去打聽,裏面的老婆婆說早上看見六王府的車子把他接走了,至于是什麽時候接走的,她并不大清楚。

從老婆婆的嘴裏我還知道,他們住到這兒不過十餘日,一直只是在附近行醫,自從前日有個兇狠的官老爺(我知道多半是侍衛長)帶人把他接走之後,這兩天六王府來找他的次數就頻繁起來。

老婆婆大約覺得我的樣子還算伶俐懂事,以為我是哪家過來請這位大夫看病的仆人,就絮絮唠唠對我說這家的公子是如何治好了她腿上的寒疾,為人又是多麽的溫和有禮。我反正也無事,坐在這裏聽別人對他的誇獎,心情也慢慢跟着好了起來。猛然發現自己一直帶着笑容,摸摸臉才想起好幾日都沒有笑過了。

看看快到正午,我告辭出來,左右街角逛逛,回去看院門還是關着。六皇叔的府邸在南城的後街,他最喜歡山水雅集,府裏面的字畫可以富誇一國,父皇每次要賞賜東西,六叔總是套了宮裏面的名家舊作回去,再加上六叔自己的書法墨畫在本朝也極負盛名,漸漸的,朝中若是有人品評書畫,都是拿六叔手裏的鑒賞為證,衆人都笑曰:人傑入朝去,文墨入府來。

我這些日子除了靈玉就是想着父皇的病,好久都沒有到六叔府上去,以他的見識胸襟,六叔和他一定很談得來,若是這兩人成了忘年交那就更好了。

唔,到時候,不管對父皇母後也好對他也好,我開口時都可以沒那麽多顧忌!不過六叔府上人太多,我不想到那個地方去與他見面,我只希望單獨與他相處。

我找個地方蹲下來等他,數着地上的螞蟻和沙粒,太陽的影子在地上移動了很久也沒有人回來。繞到屋子後面,看到院牆上爬着小小的豆莢花,心裏忽然生出好奇:這樣安寧的小院子,有他在裏面住着,會有怎麽樣的不同呢?

院子裏寂寂無人聲,我忍住了爬牆的沖動。

圍着牆根轉了半天,在來去王府的路上是否會錯過的念頭裏苦惱了一會兒,聽到遠處傳來車馬的鈴聲,我精神一振:這是六叔府上特制的卷風馬鈴,想來一定是他回來了。

我躲到樹下,馬車在屋前停住,駕車的果然是六叔府上的人,那人得令一聲止住馬,回身道:“公子可以下車了。”

說完伸手揭起車簾,他慢慢出來,那人伸手扶他一把,笑道:“公子,你該去找個仆人了。”

他笑一笑道:“多謝!”

那人抱抱拳,道:“我晚上再來接公子。”說完駕着馬車走了。

他在門前立了一會兒,回身慢慢摸索着上臺階,伸手去開院門,我咳嗽一聲,跳了出來。

其實我在心裏排練了百十遍與他相見的樣子,但到了最後我卻什麽都不好意思去想,素性把那些事先準備好的花啊草啊都丢到一邊,直接選擇最麻利的動作用最快的速度站到他的面前。

他渾身一震,手在門上頓住,院門只推開了一條縫隙。

我笑起來,道:“請問大夫有空麽?”

他靜了半響,把漆黑的眼睛轉了過來,看着我在的位置,不說話。我看見他臉上有一種說不清的迷離神色,似乎是歡喜,又似乎是憂慮。

我道:“我家老爺要公子去看病,不知道公子願不願意?”

他嘆口氣,輕聲道:“青兒。”

很久沒有聽到這個聲音說出這兩個字,我心裏一暖,眼睛不争氣的紅了,他推開院門,道:“進來。”

院子不大,但是收拾得很整潔,我一邊東張西望一邊道:“勇伯和永哥兒呢?他們到哪裏去了?怎麽也不陪着你一起去出診?”

想起他剛才一個人下馬車,不由有些擔心,叽咕道:“要是摔了可怎麽好!”

回頭見他默默站在那裏,一直靜靜看着我這邊,我走上去,咬咬唇,問他:“你怎麽不過來到我家?”

他垂下眼睛,把臉轉到一旁,輕聲道:“我……還沒準備好……”

我忍不住笑了,道:“嗯,原來我們家裏有大老虎在,把客人都吓跑了!”

他唇邊有一絲笑意慢慢泛起,如同水波推出的月色:“我是客人麽?”

我道:“當然……”忽然醒悟他有些占我便宜的意思,羞惱的打他,啐道:“你什麽都不是!”

拳頭打在他的胳膊上,又輕又軟,他的身體柔韌而又挺直。他微微嘆息一聲,似乎是忽然間放松下來,伸手擁住我,用力緊緊抱着,低聲喚道:“青兒。”把臉頰在我的發絲上輕輕磨蹭。

他身上溫潤的氣息讓人沉醉,我的雙頰滾燙,閉着眼睛把臉埋在他的胸口,他的心跳的很厲害,一下一下的,他的手指滑過我的唇邊,有一點點涼,然後他托起我的頭,輕輕吻下來。

他的唇是冰冷的,碰到我時,我的身子不由微微一抖,他停了停,然後就是溫柔的覆蓋,噬骨般溫暖旖旎的柔豔慢慢鋪陳,他的眉長長如同水墨描畫,濃黑的眼睫就像煙雨暈染,他的唇舌律動輕含,極慢極慢,似乎是等了很久很久終于靠上了彼岸,每一分都舍不得稍稍離開,我漸漸覺得渾身發軟,眼前也朦胧起來,幾乎是毫無征兆的就倒了下去。

他微微側身,我就摔在他的身上,他的手臂結實牢固,一直緊緊的攬住我的腰肢,我閉着眼不敢擡起頭來,他坐起身把我抱住,把臉靠在我的發際,閉目籲口氣低聲道:“青兒,我一直在想你。”

我得承認,我當時一直是傻愣愣的,雖然臉上笑得連我自己都不知道是什麽樣子,但我早已經什麽都顧不得了。

就這樣不知道坐了多久,直到露水的寒意浸上來,我恍然錯覺我們已經在地上坐了半個時辰,太陽已經斜到院角,草木間的飛蟲漸漸增多了。

我起身拉他,他咳嗽一聲站起來,我看他唇角在剛剛過去的鮮紅之後淡淡的透出白色,變成了極淺的粉,如同玉色,而臉頰有一絲倦怠的紅暈。

想起那日在別院見他的樣子似乎也是有些操勞過度的味道,不由心懸起來,道:“你怎麽了?是不是很累?”

他微笑看我這邊一下,道:“沒什麽,我們去屋裏罷!”

院子裏有一間正屋和兩處廂房,還有一個放雜物的小屋,屋子裏的家具都很簡單,東面的小屋子裏稍微有些淩亂,藥劑和湯罐放的不少,問起他只說是前幾日有病人來住過。

我轉了一圈,好奇完了之後,一屁股坐在桌旁,笑道:“我今天等了你好久,嗯,好渴。”

他轉過身,伸手摸索着茶壺拿起一個杯子,慢慢的倒了一杯,扶着桌子把杯子遞給我:“喝茶。”

茶葉是淡綠的碧色,聞着有幽幽的香氣,我瞧見裏面有一朵小小的茉莉,忍不住笑起來:“好漂亮!”

他輕輕挑起眉毛,不知道我在說什麽,我把茶捧到他鼻端晃晃,轉身靠在窗邊,道:“茶是好的,可惜茉莉投下去的時候長了些,顏色都變黃了。再新陳些就更好了。”

他微微笑笑,在桌邊坐下來,我道:“勇伯他們是出去買東西了嗎?什麽時候回來?”

他道:“怎麽了?”

我聳聳鼻子道:“永哥兒那個小毛頭,不是說了要給我做飯吃嗎?我就是來等着他給我做飯的!這回呀!若是做的一分不合我的口味,我就不走!”

他有些默默,過了一會兒道:“他們有事出去了,可能要過幾天才回來。”

我道:“那就便宜那小毛頭了!”笑嘻嘻的把茶仰脖喝了,伸手過去道:“我還要!”聲音嬌懶,連我自己都吓了一跳。

他不知為何卻有些愣神,對于我遞過去的茶杯視而不見,我跺跺腳,道:“茶!”

他回過神來,唇邊依舊帶出笑容,接過我搡在他手裏的杯子,摸索着提起壺,他倒得很慢,但還是有些茶水灑出來,他試着把茶水倒得更準确一些,卻幾乎是全部都灑到了桌上。

我忙過去捉住杯子,嗔道:“邊上都濕了!”

他的袖子也有些潤,我拿來帕子把桌上的水擦幹,他問道:“你怎麽找到這裏來的?”

我笑起來,道:“京城就這麽大一塊地方,我怎麽會找不到!這話你該一開始就問,怎麽現在才想起來?”

他似乎一時無語,過一會兒才道:“當時已經忘了……”

我偷偷的笑了一下,擡起眼仔細打量他,他的臉上一直有一層淡淡的疲倦之色,我皺眉道:“那你這幾天怎麽辦呢?”

“有個王爺說要我去給人看病,這些天都不用回來了。”

我心裏一驚,道:“那個病人是誰?”

他淡淡道:“不是很清楚,不過聽說身份很尊貴。”

我的心跳得更急,六叔昨天還來送過藥,說是他找到了一個好醫生,莫非……

于是盡量用輕松的語調說:“唔,可能那人得的病很棘手呢!不然也不會巴巴的到外面來找人了。”

他一笑道:“聽過病情,好像也不是很難!”言語間有些淡淡的自負和驕傲。

我心底裏有說不出的歡喜,仔細看着他,認真道:“這些豪富之家,若是病人治好了還沒什麽,若是沒有治好,只怕……”

他擡手放到我的唇上止住,輕聲道:“我知道。”又微微一笑說:“你猜剛才在門口聽到你的聲音時,我在想什麽?”

我搖頭,他笑笑,收回了手指,擡頭緩緩道:“我在想,我這一去不知道會怎麽樣,還是不要和她相認的好!”

我氣住,跳起來大喝道:“你……”

他看着我這邊,漆黑的眼睛裏是一層淡淡的痛苦,但是更多的是一絲倔強的堅韌,他平靜道:“青兒,我知道我一定會回來的,所以我一定會見你!”

我臉紅了,啐道:“見不見有什麽相關!”

他笑起來,眉宇間一股神采飛揚的氣息,淡淡的光華流轉,讓他的容顏無比炫目,我癡癡看着,恍惚中他又抱住了我,然後就是鋪天蓋地的溫柔,他的親吻越來越熾熱,似乎帶着一種不顧一切的狂亂,我迷迷糊糊的任由他擺布,時間似乎都停止不再流動,靜悄悄的屋子裏只有我們兩人緊緊的依偎,萬籁俱靜,四野無聲,一直到屋子外面響起了馬鈴聲。

他微微籲口氣,松開手道:“時辰到了,我要走了。”

我戀戀不舍,道:“好!”

他向我笑了一下,起身出門,殘陽的餘輝斜照,他的衣袂帶起風物流轉,身影在暮色中鮮明如風景,我癡癡的趴在窗口看着,一直到他消失在門口,就像是水波一般漸漸湮滅了痕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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