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所謂歸寧日
“公主。”蕭直的聲音沉沉的,和新婚夜一樣。望見帷帽下一張小臉微微發紅,他濃眉微攏,黑眸在她的臉上逡巡一瞬,好似在檢查什麽,過了一會兒,他的眉頭才松泛了些。
佑和迎着日光,眼眸被光線刺得眯起來,并沒有注意蕭直的表情變化。
“蕭将軍,讓你久等了!”佑和并沒有磨蹭,一接到信兒,立刻就來了,她曉得蕭直等得應該并不久,但這種場面話,對于兩個不熟的人來說,是很好的開場白兼問候語。
“咱們現下就走嗎?”不等他接話,佑和加上一問。她這個形婚妻子做得好貼心呢,說話都曉得以問句結尾,深怕以她的形婚驸馬這種寡言沉悶性子,一不小心就會讓兩人的友好交流陷入泥淖。畢竟,他看起來很有話題終結者的潛質啊。
“馬車在前頭,公主可還要準備甚麽?”
“不必了,我沒甚麽可準備的,那我們過去吧,皇兄也許在等我了!”說起皇兄,佑和臉上很自然地漾起笑容,唇角彎了,編貝一樣的瓷白秀牙露出幾顆,顯得那笑臉更是奪目。
蕭直移開視線,低低嗯了一聲,伸臂指了方向,佑和沖他點頭,先移了步子,蕭直繼而跟上,兩人一道走着。
到了将軍府門口,等候在外的小厮梁四迎過來,握着缰繩的馬車夫老何也恭敬地彎下腰,站在原處候着。
佑和與蕭直走到馬車旁,梁四掀了幕簾,佑和正要扶着車門上去,一只大掌握上她的右肩,佑和還沒來得及反應,身子已經落入一個寬闊的臂彎,後背貼上男子溫熱的胸膛。一瞬間,頭頂氤氲的,盡是男子的清朗氣息。
佑和兩腿失衡,心口一跳間,雙足已搭上馬車前板。
是蕭直!是蕭直在抱她!
這個意識堪堪跳入顱內,佑和還處于驚異怔忡,連“哎呀”一聲都沒來得及喊,蕭直的另一只手已經環到她兩腿下,而他兩腳快速踏上車板,就這樣抱着佑和進了馬車。
直到被輕輕放到鋪着涼墊的座板上,佑和才回過神。
“你、你為什麽抱我?”佑和驚魂未定,盯着蕭直嚴肅的臉龐,脫口問道。因為問得太迅速,她連那聲“蕭将軍”都忘記喚了。這一刻,她心中的驚疑更甚于因為被男人抱了而産生的羞赧和緊張。不是說,斷袖大多厭惡女人,連碰一下都不願意的嗎?他竟然抱她!
“公主太弱了。”
什麽?佑和一愣。
什麽叫太弱了?這話聽着怎麽有那麽點侮辱意味呢?就差沒直說“小樣兒,你弱爆了”。
她這是……被鄙視了?
佑和菱唇微張,直直瞅着他。
“公主的身子太差了。”似乎看出了她的茫然訝異,蕭直加了一句解釋。
“哦。”佑和明白了,了然地點個頭,身子靠到馬車後壁上。原來是樂于助人啊,不過是不是有點過了?她身子是很差,但不生病的時候生活還是可以自理的好吧,不至于連馬車都爬不上去啊!
他把她瞧輕了,可她不能怪他,畢竟人家是出于好心,只是秉承紳士風度幫助她而已。但是,姑娘的身體是可以随便抱的嗎?男女授受不親不懂嗎?
雖然幼時經常被皇兄抱,長大後,有時突然不舒服,若皇兄在場,也是皇兄把她抱回房裏休息,但那是親哥哥啊!而且,打從及笄以來,連皇兄都沒抱過她了,今天就這麽突然地被一個毫無血緣關系的大男人抱了,佑和心裏到底有些不平靜。一直到這會兒,被蕭直大掌碰過的右肩隐約還有燙燙的感覺,鼻腔裏似乎還留有他懷抱的氣息,佑和的心跳好半晌都沒能穩下來,隐約覺得耳後有些發燒。
佑和瞥了一眼蕭直。
那男人坐在馬車右邊側板,與她隔了有三尺遠,側身對着她,那雙深邃的黑眸透過馬車左側的小窗,正望着窗外。他俊顏寧靜,神态平和,好像方才抱過一個女人這事完全沒有在他心裏留下一絲痕跡。
唉,打仗的男人平素豪放慣了,不拘小節,這也情有可原。她既然說了叫他像以前一樣生活,那就不能因為這點小事說叨,迫得他往後變得小心翼翼。罷了,反正是個斷袖,就當被女人抱了!
佑和原諒他了。
從将軍府到皇宮,新婚公主和驸馬一路無話。
佑和一直靠在車壁上,閉目養神。
至于蕭直,他大概一直在欣賞窗外風景吧!佑和想。
公主的歸寧車輿從端陽門入宮,由總管太監領一衆內侍宮女相迎,公主驸馬先入千秋殿面聖,随後公主赴後廷各宮拜見皇太妃、皇後妃嫔等,而驸馬則由皇帝單獨召見。
到了下晌,宮中就會設宴,一般說來,男女分設兩宴,皇帝在禦花園扶風閣主宴,皇親國戚和驸馬入宴,有時皇上也會點名邀請幾位重量級的朝臣赴宴。而與此同時,皇後将在擁月軒主宴,接待歸寧的公主,由皇家的女眷和後宮妃子等人陪宴。
佑和在千秋殿只走了個過場,拜見她的皇兄之後,就先撤了。畢竟,滿殿的文武百官,那麽多雙眼睛盯着她和她的驸馬,這種滋味着實不爽,先前盼着見皇兄的期待心情瞬間随風飄散。
出了千秋殿,佑和先去永萃宮拜見惠太妃。
惠太妃是熙寧長公主和恪王爺的生母,如今熙寧長公主和親南越,而恪王爺遠在穎地,一兒一女皆不在身邊,惠太妃的晚年難免寂寞。佑和出降前雖然與惠太妃并不親近,但身子好的時候也會時常來請安,畢竟惠太妃已經是後宮唯一的長輩了。
今日歸寧,自然與從前不同,請個安就拍拍屁股走人,那是不妥當的,是以,佑和在永萃宮裏待了半個時辰。至于做了些什麽,還不就是吃吃喝喝閑唠嗑嘛!
惠太妃雖然年過花甲,但卻是個優雅貞靜的女人。長興帝生前最愛皇後,第二寵愛的便是惠太妃,因她性子好,不與人相争,每日愛做的事便是抄經念佛,後宮争寵的事幾乎不見她的蹤影。而在佑和看來,這個惠太妃是個死宅,并且宅到了一定的境界。以往不逢上宮裏大宴,或不主動來永萃宮,那麽誰也別想瞧見惠太妃。
佑和倒是挺欣賞這種性子。雖然當年長興帝的後宮妃嫔亂鬥時,她還小,但這身子裏畢竟揣着上輩子的魂魄,許多事兒她瞧得很清楚,并且有那麽一兩次她還險些被那些使詭計的妃嫔利用,所以深深體會到惠太妃這種做派有多麽難得,簡直利己利人。雖然佑和心有好感,可惜惠太妃是個難接近的,是以她們雖然沒有嫌隙,卻也不曾培養出多少感情。
不過,今日惠太妃似乎心情不錯。瞧見佑和來,竟然破天荒地拉了她的手,弄得佑和一時受寵若驚,都有些語無倫次了。待坐下來後,惠太妃又命人端來精美可口的小點心,和聲細語地勸着佑和吃。以外見慣了這位長輩的清冷作風,佑和有些不習慣,不過這種不習慣只維持了一會兒,很快兩人就聊得比較熱絡了。
佑和從來不曉得,惠太妃竟然是個健談的人,而且并不如她想的那般封閉,對外頭的事竟了解不少,連她的驸馬是斷袖這事兒都曉得。當然了,人家惠太妃說得很委婉,沒有用這種赤—裸—裸的名詞。
夫君是斷袖,這委實算得上戳心窩子的敏感話題,但佑和毫不在意,難得心中女神級的長輩同她唠嗑兒,一喜之下,佑和恨不能掏心掏肺,差點連“心中早有所愛,與蕭直絕壁沒未來”這種心底話都倒出來了。好在,惠太妃很有節操,問出的問題大都适可而止,确認了驸馬蕭直真如傳聞所言,是個貨真價實的斷袖,她就沒再問了,只以同情憐惜的眼神瞧着佑和,渾身上下散發出慈母般的氣息。
不過佑和沒在意,她正忙着驚嘆——嘿,原來女神也有一顆八卦心哦!
見完惠太妃後,佑和又去了王皇後、李貴妃、黎妃、瑩嫔等處,并在各處聊了一刻鐘至一個時辰不等,中間在皇後那兒用了午膳。拜見完整支皇嫂隊伍之後,就是晚宴了。
宮中晚宴設得早,約莫申時正,佑和已經在擁月軒落座了。
佑和的幾個伯母、叔母和堂姐妹也來赴宴了,但佑和只與樂安郡主親近些,因此她就坐在樂安旁邊。
惠太妃沒來。這是佑和提前就曉得的,惠太妃不喜這種場合,佑和理解。
宴會的氣氛委實詭異。這是佑和入宴一刻鐘後的感受。
皇嫂支隊這邊還好,白日裏已經一一見過,該聊的話題也都聊過了。皇嫂們很一致,句句話都繞過了驸馬是斷袖的事兒,只随意扯些家長裏短。但伯母、叔母、堂姐妹這頭的氣氛就有些微妙了。佑和分明注意到,有幾位姐妹滿目激動好奇之色,但幾次欲言又止,皆是被那些個伯母、叔母一眼瞪下去了。
佑和當然猜得到她堂姐妹們想探問什麽。還不就是她和她家驸馬那點兒八卦嘛!
那些事兒,對着女神惠太妃,佑和不排斥,還願意主動說,但面對這些沒什麽親情,純粹把她的遭遇當笑話看的姐妹們,她才懶得說。
縱觀全座郡主姐妹,只有一個樂安是真心關心她的。
佑和心裏有些堵,便同王皇後說了一聲,道是想去瞧瞧皇兄,便離了席,拉着樂安往扶風閣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