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顧先生在這裏麽?”

瞧瞧!她這麽禮貌,安安生生地來這裏還是頭上第一回。以往時候,必定要有一段很熱鬧,毫不客氣的前奏,巷子口的小胖一定會領着一幫猴孩子們在巷子裏呼喊。

“小海,小海,那女瘋子來找你了。”

“那瘋子來啦。”

她穿着破爛的衣服,嬌嫩的臉上全是泥水,沖着他呵呵地笑。

“阿海,”

……

後來呢,小胖變成了大胖,“阿海”變成了“顧先生”。

他放下電腦鍵盤,開門出去,已經看見她站在院子裏了:赤着足,手上一邊拎一個包包,另一半是一雙高跟鞋,亮晶晶的,現在濺滿了泥水。

“這個地方實在難找。”

“對不起,我來晚了。”她抱歉地笑,滿頭大汗的樣子有一點狼狽。

“沒關系的。”

“哎?你這個房子,好特別好漂亮啊。”

時彩對這屋子新奇得很,她住的地方從來很大很雅致很闊氣,突然來到這低狹的環境裏,這裏,所有的陳設財産都給你擺在眼前的樣子,有一些古舊,可是帶給人的是很貼心很踏實的感覺。那牆,那屋頂有多大多高,你的心也有多大多高,都給填滿了,裝實了,就在你手邊。

時彩的手邊是那蔓延到屋頂的,花花綠綠的淩霄。

“這花真漂亮。”她贊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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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叫什麽名字?”

“淩霄花。”他說。

“也好聽呢。”

時彩環顧着屋子,臉上的笑容忽然斂起來。

“真奇怪。我總感覺,我好像來過這兒似的。”

“但凡古舊的民居都是一個樣子。”他說。

“真的麽?”她說這話時,眼睛亮亮的。

“說實話,我還沒有去過別的民居,也從來沒有過這種感覺。”

她顧自說着,就繞着這屋子轉,從這一間到那一間,一邊切切說着自己的話。

“可是我第一面見你也覺得好熟悉,這一定是我經常看你的書的緣故,他們管這個叫做‘見字如晤’,像你,見了我一定就不會這麽覺得咯。”

“總之,我應該和你很有緣分。”她總結道。

她背着身,看不見顧海認命般的苦笑。

兩個人之前本沒有商議過工作內容,又況且,顧海根本沒指望着她來做什麽,就放任她在房子裏自己轉。他坐在窗前那電腦鍵盤前,一個擡頭就可以看見她。

還是跟以前一樣,坐不住,喜歡到處跑,也跑不遠,就拿起花鋤來到處敲敲砍砍,坐他那叮叮當當的架子床。

“這是晚上睡覺用的。”他停下來忍不住道。

“這麽小這麽窄不會掉下來嗎?”

“不會的。”

顧海心裏說,你在下鋪一睡就是兩年,不也好好地,在人眼前活蹦亂跳?

她一個問題還沒問完,就又跑走了。

“我告訴你哦,我剛剛發現才了這花裏的秘密,花瓣落了,剩下那花萼,裏面是藏了蜜的。”

她興致沖沖地進來,捧了一大簇淩霄花,紅豔豔的,很是耀眼,卻瞧見他桌子上放個盤子,也有一簇淩霄,一半的花瓣都給擇開了。

“你也知道?”

“嗯。”

時彩的興致立刻就落下去了。

有些事情,一個人知道是好玩的,兩個人三個人知道就沒有意思了,她也再不好意思說這是自己的發現。

“那你喜歡吃花蜜,為什麽不從外面買瓶的罐的,摘這麽多花來,只要那中心一點花蜜豈不是太浪費了。”

“習慣了。”他說。

“這算什麽習慣?”

顧海說不出話來了。

她玩累了,就搬一把椅子來,坐在旁邊看他打字,他的手很長,指節寬白,很是賞心悅目。可是一直從事那機械工作,時彩看倦了,就把注意力轉移到他那原稿件上來。

那原是他五年前那鋼筆親手寫的稿件,因為保存的好,墨跡清晰不變,紙色也白淨如初。因為是謄抄過一遍的,寄向過出版社的東西,格式字體都很整齊。

他寫了一手的好字,筆力含蓄渾厚,那語句也好,像一串譜了曲調的歌詞,她情不自禁就給讀出來了。

“早已經過了男孩的年紀,他還做着那男孩的夢,不肯休,不肯休;還剩些什麽?他那街前,殘破的小屋,他還是願意去流浪,去那從未到過的遠方,有一天總會一無所有,可是他還是願意傾其所能,去為一場眼前的大寐……”

她睡了。

就靠在椅子上,身披着那件來時帶來的絲質寬大方巾,身體微微蜷着,呼吸聲音很輕很細,可是很安詳,毫無防備地。

顧海深深看了她一眼,那敲字的手慢慢放下來。

如果還是在五年前該有多好,他那書裏寫的,還是他那漫不經心的志向,他身邊還伴着她。哪怕她永遠也不會好起來,兩個人永遠不會在一起也沒有關系……他們,相依為命。

打擾了這安寧氣氛的,是一串手機鈴聲。

顧海傾過身來,正看見顯示屏上是“阿海”兩個字。

她醒了,迷迷糊糊的,揉一揉眼睛。

“在的。阿海,我在的呀。”

“就一直待在顧先生這邊。他家裏的房子很漂亮,他人也很好,一點架子也沒有……我沒搗亂,我是給人家做幫手去的,怎麽會搗亂?我那麽乖。”

“啊呀,這裏不好找,也容不下你的車,你還是不要過來了,叫司機來接我就好。我今天見識了好多新奇東西,回去就告訴你……”

她站在外面,向着午後的光說話,眸眼也給染了紅紅的媚色,笑起來好看,無憂無慮的。

顧海也跟着笑了,眉宇裏的酸澀苦痛一閃而逝。

傍晚她回去的時候,還是采了很多花,拿在手裏,戴在頭上,嘻嘻笑着,坐上車和他揮手。

“明天見。”她說。

他說,好。

自從一天的相處了解到顧海并沒有什麽架子,時彩就在他面前,孩子一樣放開了。日子是這麽過着,她每天來,院子看夠了,她就跑進來,幫着他念稿子,累了就又出去放松一會兒。

“因為她睜開眼睛來第一眼見到的人是他……那時候他還并不喜歡她,甚至有點讨厭她,可是骨子裏的斯文教養并不能允許他趕她走,對她惡語相向,就那麽的,一個流浪的無賴女人叫他沒法,最終住進了家裏,搞砸了他生活裏所有的一切……”

“他為什麽那麽讨厭她?把她趕走不要就是了。”

她問他。

“可是她不是一個精神正常的人,并沒有去處可以去,也養活不了自己。”

“那救助站呢?慈善機構呢?她也去不了,還是沒有人要她?”

“只是個故事而已,你計較那麽真做什麽?”

“是你不嚴謹!”她說。

顧海不說話了。

他能說什麽?

說那時候把送是把她送過去了,可是她一天跑出去二十八回,那記性該死地怎麽就那麽好,偏生就記住他家那條路線了,每逢他推車出門,第一眼見到的一準是她。誰攔着她,一準是又哭又鬧,還咬人,動靜鬧大了,左鄰右舍都不安生。

他能怎麽辦?

“是我不嚴謹。”他說。

“那你要改。”

“怎麽改?”

“唔……”

她看了看稿子,又看了看電腦屏幕,開始動手一個字一個字地敲上去:

【“我的手好痛啊”,她伸出手來,鮮嫩的掌心已經給磨破了,鞋子也只有半只,腳踝給蚊子叮了許多包,給抓得鮮血淋漓的。她的眼睛水漉漉的,望着他,快要哭出來的樣子。

“他們對我不好,只有你這裏好,為什麽你不要我?”】

“真奇怪。”

她捂着胸口,忽然覺得悶悶的。

“這些東西好像就是真真發生在我身邊一樣,我想着,就寫出來了。”

“可能是這樣的橋段用的太多太老了。你這具體設定不行,主人公都太土太平凡了。浪漫的故事要發生在西班牙,意大利,地中海的海岸,一個孤獨的浪漫詩人,一場驚世駭俗的邂逅,不死不休……”

她捏着下巴品評的時候,太過陶醉了,看不到顧海眼裏的震驚。

怎麽會是虛構,這分明就是那時的她!

她手心的溫度,她含着淚的眼睛,她的得逞以後滿足的笑,他都,一一記得,正像是她剛剛落筆打下的句子,分毫不差。

她還,記得。

原來過往的事情不是沒有痕跡的對麽?

不是只有他一個人記得,假裝只有一個人記得。

“你還記得什麽?”

他激動地抓住她。

“什麽記得什麽?我跟你開玩笑呢,你,弄疼我了。”

“對不起。”

他反應過來,立刻把手放開。

“是我不對,太激動了,你不要多想。”

“不會的。”她大方答應。

“謝謝。”他說。

“謝什麽!您這人真怪。”

她掩着嘴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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