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所以,你,你們,我,咱們之間算什麽?”
杭琪覺得,她自己,還有他們三個人之間這事簡直荒唐至極。天曉得,顧海怎麽甘心養一個精神錯亂的女人,還喜歡上她,現在人家好了,有未婚夫,有豪門家世,記得起他什麽!他還巴巴地趕到這裏來送祝福。
“算我上輩子欠她的。”他苦笑道。
“那我呢?你這輩子欠我的怎麽算?早知道你和我分手兩個月以後她也走了,那我當初何必……”
她低頭罵了句髒話。
“算了,早知道我也不會等你的。我的眼睛裏揉不得沙子。”
得不到的,杭琪會果斷選擇轉身離開,從不拖帶一點泥水。
可是究竟,還是不甘心。
她說這話時,眉毛眼睛高高地揚着,很有神采地美麗着。忽而,那睫眉彎了彎,有一點幸災樂禍的意味。
“誰叫你眼光不好,選了她不選我?你這樣人,合該孤孤單單一輩子。”
“是。”顧海只好跟着陪笑。
走的時候,杭琪說,我開車送你?
他說了謝謝,我還是坐公交罷,我要回城郊,路不好走,也太遠了。
“多不好走的路我也跟你走得。那時候你載我,從這裏一路騎自行車回去的,不記得?”
他只說,天不早了,他一個人可以。
“得,還是那副骨子裏的文酸相,你這輩子都算改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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杭琪的車很快自眼前疾駛出去,流星一樣,很快消失在夜空裏,不見了。
夜很深,他行走了兩個多小時回到家裏,精裁的黑色大風衣,給濃重的露水打個濕透。
小巷子裏人都睡了,幾餘幾家的燈亮着,光線很昏,只有他黑黢黢的影子随着,帶點陰森,模糊成一團。
嘿,跟那時候真像。
那個,他一個月只領七八百的稿費,一個人吃飽全家不餓的時候。
那時候他也是每天那麽晚回來,騎他的自行車,從城市這頭到城市那頭,看山看海每天閑逛,他并沒什麽大志向,所以除了生計幾乎沒什麽可以憂愁。
後來他身後就跟了阿彩,一天十幾遍二十幾遍地喚他“阿海”,他出去,她也要跟,卻又害怕,每次走過這巷子,一定要緊牽他的手,嘴上胡亂說着“我才不怕”。
可是在最開始,她哪裏來的勇氣,白天黑夜穿過這小巷子,蹲守在他的門口,一分一秒都不停歇跑過來盼他?
他想不通,從那時候第一次見她,到現在,還是想不通。
于是他不想再想。
天快亮了。顧海走進他那家裏。
他忽然對着那房屋結構,裏裏外外仔細參觀考察一遍,最後得出的結論是,這房子好像還可以再支撐幾年,是能住的。
一切好像都還是原來的樣子,可是一切都實在太亂太破。他打了水,拿過來能用的東西,一一擦洗了,擺正了,不能用的,都是些木頭和鐵,朽了,就給堆在牆角。他請了個泥瓦師傅來給加固房子,師傅并不太樂意。
“這樣的房子還修什麽!拆了新蓋吧,您又不缺這個錢。”
“還是再勞您修一修吧。”
于是兩天裏,那棟小房子在顧海用心的整理下,又煥發了一幅面貌,雖然不是煥新,可是比新居更有味道,黃白的牆,幽碧的苔,很是古雅。
師傅臨走前建議,把那株吊牆(淩霄)花去了,一生就是十幾年,簡直要成精。因為枝幹太大,把窗前僅剩的光陰全遮了。
他沒開口。
那花兒開得真好,耀眼地紅,赳赳地,在風力雨裏飄搖着,去到了任何它想去和能去的地方。
他深深望了一會兒,走過去摘了一朵,花冠不要,芯子也給掐去,剩那花萼,飽盛了甜美的蜜。
他噙了一口。
甜的。
那時候的院子也還跟這很像,只是淩霄花沒有這般茂盛,剛爬上牆頭的一簇,鮮豔嫩綠,枝頭只綴着幾朵細紅,遮不住光陰。白天他臨窗寫東西,不要人打擾的時候,她就喜歡在院子裏跑來跑去的。這邊拿花鋤給小圃松土,一會兒又去掐牆皮上青苔結了酸漿的紅果子。
“阿海,阿海!”她踮腳,夠在牆頭上,把一整簇的紅花都摘下來,一個個的,大紅花瓣全都給剝了,把剩下的遞到他嘴邊來。
“你嘗嘗,甜的。”
他嘗了一口。
“酸的。”
“是甜的!”
她又重新剝開一朵,親嘗了,鄭重告訴他。
“甜的。”他跟着投降。
有多甜?
在他那最苦最艱難的日子裏,他受着全世界的否定和責罵,他的作品被氣焰嚣張地冠上別人的名字,莫須有的罪名扣在自己身上,僅有的職業也被剝奪,他沒名沒份,沒權沒勢,他花光了所有的錢,敗落了——可是,這個時候,有這麽一個人,走到你身邊來,義無反顧地跟着你,是生是死,是苦是甜,她不在乎,你笑,她也笑。你哭,她替你揩去所有的眼淚。她說,是甜的。
于是有一束光,透過那淩霄樹梢,照進他心房裏來。
一切的美好就像是他自己偷偷地夢寐過一場。
可是,他不是她的“阿海”啊。
于是顧海在小巷子裏重新定居的消息傳開。
這是件大事,也不是件事,因為顧海畢竟有點名氣,在這裏住下了,不得了了,可是他日常的生活作習,跟五年前并沒有什麽差別,小巷人的生活,過得跟之前完全沒有差別。
這天,顧海正把箱子給搬出來,翻找他那堆文稿的時候,黃老板打過電話來,說要為他派一個助手過來幫忙整理。
“不用麻煩了,文字并不多,我一個人就可以的。”
那頭卻是支支吾吾的,表示一定要給他安排這一個。
顧海詢問再三,終于生氣了,黃傳新才說實話。
“是時彩小姐,她聽說你在整理新作品,很感興趣,海先生希望你能讓她參與這份工作。”
“您讓她做什麽都可以,哪怕什麽都不做。他說,錢不是問題,您就當帶着孩子玩呢。”
“我知道了。”顧海說。
這樣不推也不拒,就算做答應。
“那麽下周一,就算她正式上班,我叫她到您的住處去找你。你還是住在那家公寓?”
“已經換了。”
他報了小巷的地址。
事後,他覺得自己簡直瘋了。
他思念她,希望她來。
可是來了又能改變什麽?
她想起來呢?
她有很好的家庭,她有未婚夫,有甜美的愛情和生活。
這裏有什麽?
一座破敗的小屋子,一個沉悶無趣的人,一樁不值得提起的,舊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