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顧海的故事裏,有的是另一個他和阿彩的縮影。
那是另外一個狂放不羁的少年,命運裏不得不被安排進這樣一個獨特的女孩子,他不得不接受,可是卻沒有互相占有的理由。他們彼此沒有親人,于是在互相守望,互相依偎裏取暖,度過了最艱難的日子。他終于成長,可是,一同生死相依的她卻在一個寒夜裏得了急病死去。
他寫這篇小說的時候,正是他個冬天,他沒有工作了,東西寄出去人家也不要。他們日子過得很苦,天氣很冷,可是接不起暖氣,他和阿彩各自穿一件舊的厚棉襖,給裹得嚴嚴實實的,一起圍在爐邊烤火,分吃一個紅薯。
“我哪裏還有半箱子空白稿紙,不如搬到這裏來,還能再添一把火,咱們也可以暖和些。”
“不許燒。”她捉住他的手。因為抓過紅薯,伊兩只手都是灰黑的暖暖的。
她的臉色鄭重。
“你不寫東西啦?”
“寫累了。”
“那就不要寫啦。都是一群什麽樣的東西,為了它們你連我也不理。”她又忽然嘿嘿笑起來。“一定是因為你從來都沒有寫過我?你寫我,就一定不會覺得累。是不是?”
“他們不是東西。”他說。
“他們不是東西。”她也跟着他重複一遍。
“他們不是東西!”他大聲望天喊道。
有兩行熱淚自眼睛裏滾出來。
……
這算是他所有作品裏面情節最短情味最濃的一篇,近乎于抒情詩歌,和以往風格很不相同——他的小說雖一向不長,可是很深,系統很繁,辛辣的,笑谑的,悲苦的,溫情的,都包括進了。
可是他的作品又都有這樣一個特點:開頭很平,不太會引人注意,可是你越跟着他走,走到一半時,一定會被他在故事裏傾注的描繪和情感牢牢地鎖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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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彩跟着他,讀過一半的時候,就再也沒插嘴出過什麽主意,她的情感已經完全貫注在裏面了。
後來,她急着問他故事的結局。
他說完,她就哭了。
“故事而已。”他勸她。
“為什麽她一定要死了?已經經歷了那麽多……她好可憐。他們倆都好慘啊。”
“他和她都是很難得的人,于是圓滿很難得的。”
她争辯不過,就打過電話去,和海辰夜哭訴。
那廂的語氣很平淡:“你每次看八點檔、韓劇泰劇都會哭成這樣,第二天還不是歡歡喜喜的又坐在電視機前面了,是個故事,你過一陣子也就淡了。”
“可是這個不一樣。”
“你每次哭的時候都這麽說。說吧,是富家女愛上了窮小子,還是貴公子找到了灰姑娘?車禍還是失憶?”
“可是阿海,我的感覺好強烈,就像真的,我真的經歷過,我說過哪些話,做過哪些事,有些事情,就發生在我眼前一樣,我從來沒有過這種感覺……”
她鄭重地,扶着腦袋,對手機裏講話,一邊努力回憶着什麽。忽然表情變作十分痛苦的樣子,就丢了手機,抱頭,蹲在地上大喊頭疼。
“阿海,我頭好痛!”
她蹙着眉尖,臉色蒼白,額上冒了豆大的汗。
顧海不是沒有遇到過她這情況,遂趕快抱起她來,到床上去,并打了急救電話。
“阿彩,你怎麽了?”
“我頭好痛!”
她就只這一句話,然後是一直在哭,哭得很兇,越哭,頭就越疼。只這一陣子,把她折磨得沒了人色。
救護車很快就到了,他抱她出了巷口,給海辰夜去了個電話。
“你是她的家屬?”
“是。”
“她的情況很不好。”
大夫說,她之前落海,腦部神經受到過很大的刺激,這樣忽好忽壞的,要治愈幾乎沒有可能,只能靜養,盡量把情緒穩住。
他回道病房裏的時候,她已經給注射了鎮定劑,躺在病床上安睡了,眉頭還是緊緊糾結在一起,叫人心疼。
“阿彩,阿彩。”
他輕輕念這兩個字,并沒有出聲。
他再念着,只覺得有一股子柔軟在心間流淌。
于她來說,這世界上只曾有過一個阿海,從前是海辰夜,後來是他,再後來又是海辰夜,她分不清……
罷了。
“阿海,阿海!”
她好像做了什麽不好的夢,在夢裏急促的叫着“阿海”。
“你在哪兒,我怕。”
她仍是沒有醒來,在夢裏,哀哀地哭,眼淚一顆一顆自眼角滾出來,大顆的,很是激動。
“我在。”他說。
他傾身,在病床上握住她的手。
“你別怕,阿海在這裏。”
“你不要走——”
“我不會走的。”
“我答應你,再也不會放開你的手了。”顧海低低地看着她,眼睛裏滾着通紅的淚水,幾乎就要哭出來。
她記不記得他究竟沒關系,她好好的就好了。
他只要她好好的。
“阿彩……”
也只有這個時候,他能這麽叫她,才敢這麽叫她。
以“阿海”的名義。
她終于安靜地深睡過去,顧海松了一口氣。
他轉身,正看見海辰夜站在門口。
除了臉,兩個人的身材氣度實在太像了,可是他們站在一起,別人總能把他們很輕易分開,海辰夜年輕氣盛,帶着貴族大家的氣度,更為張揚倜傥一些;顧海則比較含蓄溫厚,不多說話,一副随遇而安的樣子。
兩個人站在一起,海辰夜的氣魄很快就壓倒了顧海的——其實他本來也無意要和他争搶些什麽。
咱們談一談?
海辰夜說。
顧海說,好。
“還是不要走遠了,就在醫院裏找個地方吧。”
“好。”
他們遂爬去了頂樓。
是個晴夜,秋天差不多已經很深了,風從那邊刮過來,刮過幹燥的水泥牆和瓷磚,兩個人穿的并不多,叫撲面來的寒意打了個顫。
“真冷。”顧海說。
“要談什麽?”
“那兩年。”海辰夜說。
“我整整找了她兩年,也就是說,她丢了有,整整兩年。那時候……我們的過往,你知道罷?”
他說這的時候,摸了摸鼻子,眼角裏有暗暗的悲怆。
“我知道。”顧海說。
“我找見她的時候,她正躺在東城區的人民醫院裏,見到我,很自然的,不見一點生疏和驚訝,就好像我們在昨天甚至剛剛才見過一樣。她穿了一件很廉價的杉子,那袖口有一只很可愛的大臉花貓,渾身上下,幹幹淨淨,整整齊齊的,沒有一點流浪過和被人家虐待的傷痕,和沒分開之前簡直沒有一丁點變化。我一見了,立刻就驚喜萬分,我以為是上天憐惜我,把她重新送回我身邊了……她一見我,立刻就滿口的胡話,什麽去xxx餐館吃飯,到xxx去買點心,買衣服,以後不許兇她之類,絮絮瑣瑣的,仿佛就發生在眼前的東西……我帶她去檢查,才知道她那時受了很嚴重的刺激,有些失常,好在,現在見到我,已經清醒過來。我又陸陸續續帶她去療養,散心,時間長了,她對生活重新适應了,也就把那些東西給淡忘了。”
“她鮮少犯病,我就以為她已經痊愈了。直到前一段時間,我見了你——顧先生,我越覺得,她口中的那人,越是像你。她也說,她對你感覺好熟悉。我好害怕,後來我到了你的家,看見第一眼就明白了真相。”
“她那時候對我說,很多遍‘不要忘了給院子裏的大紅花樹澆水,我睡的床太老太硬了,務必再加一層一個床墊,我站在窗前面,你寫東西累了,以擡頭就能看見我’,我進門,看見你家院子裏很大的那棵淩霄花樹,看見你正擺在窗前的書桌,你卧室裏和箱子擠在一起的架子床,我就明白了,那個人是你,她叫的‘阿海’是顧海,不是‘海辰夜’。這些,我終于知道。”
“那不是一樁應該再提起的事情。”顧海嘆了一口氣。
“可是我想知道。”他的态度很是堅決。
“在她流浪的時候,她有沒有渴過餓過,受過什麽苦,又過過什麽樣的生活,這些,我想知道。”
“我第一次見她,也差不多是在這個時候這個天氣。”顧海說。
“在周末,那一天我心情不好,推着自行車,來這片海灘散步,正走到她昏躺的地方——她大概是被出海的漁民給撈起來放到這裏的,要麽是給海水沖上來的,我聽着她還有呼吸,就背起來送到醫院……”
後來她醒過來,腦子卻受了刺激,第一眼見了顧海,堅決地認作自己的男友“阿海”,可巧的是他名字裏也有個“海”字,在醫院裏說不清,他替她花了錢。後來送則她去了救助站,她卻記準了家裏的路線,三番五次地跑回來,熱情不減,也登過尋人啓事……什麽法子都用過了,就是送不走人,她遂在顧海家裏住下來,顧海說這的時候,半是苦笑半是淚。
她那時候很吵,喜歡折騰,不像是一般的人家,吃的玩的一定都要好的。可是人很好,愛笑,永遠無憂無慮的樣子,也不發脾氣,慢慢的,那日子就适應了——晚上的時候,他睡在架子床上鋪,她睡在下面,整整兩年,那規矩一步也沒有越過。
後來他的寫作事業發展的不錯了,有了人脈,也得到了很多讀者認可,并且結識了一個雜志社裏的年輕女孩子杭琪。她大氣溫雅,且漂亮,很是招人喜歡。兩個人算是志同道合,都對時俗頗感不忿,她欣賞顧海的随意真淳,也不計較他那的存款財産,對他坦言的家裏養着的阿彩的狀況更是同情敬佩。兩個人一來一往,都已經做好了正式交往的準備。這時候阿彩覺察出了自己的危機感,顧海走到哪裏,要幹什麽她忽然都一步不離地跟着,杭琪也不高興了。顧海夾在兩個人中間,左右為難。有一次意外,他一時疏忽,差點讓別人把阿彩拐去侵犯。找回來的時候,她眼睛裏的驚恐和絕望,他這輩子都不想再見到第二次。
他生了怯,對杭琪說,我對不起你。
杭琪咬着牙說,顧海,你好,很好。
後來有一次,他在一家高檔書店門口翻看雜志,自己的作品擺在那裏,給改頭換面署上了別人的名字——原來之前他的東西被別人低價收走,竟到了這裏,原來這就是為何,他對自己挺自信的努力一直籍籍無名的原因。這簡直荒唐!他開始滿世界尋人,打官司。孰料想那邊法律手段比他高明周全,又會使錢,幾場官司下來,對方并沒受什麽損失,他自己反受輿論戕害,背上了剽竊的惡名。
後來對他一向不錯的黃傳新老板——正是那剽竊的主謀之一,跟他翻臉,再沒有地方肯收他的文章作品——他這邊的人都得罪光了。他落魄了,待在家裏,就只剩下他的小屋子,還有阿彩。他們一起度過那個秋天,那個冬天,一起度過在東城裏最艱難的日子,給過彼此最堅實的依偎。很多很多個夜裏,白天,他已經放棄了對人生的的希望,是阿彩說,有我陪着你呀。
阿彩從一項負擔漸漸就變成了他生命裏不可或缺的一部分,那部分開始是責任,後來是家人,再後來是什麽,他沒說。
風聲漸漸過去,春天就要來了。
他不再寫東西,改做零工,他讀書,斯文老實,又和社會脫節良久,能幹的東西不少,且吃力。是杭琪不計前嫌地幫他,給找了一份打字的工作,很累,可是維持生計沒有問題,那一輩子,他曾想着就那麽過了,他還有阿彩。
那年春天風很多,很大,他常帶阿彩去海邊,有一次,她給吹得頭痛了,蹲在地上哭,再睜開眼睛,蒼白着臉,很陌生地,第一句話問他,請問你是誰?緊接着昏了過去。他很慌,送到醫院裏檢查,醫生說,她的神智有要恢複的跡象。
他不知是什麽心情,怏怏地,回到病房裏,這時候,忽然不見了阿彩。
“我找遍了整個醫院都沒看見她的影子。後來是那附近的街,那片海域,全都沒有。想來,那時候你已經把她帶走了。”
“我也安慰自己說,她不是平常自然到我身邊來的,自然也不會平常自然地離開。”
“我又害怕她是被壞人帶走了,于是五年來不遺餘力地找尋。”
再後來,他接到一封信,是他的一篇突然小說獲獎。他失去了阿彩,對東城本就沒有多少留戀,就在這個機會走了,一走五年。
兩個人把這段故事拼湊完,再對望對方一眼,早已經淚流滿面了。
“她常常說那些話,我只當是臆想,卻不想原來是真的,真的有過這麽一個人,待她這般好。”
“謝謝你。謝謝替我盡心盡力照顧她兩年。”海辰夜抹了抹臉上的淚水。
“你和她,你們之間……”
“祝你們幸福。”顧海說。
他說話時,面上的神色很是從容坦蕩,漂了一層銀白的神聖月光。
他笑着,淡淡的,所有的喜憂都克制着,很是蒼白——誰曉得用了多大的力氣。
這個世界上曾經有顧海和海辰夜,可是對于阿彩,“阿海”從來都只有一個。
應當,并且永遠地,只有一個。
顧海的阿彩也只有一個,只是在五年前,走失了。
不等伊說什麽,顧海轉身離開,下樓,每一步都很堅定也很脆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