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孫志遠那一嗓子委實響亮,容翌一掌将他拍暈扛起穆戎就走,好在王城中沒人知道他還活着倒是很輕松就出了城。只是穆戎被劫的消息很快就會傳開,穆府定會四處搜尋,那木屋倒是不能再去了,便只在城外尋了處廢棄義莊安身。
幾日前王城又落了一場大雪,如今正逢雪化,是夜間最冷的時候,雖生了火穆戎還是被凍着醒了過來。他自重生後便被穆府養着,這些日子也習慣了錦衣玉食随時有人伺候的生活,此時一睜眼咋地瞧見頭頂殘缺的破瓦還楞了片刻,不過再轉眼一看瞅了瞅在暗處打坐的容翌,神色瞬間又平靜了下來。
容翌不比王城之中嬌生慣養的少爺,一見積雪落雪便去林子裏獵了只冬眠的黑熊,肉在雪裏凍着當作吃食,皮毛如今墊在身下雖有些腥味倒也可以禦寒。他特地選了義莊避難,一是為此處人煙稀少,二也是想吓吓穆戎這從未出過王城的大少爺。
他自覺在小巷中的表現委實不夠兇狠,出城後反思許久,認定要制服穆戎就必須讓這人怕了他,只要此人心懷懼意,他要逼問消息也就容易了。所以穆戎醒來後看見的便是這樣一副場景——瑟瑟寒風之中只有些許火光供着微弱光明,幾口棺材散亂地擺放在一處,屋頂房梁遍布蛛網,遠處的稻草中隐隐可見森森白骨,也不知是誰家屍身無處安放就在此地留了下來。今夜無月,火光灼灼之下,黑衣少年盤腿坐在角落,一雙劍目冰冷地盯着他,就似擇人而食的獵豹,每一眼都在思考着該如何奪人血肉。
容翌自認這樣的場景已經足夠吓人,即便是戰場出身的魁梧大漢大概也會心中發寒,量這穆戎腹中陰謀詭計再多,怎麽也該抖上一抖的。誰知這人醒來後雖還是那面色蒼白一推即倒的病弱模樣,一瞧見他卻是淺淺勾了個笑,眼眸中滿是欣慰之意,讓容小BOSS很想找面鏡子看看到底是自己表情不夠兇殘還是這穆戎生來眼瞎。
穆戎自然不知自己的表現讓容小BOSS很是挫敗,在他看來這世上哪有厲鬼會被義莊吓住這麽丢人的,見到容翌雖狼狽了一些到底也沒有缺胳膊少腿,眼睛還那麽精神地盯着他看,想是好好養上一陣子就又會生龍活虎起來,心中便就寬慰了一些。
只他也知道容翌遭此變故對人正是最為防範的時候,随意接近只怕又要被打暈過去,便也四處看了看,料想容翌心裏恨他得緊,肯定不會管他死活。于是索性自力更生,掀了離自己最近的棺材蓋,把裏面的骷髅兄弟挪了挪,就欲大家擠一擠先過了今晚再說。
他這些時日天天吸收陰氣,皮膚本就白得不見血色,如今披散的頭發将半張面目掩住,昏暗的火光之下容翌只見一道白影慢悠悠地飄到了棺材前,蒼白的手指抱着個骷髅頭,眼眸在頭發下若有似無地朝自己這方瞟着,搭上這義莊背景,簡直要比他驚悚百倍。
大半夜瞧着這場景委實瘆人,容翌不肯承認自己非但沒把穆戎降住反倒被他吓到了,只沉了聲音對那身影道:“誰準你休息了?去把肉烤了。”
他原想穆戎自幼就是被人伺候的,斷不能忍受被自己呼來喝去,只要一怒就沒法維持這半死不活的鬼樣子了。誰知此人只是偏過頭對他無聲地笑了笑,烏黑發絲從臉上滑落越發顯得那笑容陰森森的,正當他頭皮發麻的時候,這人竟是慢慢走到了門後的骨頭壇子前,将白骨一口氣倒了出來便要去尋熊肉,瞧這架勢分明是要用壇子做肉。他雖一味警醒自己必須保持冷酷無情的模樣不能被仇人小瞧了去,到底還是忍不住開了口:“你倒那些骨頭作甚?”
對此,穆戎只是拎着壇子對他陰測測的一笑,聲音微弱得跟飄過來一樣:“呵呵,別急,用雪洗洗很快就能用了。”
……他怎麽感覺此人言語裏是想把那骨灰壇子給自己用?
莫名地又覺到了一股子詭異氣息,容小BOSS終于認清了再讓這人折騰下去胸悶的絕對是他自己這個可悲事實,也不再繃着,只對他怒道:“夠了,把你那鬼似的頭發給我紮起來!”
二人再會後容翌說話便是冷漠至極的語氣,此時久違地發脾氣穆戎聽着居然還有些親切,那一身鬼氣忽地就消散了,理了理頭發擡眼對他笑道:“我不會啊。”
他這倒是實話,上輩子頭發就沒長過耳朵自然是不會紮頭發這種操作,這輩子歷來是秋佟打理頭發的,他這些日子又不肯讓秋佟近身,也就自己随意梳了下便出了門。
他這語氣極為随意,容翌卻是一個恍惚就想到了過去自己給此人灌藥時他也是這幅憊懶樣子死活不吃,非得要他出手把人給按住了才乖乖就範。比起方才那不人不鬼的模樣,這樣笑着的穆戎仿佛又變回了那個有些嬌氣的少年公子,即使明知一切都是對方演技,他瞧着也要順眼許多,沉默了片刻便也只道:“過來,我給你紮。”
沒哪個男子出門會随身攜帶梳洗用品,此時容翌只是用手随意理着他的亂發,感受對方指尖在練武時磨出的老繭從頭皮滑過,穆戎只覺有些癢癢的,這些時日在王城中凍得一片冰涼的心髒仿佛又重新活了過來,跳得有些厲害。
他記得上輩子刷空間曾經看過一篇心靈雞湯,上面說有的人對你好是因為你對他好,而有的人是因為他發現了你的好。最初相會,他是存着利用容翌的心思的,可是伴随着兩人相處,慢慢地就發現了這個人當真值得結交。他不知道容翌對他好到底是出自于保護弱小的俠義本能還是彼此性情真的相投,他只知道,對自己而言容小BOSS就是一口最暖心的雞湯。
這個少年即便遭遇驚天變故,依然學不會算計和世故,他就是這麽耿直地堅持自己的道義,在他身邊永遠只會覺着安心。容翌身邊永遠圍繞着生機和希望,不論遇上何等磨練他的選項裏都沒有自暴自棄,只有努力活得更好。所以,只要這樣安靜地和他坐在一起,穆戎便覺着原本心如死灰的自己又燃起了活下去的勇氣。
外面枯枝被積雪壓得喀嚓作響,或許是少年乖乖坐在面前的背影勾起了些許過去的回憶,又或許是獨自逃亡的日子讓他倍感孤單,容翌不自覺就問出了那壓在心裏許久的話: “我問你,你當真喜歡我姐姐嗎?”
“假的,容府之中我最看重的只有你。”
這樣的氣氛,穆戎不想騙他,說的全是實話,然而落在容翌耳裏卻全是鬼話,只當此人故意哄着自己,眼中閃過一絲恨意,只道:“只因我氣着你,你就要聖上滅我滿門,我從前竟是半分也看不出你有如此狠心。難怪你那時警告我要小心皇室,我原當是你多心,誰知竟是對我的威脅。”
穆戎知道皇帝不會輕易承認自己忌憚大臣,卻沒想到對方居然會把鍋扣在他的頭上,不用想就知這定出自秋佟手筆。雖對那狠毒丫頭恨得牙癢癢,理智一想卻發現,比起自己預知未來想救容府結果失敗的事實,穆戎對容家二位小姐求而不得含恨下手從邏輯上來說竟還要合理一些。
過去的穆戎癡迷了容翌姐姐那麽多年,若說他放手,只怕沒人肯信。而秋佟從小伴在穆戎身邊對他惟命是從在王城中也是人盡皆知,縱是他道出重生一事,向來不信鬼神的容翌又怎會相信如此怪談?他一時竟找不到法子洗清自己,只能繼續說着實話:“秋佟不是我的人,她恨毒了我。”
“她一個從聖強者若不是隸屬于你,怎會對你言聽計從,每日端茶倒水做些下人活計?”
果然現在說實話是不會被相信的,容翌聽了只覺心情瞬間惡劣了起來,随意扯了根稻草将他頭發紮了起來,便一把将人推開, “滾開,不要同我貼在一起。”
穆戎知道他剛經歷巨變情緒難免反複,倒也沒有在意,只尋了個樹叉子挖了熊肉出來在火堆上烤着,待肉香彌漫,兩人也只是各分一角吃着誰也沒有說話。容翌是恨自己無能竟無法殺了此人為家人報仇,穆戎卻是一時琢磨不出個令人信服的說辭,也是苦惱地分析着。
這熊肉沒有半點調味,吃起來着實不怎麽樣,穆戎艱難地咽了下去,想到這些日子容翌藏身野外過得就是這樣風餐露宿的生活,心裏有些發苦,忽地就不去計較了,率先打破了沉默:“容翌,我知道一門絕世功法所在,尋到它,這北辰便再無人是你對手。我和你一起去,如果我騙你,你就殺了我。”
他這話說得決絕,容翌原是發誓無論此人說什麽都不信半分的,卻在瞧見了那雙眼眸時不自覺就應了一聲,“好。”
容翌想,他真的不擅長陰謀詭計,也不喜歡做欺淩弱小的事,他只想在這天下做個頂天立地的大丈夫快意恩仇仗劍天涯。只不知為何,這天下偏就容不下他,讓他遇上了穆戎這個摸不清也看不透的人。
自秋佟從血海中走出的那一刻起,他不願再信穆戎,可容翌也心知,自己其實下不去手去殺他。他的所有快意恩仇一碰上此人的如水秋瞳,瞬間就化作了讓人難受的優柔寡斷,他,無比厭惡這樣的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