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宴若愚在那只無數毛孔裏塞着黑絨毛的鴨子面前失去了靈魂,飄飄乎問道:“你在逗我?”
“你不覺得這些毛的顏色很像黑頭嗎,而且這些毛硬,不容易拔斷,基本上不會出現黑頭擠一半留一半的情況,看着很不爽。當然了,拔毛肯定會有阻力,在手感上比剔草莓火龍果更有真實感,拔出來後,鴨子的毛孔會變成小坑,裏面幹幹淨淨。”
姜諾的講解為宴若愚和鴨都注入新的靈魂。
宴若愚還是覺得太扯淡了,他這樣的人怎麽能拔鴨毛呢,就算不要面子,人設總得保住吧。他放不下矜持,鑷子握在手上無從下手,姜諾體恤他,先做示範,直接拿鑷子拔,揪住絨毛裸露在外面的那一毫米,緩緩地提起,中途松開好幾次調整鑷子尖端夾絨毛的位置,最後拔出沒斷的一整根展示給宴若愚看:“你真的不試試嗎?”
宴若愚看着那根被鑷子夾住的黑毛,再低頭看看那根毛留下的坑,下巴都要驚掉了。還別說,拔鴨毛的過程和視覺效果跟擠黑頭是真的像,姜諾自己都覺得有意思,繼續用鑷子拔,興致勃勃,成功把一臉嫌棄的宴若愚帶動,戴上一次手套拔另一側的毛。
機械又重複的動作很容易讓人沉浸,沒過多久,宴若愚就抵達和姜諾一樣的境界,全身心投入拔鴨毛事業。宴若愚愛看擠黑頭減壓,但也經常踩雷,遇到那種技術不好擠出血的能惡心好幾天。這種顧慮在鴨子身子完全不存在,就算他一不小心把毛夾斷了,鑷子深進毛孔搗鼓才拔出來,他也不會見血。而且絨毛毛管量大且分布規則,拔上手了,不管是體驗還是觀感居然都比擠黑頭爽。
理智告訴宴若愚他現在所做的事情拍張照足以@迷惑行為大賞投稿,但他就是停不下來。原本想着姜諾什麽時候拔累了他也跟着停下,但姜諾兢兢業業陪他一直拔,等他把自己那一側的絨毛都拔光,姜諾這邊也處理的差不多,一看時間,他們足足弄了兩個小時,把原本有黑毛堵在毛孔裏的醜鴨打造成晶瑩剔透潔白無瑕的無毛可拔鴨。
姜諾放下鑷子,捶了捶因長時間維持一個姿勢而有些酸脹的後背,将光潔無瑕鴨端到廚房。等他們拔毛等到睡着的出息一吸哈喇子跟着姜諾,繞在他的腿邊,姜諾給它在狗糧裏拌了些新鮮的碎魚肉,才讓它暫時打消對鴨子的執念。
“你飯吃了嗎?”姜諾準備剁鴨子了,轉念又問,“你吃粉嗎?”
“……吃。”宴若愚的回答猶豫了好幾秒。他對中餐沒什麽鄉愁感,飲食習慣西化,家裏的廚師單獨給他做飯首選西餐,粉是地道的中國主食,他都想不起自己上一次吃是什麽時候。
但這鴨子是自己辛辛苦苦拔的,他當然要嘗嘗勞動的果實。
而當他親手拔過鴨毛再看那些擠黑頭的視頻,就覺得不得勁了,放下手機晃晃悠悠進了工作室,聽姜諾做的那首grime風格的beat。
和上次的demo相比,現在的這個beat更成熟,每分鐘鼓點依舊在100次以上,但聽取了宴若愚之間的建議稍稍放慢。除此之外,姜諾還加了一些爵士樂的采樣,beat裏的鼓點緊湊激烈,旋律散漫舒緩,一張一弛控制得非常精準,拿出去給內行人聽,絕對會被稱贊高品質。
宴若愚循環播放,聽的同時開始寫詞,不知不覺就寫到姜諾來叫他吃飯。
姜諾做了鴨肉粉,說不上特別好吃但很家常。他端出兩碗,然後拿出一罐辣椒醬,眼睛眨都不眨,自然又娴熟地夾出一筷子辣椒醬。
那辣味撲鼻又刺激,宴若愚傻眼,看着姜諾将他能吃半年的量攪拌進面裏,匪夷所思地問:“你這麽能吃辣?”
“我是平芗人,沒辣椒,吃到嘴裏就沒味。”姜諾又攪了兩筷子後就開始吃,吃面速度比宴若愚快多了,絲毫沒發出被辣到的嘶聲,顯然是對這個辣度習以為常。
宴若愚驚呆了,迅速用手機查找平芗是何方寶地。網上說平芗人吃辣稱第二沒有人敢說自己是第一,宴若愚咽了口唾沫,慶幸口味清淡的自己投對了胎,生長在嶺安。
他也有些困惑:“你們有人不吃辣嗎?”
姜諾毫不猶豫地搖頭,沒有。
宴若愚較真:“萬一呢,萬一你的小孩跟你說他不愛吃辣,你難道逼他吃?”
“不需要逼啊。”姜諾不緊不慢道,“平芗人的小孩,從娘胎裏就開始吃辣。”
宴若愚:“……”
宴若愚閉上嘴巴,異常珍惜地吃起這碗沒加辣的鴨肉粉。
出息剛吃完一碗狗糧,但還是嘴饞,蹲在桌子底下沖姜諾搖尾巴,眼巴巴等着他給自己投喂骨頭。姜諾怕宴若愚發現了又說出息不幹不淨,就偷偷給它骨頭吃,鴨骨頭都要喂完了,宴若愚居然罕見地沒再說一句。
姜諾聽慣了宴若愚咋咋唬唬,突然這麽安靜還挺尴尬,強行找話題:“裴小趙怎麽沒跟着來?”
“他都不知道我來你這兒,嗯……我其實就是路過,歌詞都沒寫好呢,今天沒打算來錄歌,就是上來看看。”
姜諾噢了一聲,繼續絞盡腦汁找話題。好在宴若愚給面子主動開金口,問:“你鴨子什麽時候買的?”
“就今天下午啊,”姜諾笑了一下,“你來得還真是時候。”
“那我今天要是不來了?”
姜諾不覺得這是個問題:“我就把鴨子放冰箱裏凍着。”
“那我要是明天也不來了?”宴若愚鑽牛角尖,“一個星期,一個月都不來,以後都不來呢?”
“那我就……一直把鴨子凍着。”姜諾聽出了別的意思,“你不需要我幫你做歌了?”
“怎麽可能,一首歌都沒出來你就想跑,哪有這麽好的事。”那個姜諾熟悉的宴若愚終于上線了,“我就是想問問你到底是怎麽想的?”
“什麽?”姜諾不明白。
“專門買只鴨子來給我拔毛。”
“也算不上專門吧,”姜諾有些無辜,“拔完還要吃的。”
宴若愚:“……”
“啊,你是想問我怎麽會知道鴨絨毛和黑頭長得像對不對?”姜諾try去get宴若愚的point,解釋道,“我老家在山區,沒有臨安城這種大型超市,只有菜市場和小賣部,雞鴨魚肉沒有現成的,都是買來後回家殺,我會幫着褪毛,自然而然就發現了。”
“我問得不是這個,”宴若愚皺着眉,說了好幾個“就是——”,“就是——”後面到底是啥死活憋不出來。二十年來他收到過的驚喜禮物多到麻木,可是只有姜諾如此直白地投其所好,因為他愛看擠黑頭的視頻減壓,就特意給他買了只鴨。
所以二十歲的宴若愚執着地問:“你到底是怎麽想的呀?”
“我……”姜諾被問住了,在宴若愚炯炯的目光裏相形見绌,如同在考場上做閱讀理解的原作者,因為沒有所以答不出”筆者寫這邊文章有什麽目的”一題。
“若愚啊,”姜諾緊張,都沒注意到自己忘了叫宴若愚全名,“是這樣的,我、我……我以前聽別人說過一句話,與其把時間精力花在追問‘為什麽’上,不如想想自己接下來能做些什麽。”
宴若愚一猜一個準:“聽姜善說的?”
姜諾又無辜地眨眨眼:“你怎麽知道。”
“除了他還能有誰,”宴若愚笑,“他連唱首炫技的《bounce》都不忘加些講道理的歌詞,要是還活着,肯定是良心說唱的領軍人。不過我可不愛聽,無聊。”
“那我跟你說些關于他的其他事,”姜諾繼續說道。
他母親在他三歲的時候去世,在老家無依無靠,吃了幾年百家飯後才被父親勉為其難地帶到嶺安城。
那時候入學政策不像現在這麽嚴,外來務工人員的子女可以去讀公立小學。但他不愛上學,父親有錢就去買粉自顧不暇,從未關心過他為何逃課,只有大五歲的姜善會在接到老師電話後來找他。
“有一回我午休結束後沒回學校,而是去了工地,姜善想把他勸回學校,我不願意,說砌牆比讀書有意思,我看他們砌牆能津津有味看一下午,但看半小時課本就發困。然後姜善就說,‘那行,你看吧’,然後一言不發地陪着我。”
姜諾莞爾一笑,說他到現在都記得,那天天氣很好。
風吹在臉上很舒服,他們坐在樹下看別人幹體力活,裏面很有可能就有他們的同鄉。
他原本信誓旦旦說砌牆有意思,可沒過半個小時就想睡覺,還不如讀書寫字的時候注意力集中。他才意識到,書本裏的知識更有意思,讀書未必是他唯一的出路,但砌牆肯定不是他想要的生活。
宴若愚聽完,若有所思地點點頭:“你覺得在我眼裏,拔鴨毛比做歌有意思,我鴨毛能拔個兩小時,錄歌我分分鐘不耐煩。”
姜諾沉默,非常平靜地同宴若愚相視。宴若愚沒幾秒鐘就坐不住了,不再像之前那麽擡杠:“你倒是說話呀。”
“我剛和姜善認識的時候和你很像,就愛沒事找事地氣他。他就會一聲不響地看着我,我也會像你剛才那樣,希望他快點說話。”
宴若愚不想承認自己被看穿,支支吾吾:“我才沒有——”
“所以我信任他,”姜諾說,“我都這麽壞了他還不放棄離開我,我之後才會毫無保留地信任他。”
姜諾平靜不閃爍的雙眸讓宴若愚相信他說的是真話。
姜諾說:“我說這些不是要你也這麽信任我,而是有時候,我們也得聽取別人的建議。于我而言,我為什麽給你買鴨其實不重要,重要的是拔完鴨毛後我眼裏的你有什麽改觀。你是能沉得下心的人,不然不會拔那麽長時間鴨毛,你總覺得以前的歌需要重錄,是因為你在進步,對音樂的審美和自我要求都有所提高。這是好事,你不需要糾結為什麽以前都歌不好,而是換個思路——我接下來該如何變得更好。過去的瑕疵是過去的,無法也不需要彌補,我們不應該後悔懊惱,而是向前。”
宴若愚故作滿不在乎地蹭了蹭鼻子:“我能确定你一定是NoA了,你說話全是姜善良心說唱內味兒。”
姜諾露齒一笑,眉眼裏的開始很真實,饒是宴若愚直男了二十年,也覺得他這樣笑特別好看。
“那首伴奏的鼓點我是按你給我的兩首歌詞定的,你要是願意,可以套進去試試,說不定比你重新寫更合适。”
“是嗎,我懷疑你是在忽悠我趕緊做歌,殺青一首是一首,然後卷錢跑人。”宴若愚也笑,吊兒郎當地翹唇角,不再故意鑽空子想和姜諾鬥嘴,而是純粹地開開玩笑。姜諾把出息抱起來,給宴若愚看它流動的身形,說如果跑人,他一定會記得把狗卷上。
“那我先進去等你,你吃完了把碗放桌上就行,我回頭收拾。”姜諾把出息放下,先進工作室。瞅着人進屋了,宴若愚抱着還有大半鴨肉的碗蹲到出息的狗碗旁,出息再怎麽有出息,聞到鴨肉味,還是沒出息地沖宴若愚搖尾巴。
“想吃?”宴若愚明知故問,出息吐了吐舌頭,奶聲奶氣地叫喚。
“那他剛才說的話你不許當真,他哪天要是背着我有跑路的打算,你就好好藏起來,他找不到你,就不舍得跑了。”
宴若愚夾起鴨肉,問出息:“成交嗎?”
出息哈喇子控制不住地往下流,“嗷嗷”直叫,宴若愚那叫一個滿意,把所有鴨肉都倒到它碗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