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門口有狗仔。”
少年的睫毛翕動,繼續給對面的警察複盤那天都發生了什麽。
那天下午他們在洛杉矶的豪宅裏給雜志拍封面。宴松亭很看重這次拍攝,因為程嬰夢通過了好萊塢名導演新電影的試鏡,不出意外,接下來幾個月都會待在美國拍戲。
這是程嬰夢時隔二十年再一次接大制作的商業片,還是一番,宴松亭為愛人高興自豪的同時還有些吃醋,就通過拍攝全家福的方式告訴那些肖想女神的人,她早心有所屬,有所愛和羁絆。
“然後我們去melisse吃晚餐,那地方是我訂的,因為我自己最喜歡法餐。還沒開始上前菜我突然身體不舒服,但我們才剛入座不到十分鐘,這麽離開很奇怪,怕蹲在門口的狗仔亂寫,就走了後門,況且後門離停車的地方也近。出門後我母親扶着我的肩膀,我父親在我另一邊握住我的手。他們很着急,太着急了,只想着抄近路,就走進那條壞了路燈的窄巷,不小心絆到那個喝醉酒躺在地上的流浪漢,他很兇地喊我們也沒回頭,就想着快點,快點,直到他朝天開了一槍——”
“然後我的父母全都擋在我面前……”十五歲的宴若愚閉上眼,羽睫被眼淚沾成一簇簇,啞聲道:“在這之前,我們誰都沒想到他會有槍。”
睜開眼,宴若愚躺在家裏的大床上,一時間什麽都感受不到,唯有心撲通撲通直跳。
窗外滿是烏雲,肉眼可見得要醞釀一場雨,陰漆漆像極了十五歲那個傍晚,他跪在窄巷裏,滂沱大雨無法洗刷他沾滿父母鮮血的手。
他無法控制地掉了兩滴眼淚,用手掌擦了擦,完全不顧疼的把貼在手上的膠布都撕下來,抓起床頭的醫用膠帶就沖出門。
裴小趙等在客廳,見宴若愚下樓,連忙站起來。但宴若愚根本沒看他一眼,一門心思要出去,裴小趙趕緊将他攔下:“老板你去哪兒?”
“我睡了多久?”宴若愚問。
“一天多……快兩天了。”裴小趙勸他,“老板你先吃點東西,你覺得暈乎乎吧,空腹這麽長時間血糖肯定低,你先——”
“姜諾呢?”宴若愚跟沒聽見似的,握住裴小趙的肩膀,手上的傷口崩開了,有血沾到他的衣服上。
裴小趙像是早猜到他想問這個,輕嘆了口氣:“老板你放心,人沒跑,還在滬溪山莊住着呢。而且他們不像是要回老家過年的樣子,姜智的英語輔導班還沒結束,姜慶雲的腿還打着石膏,不方便走動,他們沒訂回老家的票,很有可能就在嶺安城過春節了。”
“那就好……”宴若愚沒那麽緊張了,又問:“我爺爺呢?”
“……老爺子,”裴小趙砸吧砸吧嘴,“老爺子有點被你吓到了,說早知道這樣,就不讓齊放去試探姜諾了。”
“我就知道是他。”宴若愚倒沒多生氣,就是又郁悶又委屈。他現在的狀态很奇怪,混混沌沌,眼裏明顯蒙着一層薄霧,心跳速度快到持續有心悸感,腦子裏只有一個念頭,去找姜諾。
他攤出兩只手,讓裴小趙幫他包上綁帶。
“啊?”裴小趙不理解,“醫生說創口貼就夠了,不然活動也不方便。”
“不行,”宴若愚執意,“這樣視覺上一點都看不出多嚴重,影響我賣慘。”
夢裏那條十五歲時走過的窄巷歷歷在目,宴若愚一刻都等不了,魔怔了似得喃喃:“姜諾,我要去找姜諾。”
裴小趙:“……”
裴小趙将進食的勸導咽回肚子裏,按宴若愚的要求把他的兩只手捆成粽子,好像他不是砸了鏡子,而是把手放火裏烤了一遍。
這樣一來宴若愚自己開不了車,就由裴小趙代駕送他去滬溪山莊,兩人急匆匆馬不停蹄到門口,宴若愚正要開門,又把鑰匙拔出來了,問裴小趙:“你說我就這樣進去,合适嗎?”
“……”裴小趙撓撓腦袋,不知道該怎麽回答。他鮮少看到宴若愚的雙眼如此空洞,但不是沒有過,最近的一次是八月份的生日宴,宴若愚請了一衆朋友開紅酒趴,結束後渾身上下都是酒漬,猩紅的像沾滿鮮血。
他不要命了,喝水一樣地繼續灌酒,醉生夢死般胡亂說話,臉上分不清是水是淚。和那時候比他現在還算清醒的,至少腦子還會轉,想着姜諾很有可能還在生他的氣,他進屋後要做的第一件事是道歉。
“姜諾,對不起,昨天我說錯話了,我保證以後絕不會犯混了。”宴若愚清了清嗓子,把裴小趙當成姜諾,先練練該用什麽語氣說辭。
“不行,這樣太幹巴巴了,聽起來沒誠意。”宴若愚自我否定,把鼻音調動起來,蔫蔫得沒精神。他五官随母親,極為标致,眸波微蕩的樣子我見猶憐,饒是裴小趙天天被這位大少爺壓榨得苦不堪言,一見宴若愚那微垂發紅的眼角,心疼都來不及,哪還有能什麽怨啊。
“不行,這樣太娘了。”宴若愚一秒鐘變臉,還想琢磨些別的方式,但心越跳越快,連帶着視野時而清晰時而模糊。
他知道自己不對勁,但不知道為什麽不對勁,也不知道為什麽等不及,反正就是等不及了,用鑰匙開門後恨不得脫光衣服來一出負荊請罪。
然而他目光所及之處空無一人,低頭,鞋櫃處沒有姜諾常穿的帆布鞋。
“姜諾!”他喊那個名字,鞋都沒脫,慌慌張張地快步往裏走。先是樂器房,然後是卧室,全都沒有心心念念的那道身影。唯一欣慰的是出息還在,聽到動靜後從陽臺的籠子裏鑽出來,垂頭喪氣地尾巴都懶得搖。
宴若愚便往工作室去,翻開控制臺上的筆記本。那是姜諾的工作日記,用來記自己随便freestyle的歌詞,然後寫下分析和備注。他沒找到什麽信息,正要把本子合上,突然注意到中間幾頁密密麻麻記着數字。
他重新翻開,發現姜諾把帳都記在那上面,包括給其他rapper做伴奏和後期的收入以及吃穿住行——他把衣服都标簽全都剪了,姜諾找不到品牌,就按着這類衣服的均價記了個數。房租也是,沒人問他要錢,但姜諾不當自己是白住,最後算出這個月要還宴若愚小一萬,宴若愚拿出手機點開短信,在他依舊昏睡的今早清晨,姜諾正好把這個數字的錢轉給他。
宴若愚閉上眼,若不是扶着桌子根本站不住。鎮定劑和安眠藥的後勁讓他渾身發軟發棉,胃部酸脹異常。他捂住腹部疼痛的地方,竭力把那惡心的感覺壓下去。
這時候裴小趙進來了,一手拿着果汁一手拿着一包面包吐司,都要求宴若愚行行好吃點東西填肚子,宴若愚接過那些食物,握住他的肩膀将他轉了個身往門口推,要他開車去姜慶雲一家的出租房。
裴小趙見宴若愚臉色蒼白到發青,想直接給姜諾打個電話,宴若愚把之前接過的食物都随手放在工作室了,奪過他的手機制止,更願意慢慢找給自己留個念想,而不是聽電話那頭宣判“您撥打的用戶已關機”。
他正要把門關上,又推開,徑直走到陽臺将百無聊賴趴着的出息抱起來。出息不依,掙紮着要咬宴若愚的手臂,宴若愚托起它的狗臉揉了好幾下讓它冷靜,然後掏出手帕給它嗅嗅,問:“你記得他的味道吧。”
出息有點明白宴若愚的意圖了,嗚咽一聲像是在說自己會走,宴若愚二話不說,直接将它扛到肩頭,坐上副駕駛後也沒松手,将狗摁在自己腿‘間。
姜慶雲一家租的地方和滬溪山莊有近一個小時的車程,就在燕合集團的服裝加工廠附近。期間宴若愚停不下來地摸出息的腦袋,把這一機械動作當成轉移注意力的減壓,力道重得能把狗子撸禿,裴小趙可憐出息,即将抵達目的地時給姜諾撥了個電話,嘟聲響了十來下,無人接聽。
裴小趙不免緊張,倒不是擔心姜諾真的跑路,而是怕宴若愚又發神經。再次駛動車輛後車窗上淅淅瀝瀝沾上雨滴,漫天的烏雲終于憋出一場大雨,雷聲轟鳴。
鄉鎮小路不比城區寬敞,兩邊不時冒出奔走躲雨的行人,礙得裴小趙只能開十幾碼。
他們兩側的房屋是嶺安農村裏最為常見的三四層自建房,在裏面租個小隔間不會特別貴,而且還有獨衛。但姜慶雲和妻子做麻辣燙生意,電動三輪車不放心鎖外頭,存食物的大冰箱又占地方,只能十數年如一日都住在一處平房——那裏有十來戶出租房,每間每月三百塊錢的房租是一位本地孤寡阿婆的全部收入。
那片出租房靠近農田,和水泥道路之間有條石子路,雨水淌過更是泥濘,大型越野車開進去都不容易,倒車只會更困難。裴小趙便将車停在路邊,扭過身子去後座取雨傘的功夫,宴若愚就自己下車了,不管不顧地往前跑去,濺起的泥水很快弄髒褲腳,渾身上下被雨淋個濕透。出息跟在他身後,應該是聞到什麽味道所以吠叫,興奮地搖晃被雨打濕的尾巴,跑得比宴若愚都快,也更早看到那幾屋廢墟,以及在雨天也未停止工作的挖土機。
那臺挖土機在出席眼中宛若龐然大物,使得它後退幾步,恐慌地嗚咽兩聲,不明白這個大家夥為什麽要攻擊這間有姜諾居住痕跡的房子。
而它的戰鬥力與大家夥的太懸殊,只能蹲到了屋檐下暫時性避雨,也看到宴若愚沖到大家夥前奮力揮手,希望挖土機能“鏟下留人”停止拆遷。
他渾身濕透,臉上淌滿雨水,哪還有點驕矜貴公子的氣質,挖土機裏坐着的師傅沒理會他,還是住在旁邊的一個本地人于心不忍地撐傘将他拉到屋檐下,跟他說那位老奶奶幾個月前就把這塊地送給她的一個親戚,條件是親戚給她養老送終,這不,老奶奶前腳住進醫院,那親戚第二天就來趕人,直接叫來拆遷隊把老平房拆掉,準備以後起高樓,可以租給更多人,賺更多房租。
“那姜諾搬哪兒去了,他、他叔叔叫姜慶雲,阿姨叫林萍,弟弟十四五歲,叫姜智,”宴若愚抹了把臉,一個個數他們家的名字,那本地人一臉茫然,宴若愚急了,說他們家賣麻辣燙,那人才恍然大悟他到底在說誰。
“他們在這兒住十幾年嘞,跟老奶奶關系不錯,每年這時候都提前給了下一年都房租。但那親戚說錢沒到他手裏,不願意還給他們。他們沒把錢要回來肯定不願意搬。那親戚狠啊,剛才人都在裏面呢,也讓挖土機直接鏟,你看——”
本地人往已經被挖土機鏟下一小半房頂的屋子裏一指,還有兩床被子和一些家具,挖土機又鏟了一下,所剩無幾的房頂搖搖欲墜,這個不足二十平米的出租房再沒有絲毫家的模樣。
本地人繼續絮叨:“他們還能怎麽辦,只能趕緊搬,剛拉了一車東西走,诶呦,他們一家難啊,難——诶?诶——!”
本地人沒來得及拉住往廢墟裏沖的宴若愚。
挖土機裏的師傅也吓到了,趕忙關了機器,喊鑽進床底下的小夥子快出來,自己不敢靠近。裴小趙則是腿軟手軟,差點握不住雨傘,就怕床靠着的那面牆下一秒便會塌下來,唯有出息陪着宴若愚,将床底下的雜物拱出去不少,終于在雨水滲入之前将那疊手稿搶救了出來。
“我就知道他不舍得扔,不放在工作室裏肯定放在這種地方……”宴若愚自言自語,将姜善的手稿放進塑料袋裏系緊,防止雨水将其打濕。
然後他将這袋稿紙塞進最內層的衣服裏貼着胸膛,剛從床底下爬出來跪直腰,搖搖欲墜的房頂就轟然倒塌,輕而易舉地将木制的床架壓垮,哪怕大雨傾盆如注,也沒能覆蓋那一刻揚起的的塵灰。
出息敏捷,第一時間就退了出去,宴若愚則眼睜睜看着牆和屋頂塌下,直直地跪着,任由那些灰塵如煙霧将自己籠罩,和廢墟融為一體。
但那種虛無的消失感只有一瞬。
一聲真實的呼喚将他從崩塌中剝離出來,他被拽着往後退了兩步,身邊的人踉跄跌倒,和他一樣坐在地上,沒有氣力再喊一遍他的名字。
姜諾捧着他的臉,指尖顫抖,像是要好好确認眼前的人是否真的毫發無傷,真實存在。
兩人面對面,在雨裏,廢墟裏,所有聲音彙成一句——
“別讓我消失。”宴若愚輕輕握住姜諾的手腕,從眼角滑出的淚與雨水混為一體。
姜諾并不明顯的喉結動了動,沒說話。
他并不知道宴若愚為何突然觸景生情,莫名其妙地來這麽一句,但當他的手指撫過少年的眼角,他義無反顧地用力點頭。
他也看到宴若愚用另一只手将懷裏的手稿掏出來。他們都濕透了,那些歌詞幹幹淨淨。
“對不起,我昨天不應該說那些話,對不起。”宴若愚扯開兩邊唇角抱歉地笑,勉強地誰見了都毫無怨氣只剩下心疼。
“你原諒我好不好。”
姜諾再次點頭,檢讨道:“我昨天的話也不中聽,我也向你道歉。”
“原諒我,不要生氣好不好。”宴若愚又重複,一湊近,兩人的額頭抵到一塊兒,都沒管顧他人詫異的目光和糟糕的環境。
“不生氣。”姜諾保證。
宴若愚得寸進尺:“我不管做了什麽你都不生氣?”
姜諾沒有掙開宴若愚還攥着自己腕部的手,允予允求:“好,你做什麽我都不生氣。”
“我偷偷拿了你的護照去辦簽證。”
宴若愚突然的攤牌讓姜諾猛然警醒意識到不對勁,但他擡頭看到那雙微垂的眸波蕩漾的眼,腦海裏就只剩下那雙眼,沒有脾氣沒有雨。
沒有消失的宴若愚求救道:“我們一起去歐洲好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