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姜諾從隔間出來吹幹頭發後,宴若愚還沒洗好。這個專門給外來務工人員開設的澡堂按次數收費,姜諾沒催促也沒敲門,就坐在靠近宴若愚隔間的地方等。
閑着也是閑着,他拿出手機刷各種信息,首頁一更新,剛好跳出一條林淮的新微博。原來他受邀參加的活動是TEDx,上臺後先是簡短概括中文說唱的發展,重點介紹現在年輕人喜歡的風格,比如無厘頭的喜劇說唱,唱腔模糊的mumblerap,比起歌詞內容更注重整體聽感的newwave。
這場演講總共十分鐘,林淮準備充分條理清晰,在沒有提詞器的情況依舊表述的非常流利。演講的最後免不了升華主題和上價值,林淮的表達依舊口語化,他提到沒有一種音樂形式像說唱一樣擁有無限的可能,只要你願意開口,你就能吃這碗飯。
他注視鏡頭,鼓勵熱愛說唱文化的所有人:“如果你還在猶豫,那就去聽聽我最新的幾首喜劇說唱。我瞎逼逼唱成這樣都能在這個圈子混下去,你為什麽不可以。相信自己,只要你想成為一個rapper,你就能成為一個rapper。”
林淮全程歪拿麥克風的演講收獲如雷掌聲,一條彈幕飄過,說林淮演說的內容沒毛病,但看他這個姿勢,真的好怕他講着講着突然無法銜接開始rap。
姜諾被後面跟着的獻上膝蓋的表情包逗笑了,沒及時退出,微博應用自動播放了另一個與嘻哈有關的視頻。
那是一個美國本土的訪談節目,好巧不巧,被參訪的人正好是林淮欣賞之情溢于言表的Dove。
Dove真名宋舟,家境殷實天資異禀,剛被一所紐約的常青藤高校錄取,還是唯一拿到全額獎學金的亞洲人。
天下長輩一個樣,美國的主持人也忍不住問這個從小到大的學神為什麽要去搞說唱,宋舟禮貌一笑,說如果主持人對說唱的态度和其他普通愛好一樣而不是覺得不務正業,他也不會自己出來做歌。
主持人覺得宋舟的回應特別有意思:“你想改變人們對說唱的刻板印象?”
“這很難說,也分情況,”宋舟搖頭,用純正的英語回應,“嘻哈文化的根在美國,在中國并沒有一個循序漸進的發展歷史。美國的rapper來自貧民窟,黑人社區,破舊的小酒館和traphouse,但在中國,只要你買得起Neverland的球鞋,再穿身潮牌衣褲唱兩句不着調的歌詞,你就能說自己是rapper。”
“也有人會說,時代不一樣了,如今的hiphop更看重音樂性……”宋舟再次搖頭,并無挑釁嘲諷地正色道,“我知道有不少同行會看到這檔節目,如果你想發歌,不妨先聽聽我的。不是所有人都有資格自稱rapper,人貴有自知之明,也要懂知難而退。”
姜諾滑動手指翻回林淮的言論,又聽了一遍宋舟的,只覺得這兩個年輕人對說唱的理解簡直是水火不相容,若是有見面的一天,免不了要針鋒相對。
而他們本質又都是涉世未深的少年。
也只有十**歲的少年會有如此理想化的觀點并義無反顧地付出行動,這種堅持天真又可貴。正這麽想着,姜諾眼前晃過一只手,他擡頭,宴若愚裸着上半身站子啊他面前。
“你——”姜諾突然不知該說什麽,站起身,問宴若愚怎麽不穿衣服。宴若愚拍了拍胸膛大方道:“你上回摸我腹肌不是摸得挺開心嗎,現在洗完澡正好熱乎乎的,你繼續摸繼續開心呀。”
姜諾:“……”
“我開心,特開心,非常開心。”姜諾被宴若愚這個神邏輯整得哭笑不得,假笑到眼尾都擠出皺紋了,宴若愚才心滿意足地把衣服穿上。按農歷算,今天已經是年二十六,返鄉的外地人基本上都離開,嶺安城的村鎮變成了空城,又逢下雨,整個晚上也就他們兩個人來洗澡,但姜諾還是怕宴若愚會被眼尖的人認出來,讓他把外套的帽子戴上,兩人撐着一把傘走在空無一人的街巷上,每路過一個小吃店面就會問一句:“你想吃這個嗎?”
宴若愚每次都搖頭,又被問了一次後他反問:“我們怎麽還沒到家?”
“先帶你去吃東西。”姜諾牢記裴小趙離開前的叮囑,宴若愚昏睡醒後就沒進食,餓過了頭又潔癖作祟,所以選擇先洗澡。
“不用這麽麻煩,你叔叔阿姨不是有珍珠奶茶又有麻辣燙嘛,我們回去吃這些都行。”
姜諾停步,扭頭上上下下打量擦着自己肩膀的宴若愚,完全有理由懷疑只吃新鮮空運食物的宴若愚被塌落的天花板震傻了,居然想嘗試流動小攤。
“……那你,你就算在我家吃了晚飯,也得回自己的大房子啊。”姜諾越說越緩,因為宴若愚的眼神越來越喪,雙唇緊閉撒嬌似得嘟起,饒是他再想提些現實的建議,也說不出口。
“我不是心血來潮,也不是在跟你耍脾氣,我就是想去你們現在住的地方看看,不行嗎?”
宴若愚閃爍的亮眸堪稱殺手锏,至今沒人能拒絕。姜諾回想宴若愚叫停挖土機,幫着用最快速度把其他家具搬離時的雷厲風行,沒再堅持,帶宴若愚回新安置的出租房。宴若愚一臉高興,要不是天還下毛毛雨,他肯定要跳着跑兩步。
強拆并不是沒有預兆的,保險起見,姜諾很早就看上附近另一個本地人的空房。他沒什麽資本和本地人談條件,但小麗姐也租那人的房子,給姜諾做擔保,他才暫時拿到空房的鑰匙,并保證一旦在年前搬進去就多付一個月的房租。本來他們都做好蓋濕被子的準備了,好在宴若愚那輛大g幫忙搬運搶運出不少東西,兩人回去時,小麗姐正好把所有幹淨的衣服挑出來放到櫃子裏。
姜諾不知從哪兒套出幾張現金塞到小麗姐手裏,道謝的話說得可比兩人相遇的第一晚自然多了。小麗姐沒收,說大家都是老鄉,互相幫忙是應該的。
“我看你們的枕頭都濕了,跟我去房間裏拿幾個先用着吧。”小麗姐繞過宴若愚離開,全程都沒和他有過眼神接觸。宴若愚挺納悶的,不認為這位小麗姐這麽快就不記得他了,不然不會隐隐局促。
這種局促感和林萍聽到他想吃麻辣燙時的表情如出一轍。他們桌上就擺着一盆煮好的麻辣燙菜品,林萍垂在兩側的手攥緊褲子的布料,特不好意思道:“這些東西……不是很不衛生呢。”
“沒關系沒關系,餓了什麽都好吃。”宴若愚不客氣地坐到小板凳上,希望自己的随便能讓這一家四口也放開些,做出很享受地表情吃串。
二老見他不嫌棄,總算少了些緊張,直到默不作聲的姜智突然站起來,端着碗要坐在門檻上吃,林萍瞬間變了臉色訓他沒禮貌,姜智有理,說家裏就四個板凳,他要把自己的讓給姜諾哥。
抱着兩個枕頭的姜諾剛好從小麗姐屋裏出來,聽到姜智氣沖沖吼着回答。林萍只當這孩子是叛逆期不聽大人的話,但姜諾知道他對今天所遭受的一切不甘心又無能為力,只能維護小小的自尊心。
這時候最好的做法就是讓他一個人靜靜,姜諾便沒說什麽,坐到姜智的位置上吃麻辣燙配飯。姜慶雲本性好客,問宴若愚要不要嘗嘗他們自制的辣醬,姜諾搶在宴若愚之前開口,讓他別沖動,平芗人自己吃自制的辣椒醬都會被刺激得眼淚不值錢。
宴若愚好奇歸好奇,還是命重要。姜慶雲的麻辣燙是賣給和自己一樣的外地人的,用料選材肯定能省就省,那味道對吃慣精致小食的宴若愚來說一言難盡。可他現在在姜諾家裏頭,再難吃也要假裝好吃,實在咽不下就偷偷便宜蹲在腳邊的出息,自己多吃白米飯。吃完飯後,腿腳不利索的姜慶雲躺在床上休息,林萍收拾洗碗,姜諾去外面打掃,姜智則坐在折疊餐桌前把星空燈拆開,将裏面的零件細細擦幹後再組合,按下開關,燈依舊沒亮。
宴若愚坐到姜智對面,輕巧道:“算了吧,我再給你買一個。”
他這麽說純粹是出于好心,星空燈再貴也就一兩百塊,在他眼裏完全是小錢。可誰知姜智不但不領情,擡眼時眼皮斂起跟白他似的,宴若愚怎麽可能沒脾氣,順便跟這位小老弟算起老賬。
“诶,小孩兒,”他拿出長輩哥哥的姿态教育,“要尊重他人隐私權知道不,怎麽能偷看你姜諾姐——啊不,哥哥郵件呢。”
姜智不說話,繼續擦星空燈的零件。這一次燈亮了,但能投射的範圍其實很小,在開燈的屋子裏更是不明顯,宴若愚揚了揚大g的鑰匙,問他要不要去車裏試試,姜智又沒領情,言之鑿鑿:“我哥只給我哥做歌。”
宴若愚抓住了邏輯漏洞,語氣也很堅定:“我年紀比你大,我也是你哥。”
姜智:“……”
姜智将星空燈放到桌下,氣呼呼地趴上姜慶雲旁邊一張寬不足一米的小床,背對着宴若愚拿出個小單詞本背。宴若愚也就不和小屁孩兒一般見識了,出門找姜諾。姜諾把一家人淋濕的衣服用冷水洗了一遍再挂到屋檐下的竹竿,見宴若愚出來了也沒停下手裏的動作,彎下腰邊擰一件衣服邊說:“讓裴小趙來接你吧。”
宴若愚假裝沒聽見,上前想幫姜諾,姜諾握住他的手腕不讓他碰水,同他對視道:“你有傷。”
“沒事兒,都是小傷。”宴若愚滿不在乎。他準備用于賣慘的裹布早在幫忙搬東西前就被自己拆掉了,只有手背上還貼着兩三塊防水膠布,一些細小的劃痕全都暴露着,看上去确實挺慘的。
姜諾語氣強硬,一定要宴若愚坐邊上什麽都別幹,宴若愚見桶裏也沒幾件衣服了,便沒逞強,也沒給裴小趙打電話。
姜諾只能又提醒:“很晚了。”
宴若愚連到附近找個旅館這樣的退讓都不願意做,又用那種誰都拒絕不了的眼神望了姜諾,姜諾曬完衣服後直嘆氣:“你怎麽樣才肯回去?”
“除非你跟我一起回去。”宴若愚急急忙忙的,“我都看過了,這麽小的出租房只能睡他們三個人,沒你的床位。”
“行。”
“……嗯?”宴若愚眨眨眼,萬萬沒想到姜諾這麽快就答應了,不由試探,“那麽歐洲——”
“也陪你去。”姜諾幾乎沒有猶豫,也沒逃避兩人相碰的視線。他不是扭捏擰巴的人,也好說話,但現在這樣也太好說話了,反而讓宴若愚心理頭空落落的,得寸進尺:“你是真心陪我去的嗎?”
姜諾恭敬道:“你是我雇主,這是我應該做的。”
宴若愚眼裏的底色從喜悅明顯變成了沮喪,更多的是沒想到:“你對我的定位居然是雇主,你怎麽不說我是你金主!……還好意思說我态度不端正,你、你現在和我半斤八兩嘛,根本沒放開來為我做歌,你這種心态也出不了好伴奏啊。”
姜諾緘默。宴若愚的指責他無一句能反駁,可他又想不出對策。他以前一窮二白時做出來的音樂确實靈得很,因為每一個小設備都是自己送外賣當家教五塊十塊掙來的,他問心無愧。
可他現在用宴若愚的工作室樂器房,拿他的工資,要是沒把筆記本裏都那筆賬算出來轉賬給人家,他連吃穿住行都靠宴若愚,說是拿錢辦事,本質和包養沒差別。哪怕宴若愚對他沒要求,他也會覺得不自由,不知不覺就把他的滿意放在第一位,新制作的伴奏和采樣全都或多或少迎合他原來的風格,反而失去制作人的特色。
而宴若愚覺得值得一個月兩萬的,恰恰是NoA本身。
宴若愚萬萬沒想到兩人磨合到瓶頸期的問題出在這兒,想當然道:“那你把我當朋友不就成了。”
姜諾匪夷所思:“你真的覺得我們算是朋友?”
宴若愚也覺得匪夷所思:“為什麽不算?”
“你能忍受這些氣味?”
“我——”宴若愚抿了抿唇,啞口了。
他知道姜諾指的氣味是什麽。還沒進屋他就聞到了香菜味,真的進屋了,那些食材串味後的味道可就精彩了,刺激得他連打好幾個哈欠。
出租房很小,他置身其中還能聞到汗和雨,藥和酒,蜘蛛絲上的昆蟲,木頭和水泥地板的潮濕,鐵碗鋼盆永久後的鏽味……姜智坐到門檻上後自顧自加了勺辣椒醬,他在氣味消散前都不敢大口呼吸,後來他坐在姜智面前,也能聞到不天天換洗的衣服與皮膚接觸後特有的氣息。
他以為自己不說就不會被發現,但姜諾全都看在眼裏,從兩人相遇的那一刻起,他身上就有揮之不去的底層的味道。
姜諾背在身後的手緊緊攥着,低了低頭:“出息可以寄養在這兒,我們——”
“為什麽會覺得不能忍受。”
姜諾擡頭,宴若愚的胸膛起伏,露出一個笑。
“這種味道,我羨慕都來不及。”
“什麽……”
“家的味道。”宴若愚朝他走近,重複那個字,“家。”
藥是姜慶雲吃的,酒是他舍不得喝的,受傷後他出不了門,只能給妻兒洗洗衣服,所以姜智寧肯多穿幾天也不願意給父親添麻煩。床板地板被林萍打掃幹淨,唯獨放過了蜘蛛,因為那是益蟲,鍋碗瓢盆陪着他們從平芗到嶺安,最終從嶺安回平芗——他們當了大半輩子外地人,埋葬姜善的平芗永遠是故鄉,那兒的辣椒醬才最正宗,和他們自制的一模一樣。
宴若愚低頭,鼻尖蹭過姜諾的頸窩。那絕不是窮人的味道,而是掙紮的希望,世俗的溫暖,平凡的堅守。正是這樣的味道塑造出了姜善和姜諾,不真誠禱告者和NoA,讓他們在數不清的無能為力前依然互幫互助,從未放棄。
宴若愚真心實意:“我喜歡這樣的味道。”
姜諾吸了吸鼻子,有些手足無措地側過臉,脖頸處的線條繃得更為明顯。宴若愚故意在那兒吹了口氣,姜諾拍他腦門拍得響亮,下意識聳肩縮脖子,笑着呵斥:“別鬧!”
“你怎麽又兇我……兇得好,不然慣着我的人太多了。”宴若愚也笑,還酸溜溜地把姜智的話複述給姜諾聽,姜諾便回屋和姜智聊了幾句,姜智愛搭不理,聽到姜諾說要走時才從床上蹿下來,眼巴巴地問哥哥可不可以留一晚,他們可以擠一擠。宴若愚怎麽能讓這小屁孩得逞呢,正要說四個人根本睡不下,姜諾摸摸姜智的頭發,柔聲說:“你總要一個人睡的。”
這話明明不是對自己說的,可宴若愚卻能聽出背後的潛臺詞,小孩都是要長大的。
“哥哥先走了。”姜諾沒讓姜智再扯自己衣角,且告訴他自己春節也不回來了,到時候給他帶禮物。
姜智不要禮物,就是舍不得人:“你要去哪兒?”
“歐洲。”宴若愚幫姜諾回答,正要把地點具體到城市,姜諾制止了他。
姜諾問:“還記得姜善最喜歡的說唱歌手是誰嗎?”
姜智不聽說唱,但這個人太有名,他當然知道:“KevenKim。”
“嗯。”姜諾一笑,話是說給弟弟聽的,亮晶晶的那雙眼凝在宴若愚身上——
“我們要去中國未來的KevenKim曾經生活過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