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四月,嶺安城,花禹村。
裴小趙活脫脫像個農村出身的暴發戶,戴着墨鏡,嘴裏叼着根狗尾巴草像銜着雪茄,開着奔馳車穿過鄉村水泥路小道,最後停在一處其貌不揚的寺廟前。
嶺安城多寺廟,大到聞名全國的靈隐寺,小到村鎮山間的小廟,有人跡之處就有香火缭繞,來客的寄托和祝福終日不絕。
但裴小趙眼前的地兒并不是傳統意義上的佛家寺廟,他摘下墨鏡吐了狗尾巴草,再沒絲毫揚眉吐氣衣錦還鄉的勁兒,點頭哈腰地給坐在後面的宴若愚介紹:“老板,這就是您族譜老家的元帥廟。”
戴着n95口罩的宴若愚随即打開車門沖出來呼吸新鮮空氣,憋壞了似地叉腰喘氣,上車後就擰着的眉毛終于舒展開。
随後姜諾和裴小趙也下車,他們倆淡定多了,宴若愚正要往廟裏走,他們沒跟上,而是站在原地。
宴若愚只能走回來,疑惑地問裴小趙:“愣着幹嘛,把後備箱的貢品拿上啊。”
“來看望元帥老爺的人是您啊。”裴小趙委屈巴巴地眨眨眼,“老板,按規矩,這些東西得您拿才顯得有誠意。”
宴若愚瞬間呆滞,走到後備箱前望着那只閉眼的熟豬頭都忘了保持嚴肅,條件反射地來了句“我透”。
花禹村是他的祖籍,這座元帥廟位于花禹村和其他五個村中間,被稱為“六方保界”,很多在外經商的花禹村人但凡回鄉,肯定要來元帥廟拜拜,供上水果和肉食請元帥老爺品嘗。
沒錯,元帥老爺吃葷,盤子裏除了豬頭,還有燒熟的魚蝦海鮮,宴若愚覺着那味道一言難盡,但散發出迷人氣味的豬頭就是給元帥老爺最好的貢品。
“我來拿吧,你提水果就成。”還是姜諾行動派,正要那一大木盤熟食端起來,宴若愚眼疾手快地先他一步抓住盤子兩側,對姜諾體貼道:“水果輕,豬頭還是交給我吧。”
說完,宴若愚戴上了手套,防止木盤邊緣的水漬和油膩粘到手上。寺廟裏面賣香火的老頭終于等到他們三人入內,帶頭的小夥子長得可俊了,手裏端着的豬頭肥頭大耳,嘴裏還銜着根尾巴,福氣得很。
不同于正規佛堂,花禹村的寺廟裏沒有大雄寶殿,取而代之的是元帥老爺的塑像。宴若愚把豬頭放在塑像前的木桌上,把脫下的手套給裴小趙:“送你了。”
裴小趙無比珍惜地将碰過豬頭的LV手套放進衣服口袋,問:“老板,那輛大g後備箱也有豬頭的味道呢,您看……”
宴若愚面無表情地瞥了裴小趙一眼,裴小趙乖乖閉嘴,幫着姜諾擺盤水果,除了給元帥老爺,還要給樓上的文昌帝君以及觀音菩薩。
随後他們買了香火油燭,這氣味宴若愚還是能接受的,和姜諾一起站在裴小趙身後,聽他一本正經地指點。
裴小趙出了廟門,站在宴若愚和姜諾的身側,清了清嗓子後拉長聲音道:“你們倆聽我指揮哈,一拜——天——地——”
并排而站的姜諾和宴若愚舉着香看向裴小趙:“???”
裴小趙納悶:“你們倆怎麽不拜呀。”
宴若愚更納悶:“我們倆來求比賽順利的,又不是成親。”
“你求什麽都得先拜天地啊。”裴小趙牢記臨時出差不能陪同的宴老爺子叮囑他的流程,解釋得頭頭是道,“你們看,這個廟四四方方,廟門正對一個大戲臺,中間露天,所以這第一拜得先求風調雨順國泰民安,只有祖國河清海晏,我們才能事事如意。”
八百年沒正經拜佛的宴若愚:“……”
“……行吧。”宴若愚總覺着別扭,但還是和姜諾照做,先拜天地,然後入廟內拜元帥老爺,求兩人下個月比賽順利。元帥老爺不僅吃肉還喝酒,宴若愚給塑像前道酒樽滿上後還想提着酒壺上樓給別的神仙也倒上,裴小趙連忙拿過來放回原處,說文昌帝君和觀音菩薩一樣,不吃肉也不喝酒。
三人上樓,在文昌帝君像前供上新鮮水果。這位掌管功名利祿的道教神仙才是今天的主角,宴若愚點上香燭後小心翼翼地把兩人的參賽證燒過去,心裏頭那叫一個美滋滋,想着普濟寺沒什麽了不起,求觀音菩薩的人那麽多,林淮排上號都得猴年馬月了,他和姜諾另辟蹊徑來求文昌帝君,肯定很快就能被精準保佑。
但觀音菩薩還是要拜拜的,拜完後裴小趙看了看時間,說他們還需要再等會兒才能離開,不然神仙們沒吃盡性他們就把貢品收拾走了,神仙們會生氣的。
宴若愚在國外生活太久,對寺廟文化連點獵奇心都沒有,倚靠在門口掏出手機百無聊賴地刷各種訊息,要不是往旁邊瞟了一眼發現姜諾不見了,接下來的十幾分鐘也就這麽打發過去了。
他重新進廟,很快就在二樓的側廳找到了姜諾,正要喊聲名字,卻發現姜諾的注意力全在眼前的壁畫上。
宴若愚走近,在離姜諾三兩步的地方停下,順着他的目光看向佛像後斑駁未補色的壁畫。那上面畫的是觀音的三十三種化身,亦男亦女的菩薩一會兒騎坐在岩石上手持書卷,一會兒腳踩龍頭怪物,一會兒身後有火焰圓光大放光明,一會兒變成姜諾回眸望了自己一眼。
宴若愚的一顆心莫名被揪了一下,低頭使勁揉眼,再睜開,姜諾在模糊不清的視野裏逐漸變得清晰,關心地問:“怎麽了?”
“沒、沒事,眼裏進沙子了,沒事。”宴若愚說着,往後退到欄杆處倚着,示意姜諾繼續看壁畫,他不會打擾。
姜諾隐隐覺得奇怪,但又說不出奇怪在哪兒,繼續觀察壁畫的配色也沒之前那麽全神貫注,便突擊似地突然扭頭,宴若愚果然在看自己。
姜諾問:“你盯着我幹什麽。”
宴若愚心虛地挪開視線觀天瞅地:“沒有,我看菩薩呢,沒看你。”
姜諾咬定:“有。”
宴若愚特別快:“沒有。”
“明明有。”
“明明沒有。”
“就是有。”
“就是沒有。”
“就是好看。”
宴若愚腦子跟不上嘴掉坑裏了:“就是不——。”
姜諾不說話了,抿着唇,到底還是沒憋住,被宴若愚偏偏要反着說的嘴硬樣逗笑了。宴若愚不死心,絞盡腦汁要挽回顏面,撓撓頭發支支吾吾:“我是說……我的意思是……”
他靈光一現:“我是想說你上鏡!”随後站到姜諾面前,捏住他的下巴端詳各種角度,“我看人很準的,很多人在照片裏特精致,到攝像頭裏就不耐看了,但你不一樣,骨相好皮相輕盈,現實生活裏瞅瞅吧……清新寡淡沒特色,到鏡頭裏反而會立體不挑角度,怎麽拍都Parfait(完美)。”
宴若愚的手指捏在姜諾的嘴唇兩側,故意一擠讓他嘟起嘴,迫不及待地提議:“姐姐你去拍《CitySounds》的MV吧!”
鼻孔正對着宴若愚那雙亮晶晶的眼眸的姜諾:“……”
“這都什麽跟什麽啊……”姜諾挪開宴若愚的手,哭笑不得,“自作主張給我報名比賽就算了,還拍MV?你饒了我吧,我又不出道。”
“我是認真的。”宴若愚的神色确實很正經,“你也說過這首歌的詞很好。那麽好的詞值得一個好的MV,吸引更多的人來了解這首歌。”
姜諾推脫:“那煩請你去找專業的有名氣流量的演員,別折騰我,大、少、爺。”
說完,他滿不在乎地往樓梯的方向走去,卻在宴若愚提及那個名字後停下腳步。
宴若愚說:“姜善肯定希望你的身影出現在這樣的主題裏。”
姜諾并沒有在宴若愚的話音落下後就立即轉身,而是怔了幾秒,緩緩扭過脖子,眼神微妙。
“我發現你現在——”
“我現在特別會換位思考。”宴若愚搶話,理直氣壯地強詞奪理,“幾個說唱歌手能擁有MV啊,姜善活着的時候也沒有,你要是能拍一支,姜善在天之靈知道了更高興。”
宴若愚代替姜善給姜諾做決定:“明天我就去聯系導演。”
姜諾:“……”
姜諾無語且無奈,宴若愚就當他答應了,推着他的肩膀下樓,暗暗得意自己真聰明,只要在恰當的時間場合把姜善搬出來,就能把姜諾安排得服服帖帖明明白白。
這首歌是他和林淮的合作曲,要拍MV肯定也要征求他的意見,林淮沒理由不同意,順便給他們MV導演。
那是位老朋友,叫猶太,是和梁真同時期的rapper,兩人還在地下8英裏交過手。後來猶太逐漸轉型幕後,不管是拍硬照還是MV在圈內都小有口碑名氣。
猶太的工作室在溫州,且最近剛好有檔期,宴若愚為了效率就專門把人請到嶺安城。聽完歌看完詞後,猶太的團隊很快就拿出分鏡頭的初稿。
《CitySounds》是一首慢節奏的敘事歌,歌詞近乎白描沒有議論抒發,所有的情感都已經涵蓋在詞句所描繪的城市景象裏。所以在猶太的設想裏,如果出鏡的不是作為歌手的宴若愚和林淮,而只有姜諾一個人,那麽他們可以把攝影機假定成姜諾的眼睛,姜諾坐在公交車裏看到的,走在街道上聽到的,仰望城市星空想象到的,就全都是歌詞裏唱到的。
這樣的拍攝并不複雜,但需要大量的鏡頭用于剪輯,對後期的要求也高。宴若愚剛開始會陪同,站在攝像師邊上凝視小小屏幕裏的姜諾,那張臉确實不挑角度,鏡頭從下往上從他的鼻尖掃至星空,光污染的城市裏看不見星空,點點繁星又印在姜諾的眼眸裏。
如果不忙,宴若愚真想時時刻刻待在這個小劇組裏,但殺克重和Neverland即将推出全新的夏季限定聯名,他需要回公司和設計師一起閉關。
這一次他們繼續沿用絲綢元素并加以改進,鞋盒上的設計理念全英文,翻譯過來的意思是:你穿的不是過去,而是未來。
設計圖不是終點,他們還需要多次打樣調整細節,成品滿意後宴若愚都沒想到先給自己留一雙,而是帶了雙姜諾尺碼的回滬溪山莊,美其名曰讓鞋子先在MV裏亮相,給後續發布造勢。
他來得挺早,天都沒黑,原本以為姜諾還在外面拍MV,但出息扭頭看了他一眼後沒跑過,而是繼續趴在客廳的洗手間前乖巧地等待。
宴若愚走過去,蹲在出息身邊揉狗腦袋。昨天晚上他心血來潮地染了個紅頭發,顏色特別出挑,他問沒什麽反應的出息:“怎麽,不認得我了?”
出息非常淡然地和宴若愚對視,露出迷之微笑,狼嚎一聲像是在反問,你不知道狗是色盲嗎。
宴若愚聽不懂狗語,繼續自言自語:“是我的鞋子不好咬還是衣服不好撕,為什麽一動不動?”
他跟狗說話呢,聲音沒必要特別響亮,但門內随之傳來的頭梳杯罐的落地聲異常清晰,出息“唔”了一聲,立馬站起來搖尾巴,宴若愚也意識到裏面有人,直起身敲了敲門:“沒事吧。”
“沒事。”姜諾的聲音從裏面傳來,聽起來有些慌張。
“需要幫忙嗎?”
“不用。”姜諾回絕地很快,但又有些猶豫地問,“能幫我遞一下剪刀嗎。”
“哦,我找找。”宴若愚從客廳的收納櫃裏翻出一把紅色的塑料剪刀,來到洗手間前又敲了敲門。姜諾解開門鎖只伸出一只手,宴若愚正要把剪刀放置于他的掌心,卻發現姜諾藕白的手腕上有幾條并不明顯的細紅勒痕。
“你——”姜諾反應迅速,側開身子,後腰抵在水槽邊緣,險些被推門而入的宴若愚撞倒。他另一只手上也有勒過的痕跡,但不是繩子,水槽大理石面上被粗暴扯下的LED銅絲小燈泡才是“罪魁禍首”。
“吓死我了,”姜諾舒了口氣,“你急着……上廁所嗎?”
宴若愚搖頭,沒說話,更沒眨眼。
他不是第一次見到這樣的姜諾,穿得衣服很素,色調冷淡,款式寬松,遠遠看上去身型單薄,走近了,才會發現他的肩膀平整,連接脖頸的線條幹練柔和,氣質儀态比聚光燈下的名流都出衆。
但他也是第一次見這樣的姜諾,特意戴了邊緣發灰的美瞳,使得那雙原本就沉得發黑的更加深幽,如星如海。手背上有口紅的痕跡,鏡頭吃妝,造型師肯定給他上過妝,他回來後用手背擦拭,嘴唇經過揉錯反而更加豔麗。
他的衣服褲子有濕意,冰冰涼涼遠沒有頭發那麽濕漉漉,散發出暖光的銅絲像花圈繞過額前,在姜諾毫無章法的拉拽後與腦後的發絲纏繞到一起。
“猶太說,MV如果全部用真實的畫面太單調,所以想再拍些有未來感的賽博朋克風格的鏡頭,于是……”
姜諾無奈地攤了攤手,轉過身,勾起剪刀往身後遞,絲毫不覺得可惜地對鏡子裏的宴若愚柔聲說:
“幫我把纏住的頭發剪掉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