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第十一章

聶明心在想什麽。

他或許想了很多,或許什麽都沒有想。

但沈卿站在他面前時,他眼裏的倒影卻不是假的。當一個活生生的人站在你面前時,你哪怕還在想別的事情,但他真的入不到你心裏嗎?

聶明心倒真沒有那麽絕情。

說來叫人詫異,他其實……向來是個多情人。

可這有情無情,卻又有誰也說得清呢?你說他無情,卻見聶明心眼底似有若無的三分情意,說他有情,沈卿卻又為他肝腸寸斷。

恐他愁風寒雨……又惶是晚來風急。

自那日琉璃客同聶明心洽談過後,沈卿便再也沒出現在聶明心面前。而與此同時,問天峰武道大會也悄然落下了帷幕。

聶明心拒絕了雲松子邀他至玄機門論武的邀請,背上他的佩劍,便又晃晃悠悠地下山去了。

等聶明心行至問天峰山腳下的小鎮,才後知後覺地想起來自己仍有一匹馬寄在雲海清波閣名下。

喏,就是他來時騎着的那匹。

雖說不是什麽千裏神駿,但一旅之緣……算了,聶明心想起雲海清波閣那一派人馬格外熱情的嘴臉……

——省得寒暄。

聶明心毫不猶豫地把這一念抛至腦後,自顧自尋了一家客棧投宿。

走火入魔有走火入魔的好,像他如今這般少年模樣,哪怕有人聽過他過往盛名,見過他舊容顏,再見他這少年身,這一時半會卻也不太敢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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哪怕有人上前探問,聶明心也大可一言避之:“劍君?你看我像嗎?”

比起從前投個宿還要應付一大筆終日以挑戰他人為樂還弱得不像話的浪人俠客的日子來說,實在是不能再快活了。

聶明心讨厭麻煩。

相當讨厭。

可當三更鑼響,門扉響動時。聶明心從床榻上坐起,‘明心’卧在他床頭,他靜靜聽了三拍,還是走過去打開了門。

酒氣撲面而來。

着實令人不舒服。

可聶明心還是嘆了口氣,伸手一扶,把人帶進房間,又是一句無可奈何的默默低語。

“啧,一個醉鬼。”

沈卿聽見他的聲音,微微擡起頭來,臉上還帶着醉态的醺紅,眼眸裏帶着脈脈水光,叫起人來,也顯得格外委屈。

“師尊……”

“既然還認得人,就別扒在我身上。好好走路。”他現在矮了沈卿一截,被這麽大個人壓在肩頭,先不說重不重了,動作起來卻是十分的不方便,還格外有失體統。

聶明心費力将門栓卡上,沈卿伏在他肩上,他沉默許久,聶明心幾幾以為他就要睡着了,才聽見他将聲音壓得極低,幾乎哽咽:“師尊……還肯同我說話嗎……”

聶明心驀然一怔,一晃神,似乎又從眼前人的眉眼中看出幾分十年前那名少年的形影。

——可他們本來,就是同一人。

小孩長的是真快啊。他把沈卿帶走的時候,瘦骨伶仃那麽一點大的小孩,現在都跟他一樣高了。

少年時的沈卿,一貫是比旁人家的小孩更加乖巧沉靜。

記得他們從前住着的江南某處無名小鎮,當地民風淳樸,鄰裏和睦,人丁雖不興盛,但也算是子嗣綿長。當地少有生人,他們剛時搬去的時候,常有鄰居家的小孩跑來探頭探腦地好奇觀望。

饒是聶明心對待小孩耐性甚佳,可有時也有些受不住。

唯獨沈卿不吵不鬧,不争不搶,指東絕不打西,文武雙全,省心省力,溫良恭儉讓得全然挑不出毛病,實為各家少年郎學習的楷模。

沈卿實在是乖得很。兒時在天琴魔宮那段日子磨去了他諸多棱角,在他跟着聶明心走後,聶明心說什麽,該怎樣,是怎樣,便怎樣。

向來聲色不動,溫言細語,向來不曾忤逆過聶明心什麽。

可聶明心是真可憐他,也是真的想對他好。

這世間衆生,大多生于人情,又長于世故。而聶明心将沈卿從那吃人的魔窟裏帶出來,教他知尋常人情,世間道理,卻又不想他像許許多多人一樣。

世間變故,人情多務。

人為什麽會通達人情?為什麽會越來越熟于世故?大多時候……都不是因為什麽快樂的事。

他望他過得快活。因此對待那個時候的沈卿,也是格外的寬待,但沈卿也極少有驕縱任性的時候。

只有他十七歲離開那年……

聶明心冷直的眉角恰似有一瞬的松動,化開一縷寒雪,化成一絲春魂。

在心裏嘆了口氣,也不推開他,就這麽帶着人往床邊走。

“不肯跟你說話,那你現在聽見的是什麽?鬼叫嗎?”

沈卿被堵了一下,靠在聶明心肩頭,久久悶不吭聲。直到被聶明心安置到床邊,準備離開時才拉住他衣袖。

他不敢太過放肆,只是搭指虛虛地拈着。只要聶明心稍微強硬一點,馬上就能甩開他。

可出乎意料之外,聶明心被他這麽一拉,便也就停下來,就這麽看着他。

夜色深了,泠泠月光透進窗棂,似真似幻,灑在聶明心身上,也如夢幻泡影,少年身影也變得更為缥缈虛幻,虛虛實實間,仿佛随時都會登風而去,叫他再也找不着。

一時間,沈卿抓着他衣角的手不由得更加用力,攥得指節微微泛白,似乎如此,眼前之人,便不會消失。

這該是夢嗎?

“我……”沈卿垂着眼睑,悶悶開口,“師尊,你罵我……”

“罵你又如何?你不該罵?欺師滅祖,坐下犯上。”聶明心瞥了他一眼,眸光淺淡,聲音也聽不出什麽情緒。

他這話出了口,又覺得哪裏不對,自主地把它塞回腦子過了一遍。

聶明心思考了一會,劍眉一擰,看向沈卿,問道:“等等,你長這麽大,我什麽時候罵過你了?”

就算當年沈卿一聲不吭遠走他鄉讓他操心了好一陣,聶明心可也沒責罵過他一句。從前是,如今更是。

他見不得別人替他管教徒弟,可自己管教起來,卻又最是縱容。

沈卿沉默。他仿佛想起了極難過的事。

“……在夢裏。”

聶明心:“……”

啧,這個醉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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