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chapter.9>

彥楓離開以後司辰沒有再躺回去。他慢慢地站起身,走到了窗邊。

低下頭可以看到兩排枝繁葉茂的柳樹,柳枝随着微風晃動,大片的綠色随風游動着,似乎任何憂愁都能在這片綠流中消散。

C城四季溫暖如春,這樣看起來,的确有一番風味。遠處的天空蔚藍一片,萬裏無雲,寬廣得仿佛什麽都可以容下。

身上其實很疼,他并不習慣疼痛,即使一直以來經歷了太多。

他是在孤兒院長大的。那是一個很可怕的地方,在那裏,長得可愛一些,打飯的時候能夠多打到一些,甚至被院長多看一眼都是不允許的,對他而言,得到這些的代價就是一頓毒打。

他正是在被所謂的同伴打到奄奄一息被丢出孤兒院的時候遇見了師父。

師父給人的第一印象總是和藹溫柔,所以當師父問他願不願意跟着他時,從不願意接受別人施舍的他怔住了,完全不自覺地點了頭。

疼痛這種東西,即使經歷得再多也習慣不了。但對他而言,一身傷痕可以換來某些結果,再劃算不過。他不愛解釋,不愛拐彎抹角,能夠最簡單直接達到目的那再好不過,如若不然,受點傷也沒什麽。

只是他原本是沒有這麽淡泊的,那時候,除了師父,誰若敢傷他他必定十倍奉還,所以他幻術小有所成之後第一件事就是回到孤兒院把當初欺負過他的人全部殺死。說到底還是師父改變了他,他也記得那是師父最為憤怒的一次。

十一年前。王城。

墨卿找到司辰的時候,小司辰正在後院的空地練習幻術。因為訓練場并不是私有的,去那裏的人很多,幻術無眼,以司辰現在的能力幾乎連在訓練場找一方空地安靜練習都做不到。

司辰訓練的時候一直是很認真專注的,這一點墨卿也無法否認。甚至他做任何一件事,似乎都沒有可以打擾到他的東西。所以墨卿站在一邊,壓下火氣靜靜地看着。

每一招每一式,從凝聚靈力到幻術施放,包括手指的曲伸,完全沒有多餘的動作。幻術的效果也很不錯,至少達到了幻術本身可造成最大傷害的七成。

墨卿不由驕傲起來。這是他唯一承認的徒弟,也是他最出色的徒弟。

所以他更不允許那樣的事再次發生。

眼看天色已經暗了下來,司辰卻完全沒有停下的打算,墨卿終于開口:“司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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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司辰馬上收了所有的靈力,立刻跑到他面前站定,乖巧地喊了一聲:“師父。”

長時間的訓練,除了額前臉頰邊還帶着些汗水,小小的司辰連氣息都沒有亂,聲音也聽不出絲毫的喘息。

墨卿面無表情地看着他:“你還知道我是你師父?”

從來沒見過這樣的師父,小司辰有些慌了,不自覺地往前靠近了些,急切地問:“師父,怎麽了?”

“今天你做過什麽,說吧。”墨卿冷淡地說。

小司辰不說話了。低下頭想了一會兒,才仰起臉看着墨卿的眼睛:“我沒有錯。”

面前的孩子眼神堅定,直直地看着他。沒有錯?他才九歲,一眼不眨地連殺八個同齡的孩子,他還敢說自己沒有錯?

“你跟着我的第一天,我對你說過什麽?”

司辰一怔,然後咬了咬嘴唇,重新看向墨卿:“與人寬容,不可輕易殺戮。”

“那麽你又做了什麽。”墨卿看着他。

司辰又垂了眼睫,良久,重新看向墨卿:“徒兒還是覺得自己沒有錯。”小小的臉上寫滿了倔強。

墨卿沒有說話。

過于持久的沉默讓小司辰越來越不安。師父他……會因為這件事丢下自己嗎?他忽然跪下,低下頭,脆生生地說:“徒兒不肖,請師父責罰!”

責罰?墨卿嗤笑。原本不想懲罰他,只要他認錯态度好,承諾以後不再犯,他開導幾句就算了。畢竟他還小,又經歷了那麽多,說不心疼他絕不是真的。即使有錯,只要願意改,他可以慢慢地讓他改過來。可是現在看來,他似乎一點想要改正的意願都沒有。

“跟我來。”墨卿轉身,徑直朝面前那棟房子走去。

小司辰抿了抿唇,站起身快步跟上。

“先去洗澡。”墨卿淡淡地說。

“是。”即使不知道自己要面對的究竟是什麽,司辰也并不害怕。對他來說,他已經做完了他發誓要做的事,那麽如今唯一值得在乎的,也就只有師父了。只要師父不丢下他,即便是挨打又怎樣?他挨得還少嗎?

墨卿特意為他拿了衣服送到浴室門口。

很快,司辰就換上一身潔白寬松的衣服出來了,默默地走到了墨卿面前。

墨卿打開了二樓最裏面的那扇門。

這是墨宅的懲戒室。從外圍就能感覺包裹着懲戒室的封印結界的強大氣場。這種氣場讓每一個靠近這裏的人都不由自主地心生恐懼。——在這裏面,所有的靈力都将被壓制,無法凝聚。

墨卿打開門以後轉身站在門邊,看到小司辰幾不可察地咬了咬嘴唇,然後閉了閉眼,頗有幾分視死如歸地走進去。

真是悲壯的一幕。墨卿面無表情地移步,關上門。

墨宅的懲戒室原本是為彥楓量身定做的,司辰是第一次進來,卻沒有如同彥楓當初那般好奇地四處打量評價。司辰很安靜,慢慢走到了房間中央。

這個房間不大,卻很空。

除了中央偏左有一方黃花梨木平頭案,右上的角落放置着的梨木的亮格櫃,就沒有多餘的擺設了。僅有的兩件都是梨木原本的顏色,因為彥楓喜歡。

墨卿還沒有開口,司辰就面對他跪下了。低着頭,依舊一言不發。

雖然司辰一向話都不多,但是這樣的行為,怎麽看都像賭氣。

好在只是賭氣的話,還是有轉圜的餘地的。

墨卿看着他:“還是不認為自己有錯?”

“是。”說得沒有半分猶豫。

“嗯,很好。”墨卿點了點頭,擡腿緩步邁向角落的櫃格,取出了一根藤杖。

兩尺長的紫藤,小指指骨般粗細。

墨卿從不輕易動用這根刑具。即使是曾經彥楓故意戳破了他最珍愛的字畫,他也沒有取出過這個東西。

右手執杖,墨卿走到了案臺邊上,藤杖底端敲了敲案臺:“褲子脫了,趴上來。”

小司辰驚惶地擡起頭。脫褲子?“師父……”

“照做。”墨卿打斷了他的話,依舊是面無表情地看着他。

這樣冷漠的師父……小司辰害怕了,雙膝不自覺地往後挪了挪:“師父,不要……”

“我不希望我親自動手。司辰,為你自己留些臉面。”墨卿冷冷道。

小司辰漲紅了臉,半晌,慢慢站起來,雙手握緊又松開,好不容易觸到了自己的褲腰,卻還是下不了手在師父面前脫下自己的褲子。

“啪!”不留情面的一下直接抽到了他的左手手背上。司辰不由得一縮手。手背上火辣辣的疼痛,微微側目看過去,一道紅痕已經悄然腫起。

司辰咬住嘴唇,背過身,慢慢脫下長褲,疊好放在了地上。

“底褲。”毫無情面地提醒。

司辰慢慢擡起雙手,低着頭,委屈得眼淚都要掉出來。

就算打他也好,為什麽要這樣羞辱他?

把頭埋到最低,小司辰慢慢脫下白色的底褲,放在了長褲之上,然後在案臺上趴下。腦袋埋在臂彎裏,雙腿繃得筆直,全身似乎都僵硬着。

藤杖輕輕敲了敲他緊繃的臀肉,墨卿淡淡地說:“放松。”

放松,怎麽可能放松!司辰咬着唇一動不動,整個身體仿佛一根被拉緊的弦,只要輕輕一勾就會斷掉。

“司辰。”墨卿依舊淡淡,“我們有很多時間。你什麽時候放松,我們什麽時候開始。”

師父什麽時候變得這樣冷血了!司辰悄悄将淚水擦在手臂上,不得不慢慢把僵硬的身體放松下來。

他不過是殺了幾個本來就該死的人,師父為什麽要這樣對他?這不公平!

待到司辰的身體完全放松下來,墨卿的第一下藤杖随之劃空而落。

“嗖!啪!”

司辰狠狠咬住了手臂。

白皙的臀面上一道紅色的檩子以肉眼追尋不到的速度高高腫起。司辰的雙手死死摳住案面,一瞬間好像所有的感覺都不是自己的了。

疼……疼得連呼吸都快要順不過來。胸口悶得難受,此刻最本能的行為成了最大的煎熬。

“十下。”墨卿将藤杖暫時收回,看着面前趴在案上一動不動的小人,淡淡地說,“小懲大誡,司辰,我希望它可以幫你領悟。”

左手輕輕按在他的腰部,墨卿可以清晰地感覺到手下小小的身體在顫抖。

将手拿開,墨卿眼眸一黯。

停了好一會兒,墨卿才冷冷地開口:“自己報數。”

司辰露在外面的手指随着話音微微一緊,良久,才開口:“是。”

聲音竟是沙啞得厲害。

那一刻,墨卿的心仿佛被什麽揪住,狠狠地一疼。

沒有猶豫,又準又狠的一杖幾乎沒有間隙地落在前一道傷痕的下方。

“一。”聲音恢複了幹淨,司辰的聲音不大,卻很堅定。這一次,從聲音中都能直接聽出他的倔強。

“二。”墨卿淡淡地糾正。

“二。”

“啪!”

“三——”拉長了聲音,為了不讓自己呻吟。

“啪!”同樣的節奏,同樣的力道,再一鞭,分毫不差地落在上一鞭的下方。

“四——”分不清是“四”還是“嘶”,司辰的呼吸已經有些錯亂。

“啪!”

“唔……五。”需要鼓舞氣力才能發出聲來,司辰從未想過,才幾杖,就能把他逼成這副模樣。即使是當初被人打到以為自己就要死掉,那種感覺也不如現在這般難熬。

墨卿停了手。

司辰下意識地擦了擦眼睛。眼裏生澀得厲害,滲進去的液體是汗還是淚他已經辨不清了,可是,不想屈服。

他沒有錯。即使打死他,他還是沒有錯。

與人寬容?他與人寬容,誰與他寬容?如果沒有師父,那一天他就死在路邊了,原因僅僅是那天分飯的時候打粥的大娘看他太瘦多給了他半勺米湯。當時他便發了誓,若他還能活下去,必有一天要取他們性命。此仇不報,毋寧死。

又一鞭,毫無預兆地落下。司辰全身一僵,好不容易才擠出聲音來:“六……”

第七下,往下打在了腿上。

“啊——”雙腿一曲,抑制不住地呼了一聲,司辰羞惱得恨不得咬掉自己的舌頭。

“七!”

最後三下了……司辰死死地咬住嘴唇。就快要結束了,很快就要結束了……

“手,背到身後。”墨卿冷淡的話語此刻如同催命符,盡管他的聲音再有磁性,此刻進入司辰的耳裏也如同魔音,只能讓人戰栗。

慢慢地将手從腦袋下面移出來,手背上的腫痕突突地跳着,司辰閉着眼睛,側臉貼着案臺,已經完全不想反抗了。

趕緊結束吧……

墨卿拉起他的右手,撩起他的衣袖。果不其然,手臂上一個深深的牙印。

如果他不讓他拿開手,他是不是準備咬一塊肉下來?

他究竟該拿這個徒弟怎麽辦好?墨卿忽然相信,即使打死他,他也不會改變他執着着的東西。

墨卿将藤杖橫了過來。

“刷!啪!”淩厲的聲音驟然響起。司辰忽然覺得有些不對,猛然睜開眼睛,入目的卻是藤杖高高舉起往師父左手上砸去的情景。

“師父!”顧不得身後的傷勢,司辰幾乎是從案臺上滾了下來,撲到墨卿身上捉住他的左手掩在自己身下,“不要!”

“讓開。”墨卿淡淡地說。

“不要!師父,阿辰知錯了!”司辰雙手觸到墨卿左手上的浮腫,終于再也忍不住,眼眶通紅,擡起頭看着墨卿,“師父,司辰知道錯了!阿辰認錯,以後再也不敢了!師父,不要打自己……”

“讓開。”依舊平靜的兩個字。

“師父,您打司辰吧!”司辰額上的冷汗大顆大顆地滴下,望着墨卿的那雙眸子裏滿是急切與驚恐。比起師父的自罰,他寧可自己挨打。這樣算什麽?就算他有錯,也應該是他自己來承擔責罰。師父是他在世上唯一敬重敬仰的人,怎麽可以自罰,怎麽可以因為他自罰!他怎麽配!

“阿辰。”墨卿平和地喚出了他的名字。

相比起司辰,墨卿要淡定太多。疼得有些麻木的左手依然可以清晰地感受到司辰手心裏的汗水,墨卿知道,司辰是真的,真的害怕了。

阿辰,師父喊他阿辰,不是冷冰冰的“司辰”。

司辰低下頭,慢慢放開手,往後挪了一步。

“啪!”藤杖帶着風聲重重地打下。

司辰渾身一顫,重重地跪了下去:“師父!”

墨卿擡眸看了他一眼,平靜地說:“我沒有讓你跪。”

“師父,求你!”再也不掩飾自己的淚水,幾近崩潰的司辰連跪直的力氣都沒有,手肘撐着地,右手無力地伸出似乎想抓住什麽,卻什麽都抓不住,手指微蜷,趴伏着,淚水混着汗水一滴一滴跌在地上,“再給阿辰幾分鐘,幾分鐘就好!阿辰會想明白的!”

墨卿看着他。即便是被打到難以承受都不允許別人看見自己的淚水不讓自己求饒,司辰的驕傲他看得到,可是此刻,他仿佛将所有的一切都掰開揉碎了放在他腳下。

第三下重重地打在自己已經完全麻木的左手上,墨卿淡淡地轉過身,“可以。去把褲子穿起來吧。”

墨卿并無意羞辱自己的徒弟,逼着他把最後一層遮蔽扯掉,只是為了讓他更赤裸地面對自己的過錯。所以他轉過身,把他的尊嚴還給他。

不知道過了多久,墨卿沒有計時。他給司辰足夠的時間。本意便是讓他自己想明白,既然他自己主動提出,自然更好。

司辰慢慢地走到了墨卿身後:“師父。”

“嗯。”墨卿轉回來,低下頭看着才到自己胸前的小徒弟。

司辰擡起頭,不知是因為疼痛還是其他而顯得痛苦的表情讓墨卿微微一怔。司辰說:“師父,阿辰回答,不管對錯,師父不要再打自己了好不好?”

墨卿點點頭:“你說吧。”

“師父,不管再重來多少次,我還是會去殺了他們。這件事,我絕不後悔。”司辰定定地看着他,“但是,以後如果不是逼不得已,我絕不随意殺人。這樣可以嗎?”

墨卿靜靜地聽完,沉默良久。

阿辰,你果然還是不懂。

“司辰。你是在侮辱我的教育方式嗎?”

司辰不可置信地瞪大眼。這樣難道還不對嗎?

“如果我需要用懲罰自己的方式來換你一個承諾,我這個師父,不做也罷。”

司辰咬住唇,不說話。

“這件事到此結束。往後你待如何,我再不會管了。”

墨卿說完,沒有看司辰的反應,甚至多一眼都沒有看他,繞過他離開。衣袂從司辰來不及伸出的手邊滑過,那一瞬間,司辰感覺自己的所有也都随着飄了出去。

那一次以後師父的确是很長時間都沒有再管過他除幻術以外的一切事情,一直到半年後,師父才終于肯原諒他。

現在想想,他的那一句話的确是侮辱師父,而且侮辱了個徹底。要靠傷害自己逼迫徒弟的師父……他當時到底是怎麽想出來的?

師父會自罰,是對自己沒有教育好他的懲罰,卻同時也是心疼他。所以那三下以後,師父沒有再打。但是他卻把師父的自罰當做脅迫自己的籌碼。

管教他有太多種方法,他卻以為師父用的是最不必用的苦肉計。

說起來師父也不算是發火,只是那的确是最傷他的一次。

自那以後,他就将很多事物都看得淡了。受傷與疼痛,都遠不及自己最重視的人一個失望的眼神。對他而言,即使粉身碎骨,他也要保護他所愛的人。這是他存在的意義。

而至于自己,最容易舍棄的,莫過于自己了。

作者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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