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異瞳者

“寒兒——!”

一陣撕心裂肺的痛哭劃破初夏夜空。

聶娴撲到床邊,無措又悲痛地将涼透了的兒子抱進懷裏,淚如決堤,聞者傷心,見者落淚。

燕飛霜還沒從震驚中回過神來,愣愣地站在床邊看着燕星寒胸口的匕首。

在她的記憶中,燕星寒頑劣無狀,總是對她沒什麽好臉色,沒有一丁點身為長兄的穩重和包容,她打心眼裏不喜歡他。

但再如何不喜,到底也是一母同胞的兄長,她被這樣突如其來的死亡釘在原地。

“這到底怎麽回事?”

燕無計滿心驚怒,封彥才給了他一線生機,這還不到四個時辰,他的兒子就莫名其妙死去了。

他環顧四下,見伺候燕星寒的兩個婢女都倒在角落裏昏睡不醒,直覺有異。

傅少禦掐其人中,把兩人都喚醒了,但見屋內站滿了人,自家夫人又悲怆不已,趕忙跪地伏首,瑟瑟發抖道:“老爺饒命,老爺饒命!”

“你等且不必害怕,把事情一五一十說清楚。”傅少禦道。

兩人交換一下眼神,其中一個開口道:“奴婢二人遵從封公子之命準備去外間搗藥,忽聽得少爺慘叫一聲,想跑進來查看情況,然後就……什麽都不知道了。”

她越說聲音越弱,到後面已帶了哭腔。

聶娴聽到她描述的那聲“慘叫”,構想愛子死前遭受的折磨,不禁更是心疼,哀戚、悲憤再加上近日勞心勞神,竟吐出一口鮮血,伏在床邊無法起身。

燕飛霜趕緊過去攙她,“娘親保重啊……”

燕無計揪心不已,雙目赤紅瞪着那兩名婢女:“把話說清楚,怎麽就什麽都不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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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回老爺,奴婢二人跑進來後,還不容看清狀況,就兩眼發黑、頭暈目眩,實在是不知究竟發生了什麽啊!老爺饒命……”

那兩人瘋狂地叩首求饒,魂兒都被吓飛了,翻來覆去就是那幾句話,看來确實再問不出什麽有用的線索。

前幾日成親洞房的插曲還歷歷在目,現下又出了這等慘事,不少人私下心想,會不會是少夫人蘭芷自覺未來無望,便幹脆殺了夫君随後懸梁自盡?

藥谷谷主茅姜踱步至窗邊,細細聞了一遍,道:“有迷魂香的味道,極淡,冒昧問燕兄一句,貴公子最近……可曾與人結怨?”

先是斷魂散,又是預謀行刺,生怕燕星寒不死,必是深仇大恨才會如此。

燕無計滿臉陰雲搖搖頭,近日他一直忙于與沈仲清等人追查劍譜下落,對燕星寒的私交甚少過問,只知前幾天羅大蠻曾當街與燕星寒起過沖突。

可羅大蠻已死,縱然斷魂散是他所下,那今夜行兇之人也絕不會是他。

難道是羅大蠻的同黨?

應該不會。

羅大蠻一介流匪,哪裏有肯為他賣命的生死之交?

“咦?封副教主人呢?”

方才事發突然,無暇顧及其他,現下才有人發現從白日裏就一直守在此處說要給燕星寒診脈的封彥不見了。

屋內霎時一陣騷動。

傅少禦看了蕭絕一眼,眸中明明滅滅,翻湧着一些晦暗不清的情緒,讓蕭絕驀地心慌。

盡管明面上,他與今夜的兩樁命案毫無牽扯,但他還是罕見的心虛了。

燕星寒死有餘辜,若非要挑出一點錯處,那只能說蘭芷的突然自盡,大概是受了他那句“消失才能讓他魂牽夢萦”的影響。

可這能怪他嗎?

怪就怪她自己蠢,喜歡誰不好,偏偏要對傅少禦情根深種。

甚至愚蠢地将自己的話當了真。

死不足惜,蕭絕冷冷地想。

正當燕無計發動手下打算出門尋人時,封彥一瘸一拐地回來了,他身形狼狽,遮面的白紗也不知所蹤,露出了那張傷口依舊紅腫潰爛的臉。

他捂着左肩,鮮血透過指縫洇紅了一襲青衫。

旁人摸不準他這是遭遇了什麽,畢竟是傅少禦請過來的人,他撥開旁人走上前來,給封彥查看了一下傷勢:“怎麽弄的?”

“此事說來話長了。”封彥虛弱地笑了一下。

傅少禦幫他止血,道:“那就長話短說。”

“那好吧,”封彥輕咳兩聲,才道:“當時我正在寫藥方,忽聞得一陣淡香,察覺有異,便留心屏息。有一黑衣人翻窗進來,揮刀直刺燕公子,我這便與他打鬥起來。”

燕無計急切道:“你可認出此人身份?”

封彥卻未分他一記眼神,繼續道:“他出手盡是殺招,我雖屏息但還是受了迷香影響,終是不敵,讓他得逞了。”

他環顧四周,盡是懷疑眼神,不禁挑了下眉頭。

“當時屋內只有我一人,燕公子暴斃而亡,我便知你們會懷疑到我頭上。我此行前來不過是看了阿禦的面子,可不願平白擔上一條人命,這才不管不顧追了出去,落得一身傷回來。”

傅少禦退後一步,拉開與他的距離。

“說重點,那人如何了?”

他如此淡漠,絲毫不關心他的傷勢,顯然是要劃清界限。

封彥心裏泛起一絲苦澀,眼皮也耷拉下去,振作不起精神。

旁人都在等他的答案,尤其是燕無計,面上已是沉如刀、冷如鐵了。

這時聶娴忽然沖脫而出,死死拽住封彥的兩條手臂,豆蔻色的指甲恨不能嵌入他的血肉之中,她聲色凄厲道:“是誰!究竟是誰!”

封彥正傷心,又被她這般逼問,不由生出冷沉表情。

傅少禦知他心性,彎腰将聶夫人勸走,軟了語氣問:“封彥,既不想被人誤會,就該把話一五一十說清楚。大家都是明辨是非之人。”

蕭絕冷哼一聲,将目光投向床帳之後,面無表情地看着燕星寒已漸僵硬的屍體。

溫聲軟語,讓封彥很是受用,他抹了一把衣上血色,才道:“那人來時頭戴鬥笠,我并未看清面容,後來追出去打鬥一番,我雖未傷及他分毫,卻看清了他的臉。”

說着,他有意往傅少禦身後又掃了一眼。

傅少禦擰起了眉頭,似乎察覺到了他的意圖,出聲警告:“事關重大,你據實說來。”

封彥收回目光時,輕飄飄掃了傅少禦一眼,随即又看向燕無計,鄭重道:“夜色雖黯,不辨五官,只是那人雙目異色,實在教人印象深刻,封某實不敢信口開河。”

此言一出,四座皆驚。

蕭絕倏然朝這邊看來,殺氣乍現。

燕無計面色一僵,廣袖之下雙拳緊握,方能使自己勉強鎮定下來。

“還請封教主說清楚些,何為‘雙目異色’?’”

封彥道:“那人眼瞳一淺棕,一幽藍,似妖像鬼,吓人的緊。”

傅少禦低斥道:“休要胡言。”

那晚在藥浴池邊,封彥定是看到了蕭絕褪去眼罩後的異常瞳色,才會拿此事在這胡言亂語。

今夜蕭絕一直在他身邊寸步未離,封彥說這些話,其心可誅。

“阿禦怎得也不信我?”封彥一副信誓旦旦的模樣,“封某若有半字虛言,定分筋錯骨,不得好死。”

蕭絕死死盯着他,殺氣凜然,卻不敢輕舉妄動。

他還沒想着在此刻和燕無計攤牌。

燕家現下所遭受的,還遠遠不夠。

若是封彥在這兒胡說八道引起旁人對他的警覺,那就有些棘手了。所以這個人……必須要死。

“異瞳?異瞳!”聶娴低喃兩句,忽然撲到丈夫面前,死死揪住他的衣襟,那表情說不出是恨還是怨,“是不是那個野種!是不是!”

燕無計握住她的手腕,微微用力試圖讓她保持冷靜。

“怎麽可能?你現在傷心,思緒混亂,先回去吧……”

“我不回!”

壓抑二十多年的情緒,因驟失愛子,在此刻完全爆發出來。那些為了維護燕無計顏面而做出來的相敬如賓,也不複存在。

她現在只想為死去的骨血讨回公道。

“那個野種當年險些害死寒兒,你不忍殺他,結果如何呢燕無計!你告訴我!異色雙瞳不是他還能有誰!你當初是心軟放他一條生路,結果卻要我兒來償命,你怎麽不去死啊?!”

先前那個端莊貴氣的聶夫人,此刻已全無形象可言。

字字錐心泣血,令人唏噓,也教人生疑,什麽野種?燕無計難道還有私生子不成?

但蕭絕聽了之後卻只想笑,燕無計心軟,大概是他聽過最好笑的笑話。

燕無計不願那些過往風月被旁人知曉,只想讓聶娴閉嘴,也不肯與她争辯,招手讓燕飛霜過來:“把你母親攙回去,好生照料。”

聶娴卻執意不肯,她現在篤定是當年那個被掃地出門的孩子,回來尋仇了。

他們夫妻争執不下,弄得外人也很尴尬,氣氛正僵持之際,忽有一人出聲。

“異色雙瞳?在下倒是聽說過踏仙閣似乎有這麽一個人,神出鬼沒,不知其名其貌,甚少下山。但凡見過他的人,無一生還。”

一提“踏仙閣”,不少人都立刻豎起耳朵。

沈仲清若有所思地捋着胡須,站在床邊一臉沉肅。

那人說了不少關于異瞳殺人的傳聞,雖說言辭多有誇張不實之處,但慘死其劍下的名單列出一大堆,倒是沒有出入。再加上唐筠曾在成親之日前來挑釁,因而衆人推測燕星寒之死,十有八九便是被踏仙閣那個神秘殺手所造成的。

蕭絕側耳聽着這些人你一言我一語的推測,暗想雖然過程相去甚遠,但推理結果倒也沒錯。

封彥垂手坐在桌邊沒有再說話,似乎只想虛晃蕭絕一招。

這夜折騰到天色将明才算結束,燕府要準備喪事,這群賓客也不好再打攪下去。

本來是喝喜酒的,沒想到離開時,新郎新娘都死了,實在令人扼腕。

他們對燕無計一一表示遺憾嘆惋後,便相繼離開。

封彥也不想多做停留,他甚至沒有跟傅少禦辭別,就連夜離開了燕府。

只是剛出上冶城,他的坐騎就慘叫一聲,前蹄跪地,再也無法起身。

封彥順勢滾地兩圈,兩支飛镖破空而來,釘在他手邊的地面上,他跪地擡首,便見熹微天色中,蕭絕一身黑衣飒飒,踏風而來。

“呵,你追來的倒很快。”

封彥一點都不意外。

蕭絕亮出佩劍,直指他的咽喉:“你偏要尋死,我豈能不成全?”

封彥站起身來,拂去衣擺上的塵土,笑道:“你來自不至峰的事,我可有冤枉你?”

劍尖輕微抖了一下。

封彥笑意更濃:“你該感謝我,沒有對阿禦透露你的身份。不然以他那種嫉惡如仇的性格,你以為他能容得下你毫無芥蒂嗎?”

蕭絕沉聲道:“你诓不了我。”

“此處就你我二人,還遮掩什麽?”

封彥垂眼看了下他的寒霜,又輕飄飄地有異瞳者,殺人如麻,劍芒如霜。那晚我見你雙目便立刻想到了此人,命人悄悄去查,果然收獲不小。”

蕭絕仍不為所動,只是眼神越發冰冷瘆人。

“世上沒有不漏風的牆,燕家人定然也要去查你,不出幾日,根本不需要我來說,阿禦就會認清你的真面目,到時候你會如何?”封彥笑的整張臉都扭曲起來,“殺了所有人嗎?”

他倏然斂起笑意,陰沉沉地像是在下詛咒:“你跟他,永無可能。”

劍芒一閃,蕭絕手中寒霜劍氣暴漲,直取封彥首級。

封彥左閃右避,身形狼狽,嘴巴卻不饒人:“怎麽?被我戳中痛腳了?你醒醒吧,你跟我是一類人,早在見第一面的時候我便看出來了。你也應該意識到了吧?今日的我,就是你未來的下場!”

“廢話真多。”

蕭絕橫劍一掃,鋒銳劍尖削斷封彥的一縷長發,他揮劍再刺,封彥急忙閃避,本該正中胸口的一劍,偏刺進了他才包紮好的肩頭。

封彥悶哼一聲,險些吐血。

蕭絕獰笑着,将手腕翻轉,劍尖在封彥傷口裏旋了半圈兒,封彥痛得單膝跪地,冷汗涔涔。

“你自導自演殺了燕星寒,只為這般揭露我的身份,還真是用心良苦。這一劍,就當成全了你的這番苦心,也當是為了燕星寒‘報仇雪恨’了。”

他拔出寒霜,又狠狠刺入封彥身體。

這次,是紮進了他的另一邊肩膀。

“這一劍,是為報你多管閑事的那柄匕首,燕星寒本該死于我手。”

封彥握緊劍刃,擡頭看他,鮮血從他口中不停湧出,讓他此刻勉強扯出的笑意十分恐怖。

“呵呵呵……你發現了?”

“你所來目的只為斷魂散,根本無心救人。你對燕無計說他還有一線生機,不過是不想讓人懷疑到你頭上而已。”

一個承諾救人的人,怎會轉眼間就對救治對象下死手呢?他再假裝與黑衣人搏鬥受傷,便能順理成章将罪名推給旁人。

封彥桀桀笑了兩聲,随即又吐出一口鮮血,利器從肩膀抽出,直刺他的咽喉。

他大喊一聲“且慢”,幾乎用盡全部力氣。

到底是不甘心就這樣死去。

他瞪着赤紅雙目,含着滿口鮮血,竭力道:“你知道阿禦為何不肯與你歡愛嗎?!”

劍尖在距離咽喉三分處堪堪停下。

封彥吃吃笑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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