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6章 番外一,雙鳳和鳴(5)
番外一,雙鳳和鳴(5)
他面無表情的回諷刺道:“我們一族短命不是秘密,如果汝陽王想要短命,本侯也不是不能送你一程。”
汝陽王戾氣上頭,下一秒便出招去。
樂正蒼鸾為江湖上第二的高手,哪裏會将這種養尊處優的貴胄放在眼裏。反手便将他的招數推開,樂正蒼鸾掐人與旁人不同,他是用指尖掐住對手的喉頭。
“本侯見過的死人比你見過的活人還要多。”他指尖微微發力掐着他的喉頭,發出近乎厭惡的聲響:“你敢動她一分一毫,本侯便送你去見先皇。”
“區區樂正竟然也敢對夏侯氏動手,樂正蒼鸾你忘了你們一族的使命了嗎?”他的嗓音漸漸暗沉,似是将死之人發出的無力嗚咽。
“樂正忠得的君,忠的是義。再說……”他笑:“你算什麽夏侯氏?一個不知多少倍外的野種也敢自稱夏侯氏嗎?”
樂正蒼鸾冷然道:“你若是有所不服,本侯殺了你,你自己去地下問先皇,問夏侯家的列祖列宗,問問他們可願認你為夏侯氏。”
樂正蒼鸾的面色漸漸冷下,指尖微微施力的顫抖着,在他的桎梏之下汝陽王的面上泛出兩三奇怪的灰白色,她驚慌起來連連拉着他的手臂:“你別殺他,你別殺他,殺了他,你會有事情。別做這種傻事。”
“他威脅你的家人,你可以忍?”他手臂上的力量依舊未松。
“我不能忍,但是比起幾句口頭之快,我更不希望你被這件事無辜連累。”她眸色之上染了幾分無辜的紅色:“放下他吧,別和他計較,咱們走了。”
他順手将那人扔下,無言警告,鐘離微燕拉着他的衣袖,緩緩的往宮外行去。
通往宮門外的那條石板路很長,四四方方的通道,唯有一縷天空可以窺探,終究還是他先停下的腳步。
“你……為什麽要在意那些和你無關的事情?”他笑問,只是覺得迷茫,他自己都不在乎的那些事情,這個丫頭幫他擔心着,他不願再撿起的那些東西,這個丫頭将丢棄的那些一一擺放在他面前:“我自己都不要的那些東西,你那麽拼命地撿起來給我做什麽?”
“你是說紫玉?”
“還有很多。”他不懂:“你為什麽要在意我的前程,本侯後日便要離開,就算出了什麽事情陛下也不會和我計較。其實你不必擔心。”
她看着他許久,兩側清風緩緩撫來,許久,她笑道:“你見過的死人比活人還多嗎?”
“我六歲便跟着父親上戰場,萬人堆積而成的死人山,血流成河那血河上飄着兵器,殘肢,還有許多人的眼睛。昨日還親切領着我的叔叔,第二日便在戰死沙場。我的叔叔,父親,娘親,還有爺爺,樂正家世世代代近乎九成的人都死在戰場上。比起活人,我從小見識的便是這些慘絕人寰的場面。”
“我從未見過死人。”她說:“就連我娘親死了,我阿爹都不願讓我看一眼,說是女兒家不要見這些。”
“你爹很愛你。”
“我知道。”她單手托腮:“若是今日我不攔着,你會殺了他嗎?我是說汝陽王。”
“不會。”他靠在牆壁上:“我不喜歡殺人。”
“那你還威脅他?”
“我不喜歡殺人,并不代表我不會殺人。”他伸出自己的手:“本侯六七歲的時候手上便已經有了數千條人命,手起刀落,殺人很簡單。可是殺了人之後的痛苦感,并不簡單,你阿爹如此愛你,本侯也不願你卷入人命之争。”
她在他身邊靠着:“不說要留十日嗎?怎麽後日就要走了?”
“本就是江湖自由人,想走便走,哪裏要守什麽離別之期?”
“那我呢?”她委屈的指着自己:“我怎麽辦?”
“郡主……”
“若是你走了之後,他們欺負我怎麽辦?我瞧着那汝陽王是個極其小心眼的人。今日你在他不能将我怎麽樣,等之後你走了,他若是找我的麻煩怎麽辦。”
“那郡主應該找一個好一點的靠山,聽說淩月閣的長閣……”
鐘離微燕拉着他的衣袖道:“你這樣聰明的人,不會聽不懂我在說些什麽。”
“世上有些事情還是糊塗一些好。”
她小心翼翼的看過去:“是我不夠好嗎?還是我太吵了?你覺得哪裏不好,我改還不行嗎?”
“沒有,你很好。”他認真的看過去:“只是……你莫要和樂正家扯上關系為好。”
“我不在意那些。短命嗎?生命應是自己所鑄,不應該去計較長短。”
“忠義,是一種詛咒。”
他蒼白的笑開,仰頭望着細窄的天空:“這是我爹告訴我的。樂正一族生來就被詛咒,困入忠義,永生永世被一縷魂魄糾纏,永無盡頭。”眉眼之間疏離:“本侯自小便了然人情冷暖,世态炎涼,官場上每個人的嘴臉我都看的一清二楚。你知道我爹娘死後,衆人和我說的最多的一句話是什麽?”
她看去。
他說:“為國捐軀,死得其所。”冷笑在嘴角漾開:“死得其所?這世上當真有死得其所這種事情嗎?我爹娘用生命用一切換來的安穩與和平,在他們眼中這是理所當然的事情,忠臣佞臣都好,他們所想的不過是邊疆戰事已平,從此高枕無憂。從未想過那些死在邊疆的人是怎樣的心情,失去親人的人又是怎麽樣的心情。”
“你當年離開,是為了不讓陛下為難嗎?”她問出聲。
樂正蒼鸾蹲下身子,女子習慣性的爬上他的背,穩穩的往宮外行去。
“算是,也不算是。”
“嗯?”
“侯爺的位置,有也好,沒有也好。我從未在意過,畢竟常陽侯此位确實太過尊貴,先帝說出那封號的時候別說滿朝文武,就連我自己都被吓到。”他嘆然:“我當年也就十二三歲的孩子,站在人群之中望着滿朝官員面上的變化,那當真是精彩。其實大家都是不支持的。就算口上有順着陛下的,心中也不願我一個小小的孩子爬到他們的頭上。樂正一族素來榮寵,只是可惜人才凋零,如今現世的樂正人也不過我一個。”
“然後呢。”她像是聽故事一般,聽着他記憶之中的一切。
“然後?”他略作思量道:“站在朝堂上的那一瞬間,我覺得不值得。很不值得。很想拿刀架在他們的脖子上,問問他們,你們為了一個高位吵得這樣不可開交,為何當時邊疆起戰事時你們沒有這樣的熱情?你們就這樣浪費旁人用生命,用一切換來的和平嗎?”嘆息是千回百轉的無奈,是疲倦至死的唏噓,他說:“可我什麽都沒有說,也什麽都沒有做,就看着他們不斷争搶,吵鬧,最後欲要打起來。就像街邊耍猴戲一樣。你若是在場必然不能明白他們為何要做這些事情。”
“太無聊了。”他說。
“長陽城是個很無聊的地方,正巧我在江湖上的朋友,來信問我可要去江湖,索性就散了侯府,反正長陽城已無牽挂之感,随遇而安,對酒當歌去江湖逍遙也不錯。給先帝留了信,我便趁着清晨城門打開,駕馬而去。”
想來也有意思,他笑道:“後來,長陽城來了書信,說是我走了之後,衆人生出幾分畏懼感,有些害怕無樂正一族在南國,邊疆會因此不再收斂,擔心出戰事。那些反對派突然倒戈,衆人都同意封我為侯。”他諷刺的笑道:“你看,這都是一群什麽人。”
“真是勢利。”她拉拉他的衣襟,似是撒嬌的問道:“那你為何又回來了?為了見先帝最後一面?”
“嗯。先帝視我為子,自小也是他看着我長大,無論怎樣送終這種事情不可不歸來。”
“雖然有點冒昧,但是……我能問嗎?先帝和你說了什麽?”她問:“皇後娘娘告訴我,當年陛下将你一個人叫去寝殿,你們說了什麽?”
“這件事啊。”他輕笑:“先帝叫我以後不用再守着樂正家的責任,從此以後,我自由了。天高海闊應該去飛舞。”
“那你……”
“我說過吧。”他依舊多情的笑着:“樂正一族生來就背負着忠義二字,忠義二字的背後就是詛咒。這是詛咒更是選擇。只要樂正一族尚在一日,南國有難,夏侯有難,便不能坐視不理。”
“選擇……”她在心底将此話來來回回的思量了許久,最後笑道:“你果然和旁人不一樣。”
背着她走出皇城,她伸手點着男子的臉頰道:“嶺南的雪很美嗎?”
“不知道。我沒去過,江湖上有幾個朋友去過,他們說那裏很美,所以要去看看。”
“這樣啊。”她笑顏煥然,再未提半分自己的心意。
他總是在天方方明起時出現在郡主府門前,領着她在長陽城各處玩鬧。
本定下說的‘後日’也因為那女子的胡攪蠻纏不知延期了多久。
那天,他向她道別,說自己要前往嶺南看雪,不能再耽誤。她了然,二人對月對酌。
十裏長亭處,他駕在馬上瞧着不遠處坐在高馬上衣裝清減的鵝黃長衫的女子,她身後是漫天豔陽,落了她一身朦胧的陽,似是光影之中不谙世事的仙子,她笑顏歡展,眉眼彎彎。
他知道她定會跟來。
“駕。”馬兒噠噠而來,他的馬兒停在她身邊,男子眉眼暗藏桃意灼灼:“你怎麽在這裏?”
“聽說嶺南的雪很美,本郡主也想要去看看,既然順路那就一起吧。”她點點自己的包袱:“錢財銀兩你不用擔心,一切都交給我。”她揚眉:“這位兄臺可願同行啊?”
“你腰上的那個聖旨是什麽?”他本就眼尖,立刻瞧見她腰後別着的正黃色聖旨。
“我求陛下給我們兩個賜婚。”她将手裏的聖旨晃了晃:“不過嘛,你現在好像不太願意娶我的樣子,所以我就求陛下暫時莫要将此事聲張開來,等你心甘情願娶我的時候,再昭告天下。”
他放聲大笑,江湖少年郎的豪爽不羁盡在其中:“這麽說,我是甩不得你了?”
“當然是甩不得。聖旨在手,本郡主早晚讓你愛上我。”
“不後悔?”
“不後悔。”
他望着山巒暝煙,天邊雲霭:“聽說嶺南的雪下會盛開一種叫做雪見的花。那花深埋在雪下。格外堅強。若是這次能見到就好了。”
她明白此人的言下之意是願意領着她前去,她立刻駕馬上前兩步,笑意歡然:“一定能看見,肯定,肯定能看見。”
承你吉言。
一雙人,一雙馬,就這樣遠走。
再歸來的時候,城郊的桃花揚揚灑灑的飛舞成一陣花雨,他們共騎着一匹馬,笑意溫然。
青鸾郡主請求陛下賜婚一事鬧得滿城皆知,此時正坐在侯府吃着糕點的郡主或者說是侯爺夫人笑道:“這下全城都知道你被我定下了。乖乖束手就擒吧。”
“好好好。”他無奈搖頭,又喂了女子一塊:“都快要做娘親的人了,還這麽孩子氣。”
“不能孩子氣嗎?”
“當然能啊。”他摸着微微鼓的小腹笑道:“要是丫頭,我保護你們娘倆,要是個小子,我們兩個一起護着你。”
“做爹的人啊,你還是快些想着給孩子取個名字吧。”
快要做爹的人笑然:“不急,不急,還是要先将夫人保護好。”
時光如梭,孩子出生後第七日,樂正蒼鸾抱着眼睛眯着酣睡的孩子道:“叫這個孩子,餘亦可好?”
“餘亦?為何要取這個名字。”她靠在一旁,望着小心翼翼抱着孩子的男人問道。
“羽翼。希望他能自由自在的活在世間,都說樂正一族是鳳子,那便叫這小子生出一對羽翼天大地大,千山萬水的游玩。”
“我還以為,你是希望他能成為夏侯家的羽翼呢。”
樂正蒼鸾歡然一笑:“那便是這個孩子的選擇了。選擇離開,還是留下,那是他長大後自己該抉擇的事情。”
“不負責任的老爹。”
“咱們的兒子,哪裏需要咱們煩神?”他點着孩子軟軟的臉頰,不自覺的紅了眼睛:“不過……爹還是不希望餘亦選擇和爹一樣的道路。莫要吃苦受傷,歡樂善良的成長就好。”
“可惜啊,虎父無犬子。”做了娘親的人,面上的笑意更加柔軟輕巧了幾分。
他将孩子放在一旁的小床上,走過去将妻子摟住:“辛苦了,以後不生了。”
“不希望餘亦多個弟弟妹妹?”
“他有爹爹和娘親就夠了,我一定會把所有的父愛都給他,叫他失不得半分孩童的歡然。”
“你總是有理。”
你看,桃花又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