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作弊
一句話輕而易舉将任喻一直以來自以為是的僞裝剝了個精光。
現在的他就像個一絲不挂的小醜,他那些步步為營的計劃,自以為聰明的手段,統統變成了自欺欺人的笑話。在他為自己的小聰明自鳴得意的時候,方應理不知道在內心怎麽笑話他。
而他又是什麽時候發現的?
昨夜的文件夾?
不,可能更早,拳擊臺上的試探,雙誠集團的偶遇,還是雲頂酒店的露臺?
又或者第一眼就被看穿了,他稱職地陪他演這出戲到如今。
相比他對方應理的欺騙,他認為,方應理自始至終裝作一無所知地戲耍他,無疑更加惡劣。
外面的腳步聲消失了,就在方應理的手掌稍微卸力之時,任喻猛地掙開,發出一記力道充沛的直拳,絲毫沒有猶豫,目标是方應理的臉,也毫不在乎他會不會因此破相。
方應理表情微變,顯然對這股突如其來的力量有些意外,但就在拳風襲來的瞬間,他敏捷地偏頭躲開,并順勢掌住了他的拳。
任喻喘着粗氣,暧昧的餘韻仍然殘留在他的身體上。他的表情似乎有很多話要說,簡直要撐破了,可恢複自由的嘴唇只是蠕動了一下,并沒能說出任何話語,像是忽然失去了他一直引以為傲的語言組織能力。
這次反倒是方應理先開口,宛如初見時般地好整以暇:“你的臉很紅。”
任喻用力搡開他,掀起窗簾走出去,方應理亦步亦趨地跟随,外面已經沒有跟蹤而來的人了。
“你……”方應理剛說出一個字,被任喻粗暴打斷。
“你想怎麽樣?”
他是想勃然痛斥,還是割袍斷義,又或者更嚴重的,比如報警。這些都是任喻曾經設想過的最壞結果,也不是不能接受。
但方應理将雙手舉至耳側,做出沒有惡意的投降姿勢,平靜地繼續說道:“你衣服的下擺,沒有拉好。”
Advertisement
提到這件事,被方應理大度寬容的任喻愈發羞惱地将衣服扯平,快步走開拉開距離,可沒走出去幾步,又不甘心似地霍然回頭。
“你他媽……”他話說一半,又大口吸氣蓄力,這回冷靜了些,“你什麽時候發現的?”
聽到對方幾乎要罵出破音來,整個人簡直像一只炸毛的野貓,方應理失笑。
“也不是很早。”
“那是多早?”
“起疑心的話,是在小區閑置物交換活動的時候吧。”
“……”
那時他們才第二次見面,當時他除了認認真真扮演一個稱職的鄰居以外,什麽也沒有做。
“我哪裏有破綻?”任喻不服輸地問。
方應理眸色微沉,好像當真在回憶那日的細節,這個人帶着點兒生動的狡黠,給他變了朵月季,又說同一個科屬,也可以算玫瑰。末了他回答:“沒有什麽破綻。嚴格說,我算是作了弊,提前看了答案。”
任喻皺眉:“什麽意思?”
說話間方應理領着他往車邊走去:“因為我在怡風家園見過你。”
被方應理這麽一說,任喻确實有些印象。
那天鄧微之聯系自己,說聽說他回來了,想見上一面。事實上,她一開口,任喻就知道是有新單子,他當時準備金盆洗手,橫豎是不打算接的,但鄧微之畢竟是一直尊敬的前輩,又合作多年,他想着就算自己不幹了,也當面跟人家說清楚比較好,所以還是決定去赴約。
時間地點是發到手機上的,約定晚上八點見面,地點給的是先鋒路18號,看位置在城市的邊界線,城鄉結合的地方,作為面談地點實在不算近。任喻覺得有點奇怪,出租車開得越遠心裏越犯嘀咕,等在坑窪不平的砂石路上停穩,下了車,心裏咯噔一下。
黑黢黢的夜色,僅依靠車燈的光線,看清門口挂着一塊破破爛爛的臨時标牌,寫着四個大字——怡風家園。
他猛地想起這是最近鬧得沸沸揚揚的一片爛尾樓。
心裏已經猜到大半,還想跳回剛剛來的出租車上,結果司機一腳油門開走,沒給他任何反悔的機會。
“任老師!”
這下真來不及走了,陳薪已經看到他,熱情洋溢地迎了過來。
任喻只好從褲兜裏掏出口罩戴好,他一般赴鄧微之的約,就算地點再偏僻也會戴口罩,因為職業線人的緣故,他的這張臉還是保持一點神秘感比較好,不然被人看到他和老牌記者在一起,就說不清了。
他硬着頭皮擠出一個笑容:“別別別,我做的那些事都上不了臺面,叫喻哥。”
鄧微之緊随其後,走過來和他握手:“小任別謙虛。”
任喻伸手握住,鄧微之這手又瘦一圈,骨感明晰,可見沒少勞心傷神。
說起來兩個人也有一年沒見,再見時約了這麽個烏漆嘛黑的地方,任喻閉着眼也猜得出是什麽意思。
“微姐,我還沒吃晚飯呢,要不咱們到市區找個地方舒舒服服坐着聊。”
鄧微之多聰明一人,鏡片後的雙眸閃着洞悉一切的微光:“餓了?這裏有人請客。”
她指着小區裏一幢高樓,大部分房間的窗戶如星羅棋布的黑洞,只有個別窗戶透出暖色的微光。
鄧微之和陳薪已然徑直往裏走,任喻只得擡腳跟上。
“這裏不是還沒完工,已經有人搬進來了?”任喻奇怪道。
“沒辦法。”陳薪解釋說,“歡顏地産資金鏈斷裂申請破産,也拿不出錢完工和賠付,好多人大半輩子血汗錢砸在裏面,再出去租房的話實在是租不起,就只好直接住進來了。”
工程爛尾,顯然通不了水電,路燈也沒有,滿地的砂石,不遠處還有一座沙土廢料堆成的小山,想要走到樓洞處,需要跨過推土機在泥巴路上壓出的縱橫溝壑,昨天還下過雨,到處是積了污水的水坑。
“這能住人嗎?”任喻啧了一聲,他腿長先邁過一個大坑,又回過頭扶鄧微之。
好不容易到2棟三單元樓下,任喻用手機的手電照亮電梯漆黑的控制面板,顯然并不能使用,他倒吸一口涼氣問:“幾樓?”
鄧微之推開樓梯間的門,表情淡然:“十三層。”
“……”
難怪鄧微之一貫高跟鞋不離身的,今天穿的平底鞋。
爬到八層時,歇一會,任喻體能很好,但也開始有些喘了,陳薪也有點勉強,鄧微之本來膝蓋就不好,現在更是完全說不出話來,空蕩的樓梯間回蕩三個人急促的喘息聲。
“微姐,要不我背你?”任喻塌了塌腰,示意她上來。
鄧微之站直身體,聲線穩一些了:“不用。”
畢竟男女有別,鄧微之又是行業精英,多少好面子,任喻也不強求,扶着鄧微之慢慢往上走。
到了十三層,1305的門上貼一對大紅春聯,任喻用手機一個字一個字照亮,寫的是“安居樂業春滿園 豐衣足食喜盈門”。
不得不說,在電都沒有的空寂樓道,任喻平穩住呼吸,捏着發酸的小腿,從中品出一絲黑色幽默。
敲開門,迎出來的是一個中年男人,屋裏點一盞蓄電臺燈,六面水泥的牆,每走一步都揚起灰,卧室裏就一張床,一個破沙發,一張小桌,在這樣惡劣的環境裏竟然還有個小男孩在伏案看書,頭頂的小燈根本不足以投亮他的課本,幾乎一半字跡都被自己的影子覆住了。
“張先生,打擾了。”鄧微之說。
“怎麽叫打擾,您說願意幫我們報道這個事,幫我們呼籲,我們感激還來不及。”張禮将人往裏帶,廚房邊有個小餐桌,一群人圍坐下來,廚房裏一個老太太顫顫巍巍地端着幾個瓷盆出來,知道自己說方言別人聽不太懂,只是笑出滿臉褶皺将筷子拼命往任喻手裏塞。
“我媽不會說普通話。”中年男人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又幫着翻譯,“這是今天從外面買的熟食,随便吃點。”
張禮說着張羅開席,說是說随便,明明有兩道葷食,顯然是破費了。
“老太太今年高壽了?”鄧微之禮貌地詢問。
“75了。”張禮回答。
“這樓她下得去?”陳薪很有些吃驚。
“一天也得三四趟,上廁所,下樓看其他老太太跳廣場舞,有時候還得拎東西,得買菜。”張禮回答。
老太太又說了點什麽,這次任喻聽懂了,她說:“慢慢爬,不費事。”
張禮抹了一把臉,手撤開時,臉上帶着殘紅,可聲帶已經在抖了:“本來想帶我媽來過好日子,農村的房子也賣了買的這套,結果交不了房。我現在只求一個睡覺的地方,拖家帶口的我總不能真去睡橋洞。”
他側身看向卧室點的那盞小燈:“孩子也是,都跟着我受苦了。”
男兒有淚不輕彈,可一談到這件事,眼淚止不住地往下墜。昏暗的光線勾勒出面孔上的道道濕漬,又被這個內斂的男人狠狠抹去。
任喻泛起辛酸的感受,連他們三個青壯年都很難爬上來的13層樓,老太太一天爬好幾回,孩子肯定更爬不動,得抱幾層背幾層自己再走幾層。
沒吃兩口撂了筷子,任喻在張禮瑣碎的敘述中将目光投向窗外,這個城市星光璀璨,唯有這裏亮不起燈火。
夜已深,簡單記錄了一些情況後,鄧微之适時告辭,臨別時給人壓了幾張錢算作飯費,張禮說什麽都不要,又被硬塞回來。
到了樓下,鄧微之問任喻:“這單接嗎?”
任喻知道,她就是吃準了自己心腸軟,所以也不找別的地方寒暄閑聊,直接拉他來現場打感情牌,讓他看看這些人的生活。她知道他拒絕不了。
手機的手電忘記關,将任喻映得熾亮,他攥緊了拳,半晌又松開,語氣有些無奈:“微姐,這事應該找警察。”
“表面來看,歡顏地産破産的程序合理合法,不構成犯罪。”鄧微之說,“但這家地産公司五年前橫空出世,現在又突然破産,我總覺得事情沒有這麽簡單。”
鄧微之是老牌記者了,以報道重大民生事件而聞名遐迩,被譽為媒體圈的鐵筆柔腸。最要命的是,她的直覺沒出過錯。
“你需要我做什麽?”
鄧微之遞來一張別致的凹印名片,任喻遲疑着接過,他将名片舉高一些對着光源細看。
上面印着“方應理”這個名字。
作者有話說:
*新聞事件由真實改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