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Chapter (1)
(站臺)
每個人心中都一個站臺
站臺的名字
就是他們的等待
有些人
很快盼到了自己的等待
興高采烈的離去了
有些人
雖然慢了點終究也得到了等待
也滿心歡喜的離去了
有些人
等到連自己都忘卻了時間
甚至是忽略了自己的存在
等待卻總是不能到站
表面看似如此
這是一些只看表面上結局的人的诟病
那些沒有得到自己原有心目中的等待
卻不見得就是悲劇收場
而那些已然得到心中期待的人
也不一定是完美收場
想要的與合适的
往往有着天地之差
(恸哭)
在父親親手将白色床單向上拉蓋住我母親的最後的表情時,走廊裏急促地奔跑聲在安靜的氛圍中顯得非常響亮。我站在母親床邊的另一側,極度想要哭泣的我,卻難以掉下一滴眼淚,只能滿眼茫然的看着床上這個已經徹底與我們訣別的屍體。
當腳步聲越來越近,越來越清晰的時候,我擡起頭看着扶着門邊氣喘籲籲的楊思。
雖然是大冬天,她的臉上卻一點幹燥的地兒都沒有。
此刻我注意到,她右腳上只穿着一只白色襪子,而這只白色的襪子,早已被塵土染黑了。
步伐踉跄着,她緩緩朝母親的床邊走着,當到我旁邊的時候,她一只手輕輕抓住了我的胳臂,雙目無神的死盯着我,一時間我只有側臉躲避她的眼神。無能的我在母親去世的這一刻根本沒有辦法給她任何的安慰,連我自己都無法分清眼前的這一切到底是不是夢境。
她又将眼神移到蓋住母親身體的床單,上面赫然寫着深紅色的“平江市第一人民醫院”。
看到這些個字後也不知道她哪來的力氣,握着我胳臂的手突然将我朝後方甩去,我一時間沒有防備,整個人就朝後仰下去,重重的摔在了地上。
即使是發生了這種情況,我和父親也都沒有說什麽,更沒有指責她。
也許此刻真正悲痛的人,就是楊思。
趴在母親的身體上她開始大聲哭喊着,喊得歇斯底裏。
這個時候,我鼻頭一酸,眼角不知不覺流淌出一滴在我臉頰上數年沒有出現過的液體。
從這一刻開始,楊思就開始由開朗慢慢轉為沉默,母親出殡的那一天,她一句話都沒有說,難得出現的幾個親戚都為楊思感到悲傷,紛紛上來安慰她。
“我媽生病的時候,怎麽沒見你們掉過一滴眼淚?沒見你們來探望過一次,現在倒好,人死了,不在了,不用怕我們向你們借錢了,都一個個跑過來貓哭耗子。”
這句話,着實讓站在一旁的我驚出了一身的汗,親戚們一時間無言以對。看着非但沒有悲傷之色,反而帶有嘲笑意味的蔑視着他們的楊思,他們以為楊思已經瘋了。
不過,在場所有人都知道,楊思不過是說了一個看似難聽卻再誠實不過的大實話。
我側目望着身旁的楊思,心裏有着說不出來的滋味。
(相撞)
楊思這個時候已經上初二了,我後來才知道她是在上課的時候被班主任叫出去接我父親電話的,當聽到我母親死訊的那一刻,電話筒從右手上滑落下來,重重的跌落在地上。
電話那頭的父親再也聽不到楊思的聲音,只能聽着班主任漸行漸遠的模糊聲音:
“楊思,你去哪裏?”
撂下電話後她直接沖出了校門,對門衛的質問完全不予理會。
她所在的初中距離平江大概有一個小時的車程,但是那裏的車只會開到平江的邊區,無論離我家還是醫院都最起碼還有二十分鐘的自行車程,每次她回來的時候,不是父親就是我會騎着家裏的自行車去接她。
當她從班車下來之後發現根本沒有任何辦法聯系到我和父親,口袋裏也只有僅存的兩個硬幣,打車根本就不夠。此刻她哪還顧不得那麽多,拔腿就往醫院的方向跑去。
至于到底有多遠,需要跑多久,已經不在她的考慮範圍之內了。
隆冬的路面上少有行人在路上走,那肆虐的穿骨寒風找不到可以打擊的對象,無奈之下只好對着路面上幹澀的樹葉發洩着,不知什麽時候出現了一個極度顯眼的奔跑女孩,一下子正中了它們的下懷。
寒風意圖凍結她臉頰上不曾停止的淚水,卻發現根本沒有辦法做到。
視野模糊着,眼前的一切都成了多層的重影。她哽咽着、奔跑着,一邊跑一邊用手背擦拭着眼眶裏溢滿的淚水,這時刻,仿佛整個世界都已經崩塌了一般。
突然,她被什麽東西阻擋着,整個人向後坐了下去,膝蓋處還隐隐作痛。細一看,已經擦破了皮,紅色的線條從破皮處挂了下來。
同一時間,她眼前同樣有一個人倒了下來,還有一輛傾斜着、輪胎還在轉動着的腳踏車。
“你什麽情況啊?”男生站了起來,拍了拍屁股上的灰,剛才他不停的按着車把手的鈴铛,本以為楊思已經注意到了會自動避讓,卻發現楊思徑直朝自己沖了過來,他一下子沒反應了。就發生了現在的事情。
将自行車扶了起來本想要責怪楊思,剛要開口時發現楊思神情呆滞的坐在地上,吹彈可破的臉頰上早已被淚水沖出了兩道淚痕。
這下子他反而不好意思起來了,緩和了自己的語氣:“你沒事吧?”
楊思站了起來,顧不得身上灰塵,也沒有回答男生,繼續向前跑去。
男生看着她從自己的身旁跑過,正覺得詫異之時發現自己眼前的地面上赫然有一只鞋子,他撿起鞋子就蹬車追趕楊思:“喂!你的鞋!”
雖然他追上了,一只手把着車把手,另一只手拿着鞋子伸向楊思的方向。可是楊思卻對他的話完全不予以理財,甚至連自己一只腳沒有了鞋子也完全不在意,男生有點吃力了,開始粗聲喘着氣:“你這麽急着去哪裏啊?”
“醫院。”情急之下楊思說不出其他的字,此時的她也處于極度疲勞的狀态,不過是意志支撐着她疲憊的軀體罷了。
“你別跑了,我送你過去!”這時男生短時間內能想到的唯一辦法,不然他可能一直不能把鞋子還給她了,聽到這句話後,楊思慢慢放下了腳步,直到徹底停下。
男生将鞋子扔進車籃裏,楊思也沒時間猶豫,側身坐了上去。
“是第一人民醫院嗎?”
“恩。”一坐下後楊思的身體立刻處于癱軟狀态,她只能靠着這個男生的背短暫休息。
不經意間,她發現男生的肘部關節被蹭了一大塊皮,而鮮血正順着袖管滴在她的褲子上。
而男生自己好像完全沒有察覺。
(送達)
車到醫院門口方停,楊思倉皇跳下車朝着醫院門口奔去。
望着她消失在醫院大門口的時候,男生調轉車頭準備離去,低頭時卻發現楊思的鞋子還落在自己的車籃裏,等到他想叫住她的時候已經來不及了。
将車停在醫院門旁後,他拿着鞋子追了進去。
追是追了,可是在不知道她叫什麽名字、來醫院是做什麽的情況下,想要問她在哪裏是很困難的,無奈之下他只得一層一層、一間一間的尋找。
當他剛剛到達第三層的時候,整個樓層間響徹着女生的哀嚎,這一刻他确定了鞋子的主人在哪裏。循聲而去,在305病房門口,他看見了楊思趴在我母親身上放聲哭泣着,雙手拼命地抓着床單撕扯着,淚水如同決堤的洪流一般。
握着鞋子的手不知不覺早已僵硬了,半天他才緩過神,彎腰将鞋子輕輕放在病房門口後悄然離去了。原本這是和他沒有任何關系的,這裏發生的一切都不在他熟識的範圍內,無論什麽,都不外如是。但是看到楊思那悲痛欲絕的情景時,他的心好像被震蕩了一樣。
同樣感到心痛。
走着、想着,自己竟也慌了神經,一頭撞在了石柱一樣的物體上。
擡眼時才恢複神智,眼前被他撞的男子西裝筆挺、穿戴整齊,手中拎着一個文件箱。一副學究眼鏡架在鼻梁上,看男生額頭有些許的汗水沾在自己潔白的襯衫上,面露鄙夷之色,從口袋裏掏出一塊白色方巾在汗漬處來回擦着。之後也不與他做什麽糾纏,繞過他直行而去。
男生長喘了一口氣,剛才莫名的壓迫感頓時煙消雲散。
他也正欲離去,卻發現眼前的地面有着一個善良的東西。
仔細一看才知道是領帶別針,撿起回眸時,西裝男子已經不見了蹤影,他握着別針追了上去,心裏想着今天還真是倒黴,總是撞人。拐彎後終于看見西裝男子推開了一間辦公室的門。他便不由分說跟了上去。
剛想敲門時,聽見門內有人在對話,就要碰到門的指關節放了下來。
聽了幾句後,他後背不由得冷汗橫流,腦袋裏像是有千百個大鼓被重錘敲打着的感覺,攥着別針的手使勁向內收縮着,不知什麽時候掌心裏有血色滲了出來。
“你有事嗎?”正當他像木樁一樣雛在那裏半晌後,後背傳來細聲妙語。
猛然回過頭時,身後的女生也吓了一跳,手中的飯盒落在了地上。接着,辦公室裏的對話也突然被這個動靜攔腰斬斷了。
也來不及分辨女生的樣貌,男生不作回答,低着頭只管倉惶離去。
(崩潰)
中午,父親買了三份盒飯。
我和父親都沒有吃,楊思癱坐在椅子上望着面前白的有些吓人的降解泡沫飯盒,頭發有些散亂,身上也不是很幹淨,我想要開口說讓她先回家換一身衣服,可這種情況下說這種話是很不合時宜的,所以我選擇的沉默。
對于我們一家來說母親的死亡是早就預知的,只不過中途因為海市蜃樓一般的希望使我們在短暫的時間內不再悲觀,到頭來結果卻還是和當初想象的一樣,心态一旦有了起伏之後,心理上的承受能力也會相應的産生波動。
過了幾分鐘,我們還是誰都沒有碰面前的飯菜,楊思擡眼看了看我們:“你們不吃嗎?”
父親沒有回答繼續保持着沉默,我也微微搖搖頭不作回答,楊思忽然坐直身子快速打開塑料袋子後掀開了飯盒蓋子,将粘在一起的筷子掰開後不管三七二十一開始把飯菜往自己的嘴裏送,動作一直沒有停過。不消片刻一盒子的飯菜就被她吃完了,但她并沒有停止,将我面前的盒飯也拿了過去開始吃起來。
看着楊思這幅樣子我們的心裏都不好受,父親站起身朝着衛生間走去。
說老實話我有點擔心父親,他是個極為老實的人,很少看到他的情緒有很大的波動,但是看着他背影長大的我深知他并不是一個毫無感情的人,只不過他将自己所有的喜怒哀樂全都隐藏在心裏,從不表現出來罷了。
悄悄的跟在他身後,覺得他的背影有些搖晃,也許是太累的緣故吧。到了衛生間裏面後他呆呆地看着并不光潔的鏡子中的自己,我注意到他在拼命抿着嘴唇,眼皮波動也很不規律。
站了有一段時間後他緩緩伸手長滿老繭的手擰開了水龍頭,嘩啦啦的水聲流出後,他低下了自己的臉,看着雙手捧着的水面上自己那張朦胧的臉。
眼睛一閉,雙手捧着水朝着臉上潑了過來,之後他反複的重複着這個動作。
一般的人,即使臉再髒,即使越覺得困,這種澆法也早就可以解決問題了。
然而雖然沖洗了很久,也依舊沒有将我父親幹涸的雙目中不斷流淌的淚水沖洗幹淨,那不斷流淌的自來水聲,也沒有能夠掩蓋住他低沉的哽咽。
看到此番情景,我不想去安慰他,應該說是我不想去打擾他,讓他盡情的哭泣是最好的。
回到座位後,我發現楊思已經在吃父親的那一份了,這類情況不能說極為罕見,應該是絕對沒有發生過的,楊思極其注重身材,我從未見她吃超過半碗飯,而且她是非常讨厭蘑菇的,但是今天我和我父親盒飯裏的蘑菇,全都被她吃個精光。
終于,三碗飯全都吃完了,她放下筷子雙手重重的拍了桌面一下,像是剛剛跑了一千米一樣大聲喘着粗氣,我站了起來剛想說些什麽,她卻捂着嘴朝着門外沖去。
我追了上去,她趴在花壇的角落裏不停地嘔吐着,劇烈的咳嗽聲夾雜着啜泣。
依稀看得清:嘔吐的同時淚如泉湧,無法停息。
(漠視)
出殡那時的場景,至今還清清楚楚的刻畫在我的腦海裏,記憶猶新。
在楊思去醫院做人流的那一天,和我母親下葬那天的天空是完全一樣的:一整片灰色的龜裂狀烏雲覆蓋着天空,和幾乎快沒電的手電筒照射出來的微弱的光芒從這些龜裂紋中滲透出來,探視着我們一行人朝着公墓而去。
我捧着母親的遺照,楊思走在我的身旁,一行人默默無語,只聽得三姑雇來的樂隊在那裏自顧自的吹吹打打,驅散着這如同地獄一般的死寂。
父親緊跟在樂隊之後,雙手抱着貼有我母親照片的骨灰盒,一直兩眼無神的低着頭,我走在他後面幫他看着前方,深怕他會被撞到或者被絆倒。
我們挨個兒上了前方挂着黑色大花的小客車,後面的親戚中,無論是我母親那邊的,或者是我父親這邊的,雖然沒有大聲喧嘩,但是小聲的嘀咕卻不曾間斷。
也許他們在被楊思如同耳光般的數落後緩過神來時,才從羞愧的情緒中抽出身來,開始用鄙夷甚至是煙霧的眼神議論着我身旁這個不懂得尊重長輩的小丫頭。
即使不能聽個全部,但我也能聽清楚大概的內容。看了看像是沒長耳朵一般毫無反應的楊思,我忍不住側頭看了看身後,注意到我的行為後,後方的低聲細語一下子音量開始逐漸降低,大家都不再相互咬耳朵,直到我将頭轉回去。
站在墓碑前,碑上刻着我母親的名字,只是照片還沒有印上去,這和我們之前說好的是不一樣的,父親随即看向公墓管理處辦公室所處的方向,但是他并沒有大吵大鬧,這是屬于我母親最後的一天,他心裏唯一的想的是怎麽讓她安安靜靜的離開。
至于別的,就沒有心力再去計較了。
可楊思絕對不是這麽想,我清楚的看見她死死抓住潔白孝服的手青筋都綻了出來,她剛想擡起腳往公墓管理處的方向殺過去,我察覺她的舉動後一把抓住了她僵硬像石頭一樣的手,皺着眉毛沖她搖搖頭,示意她不要沖動。
當我回頭的時候,發現親戚當中好像是少了一個人,但一時間也想不出來到底是誰,況且這個時候我也沒有餘力在意這些東西,雖然我表面看上去對這些親戚叔伯都是畢恭畢敬。
甚至按照楊思的說法可以說是卑躬屈膝、一副奴才的樣子,但是從心裏的想法來看,我和楊思是完全一致的。
(三姑)
不一會兒,從辦公室那裏跑來了一個像是工作人員一樣的角色,後面還跟着兩個人,她來了之後一面賠笑說這是他們工作的失職,一邊讓跟在她後面的人抓緊時間把我母親的照片鑲上去。就這樣,我們多等了半個小時。
這時,我感覺身後的親戚好像又多了一個人,當我回過頭細看,剛才不見的正是現在已經站回到親戚行列中的三姑,至于她剛才去幹了什麽,無人知曉。
我總覺得她的身上好像少了一些什麽,後來才想起來她原本脖子上挂着的一條金項鏈不見了。當時的我認為她和我母親有着多年友誼,出殡将這個拿掉應該是出于哀悼。
下葬儀式開始了,我們看着我母親的骨灰盒被放在這個事先就準備好的墓穴中,這個時候後方哭聲不斷,我和父親雖沒有哭出聲來,淚水也早就挂滿臉上了,可與之相反的是楊思這個時候卻異常的冷靜,聽到身後親戚的哭聲後居然咧嘴笑了笑:
“光打雷不下雨,作為群衆演員都是非常拙劣的演技。”
站在她近在咫尺的我當然聽到了這句意味非常明顯的諷刺話語,她看着我母親墓碑上的照片,繼續笑道:“我要是他們,最起碼實現應該帶一點眼藥水或者芥末,多少流一點貓尿才算是為我母親盡心了,哪像現在,一個個貓哭耗子假慈悲,誰不知道他們心裏在偷着樂。”
聽着她越說越離譜,我心裏不覺寒意叢生,立刻以不顯眼的狀态拉了拉她的袖口:
“好了,不要再說了。”
儀式尚未結束,從烏雲的龜裂縫隙中洩露的雨滴淅淅瀝瀝的開始掉落在我們身上,接着嘶吼的西北風,跳落在我們的皮膚上不免有些疼,有些親戚為了避免疼痛感,開始用随身的包或者衣袖遮擋自己的臉頰,唯獨我們三個沒有做任何的動作。
當一滴雨落在我肩膀的時候,我側臉一看并不是雨水,而是一顆顆晶瑩如同小水晶一般的晶狀體,難怪打在臉上是那麽的疼。這時楊思又笑了,卻沒有說什麽。
雨越下越大,親戚開始陸陸續續的離開,有的找地方避雨,有的直接離開了,留在這裏的只有我們三個。我原本是這麽以為的,當聽到遠處躲在屋檐下躲雨的三姑夫催促着三姑去躲雨的時候,我才驚愕的發現:
和我們一樣站在那裏一動不動的還有三姑。
這一幕不要說我,連楊思都是極為詫異的。我們兩個轉身看着她,穿着烏黑的風衣站立在風雨中,任憑小冰雹一樣的顆粒擊打自己所有裸露在空氣中的肌膚,頭發上蒙着一層亮閃閃的光芒。我不禁開始疑惑了,當時父親帶着我和楊思挨家挨戶去借錢給我母親治病的時候,家家都是以各種理由拒絕,只有幾家是少量借了我們一點的。
而那些沒借錢的人家中,就包含着三姑這一家。
(求助)
對于我們來說,無論哪一個親戚不對我們施以援手我們都是可以理解的,但是在小姑那裏吃到閉門羹和三姑家的拒絕是我們無法接受的。
也就是因為這個,才會激起楊思對這幫親戚的仇視。
我還清楚的記得那一天的情景:為了給母親治病,我們家的積蓄基本花的差不多了,當時的我甚至有想辍學去打工的想法,可是在和病床上的母親說了之後遭到她的強烈反對。
還沒有脫去工廠工作服的父親在一旁給母親削着蘋果,我坐在一旁雙手在膝蓋上攥了又攥拳頭,終于鼓起勇氣開口了:“我還是去打工吧,這樣爸爸的壓力也會輕一點。”
母親靠在床頭。雖然滿臉病容,顯得有些蒼白,但是依舊保持着溫泉一般暖心的笑容,但一聽到我這句話後笑容頓時被凍結了一般輕輕轉過臉看着我。其實在說這句話之前我心裏就做好的充分的思想準備,在母親驚愕的眼神對着我的時候,我不斷地調節着自己的呼吸,告訴自己不要輕易打退堂鼓。
“冶。”母親叫了我的名字後扭過頭看着窗外:“此時的外面正在飄着小雪,天氣預報說這一段時間經常會有降雪,枯燥的樹枝早就負荷不了那不斷累積的雪層重量了,紛紛低下了自己的身段。”
看向窗外,場景的确如母親的描述一樣,她從被單裏伸出了自己的手對着我無力地招了兩下,我雙手握住了母親的手,發現不管什麽時候,她的手永遠都是那麽溫暖。顯然看上去她的身體已經很疲憊了,卻還是用盡力氣握着我的手:
“可即使如此,也沒有一根樹枝折斷。”她伸出另一只手拍了拍我的手背笑着說:“承受壓力不管是誰都沒有辦法避免的,我不希望因為我的事壓斷了你這根正在茁壯成長的樹枝。”
父親将水果刀輕輕放在床頭櫃上,把削好的蘋果的遞到母親面前,随後看着我:
“你明年就要高考了,不要想那麽多,你母親的病我會有辦法的。”
家裏的錢已經所剩不多了,這我非常清楚,父親當然也不例外。所謂的辦法,除了向別人借錢之外,根本就無法可想。
于是,星期六的晚上,父親和我以及楊思頭頂着鵝毛大雪開始挨家挨戶的借錢。前面我已經講過,借錢并不是一件順利的事情,所有的親戚都好像躲瘟疫一樣躲着我們,客氣一點的還讓我們進去坐坐,但是一提到借錢就會以家裏各種經濟不景氣來拒絕我們。
最後的兩家,我們去了三姑家和小姑家。
“還是不要去了吧。”楊思帶着厚厚手套的手拍着頭頂上的雪白的一層雪花:“想也知道是什麽結果,還不如想想別的辦法。”
“我想三姑姑和小姑姑應該會幫我們的。”那時的我認為以我母親和三姑姑的同學關系和十幾年年深厚的友誼她多少會施以援手。小姑姑更不用講,前年她得肺結核無人問津的時候我父親抛下工作不管照顧了她兩個月,直到她康複。
懷着這種樂觀的心态,三雙嵌在雪地中深淺不一的腳印,一直延伸到小姑姑的家門口。
(躲避)
小姑姑是我爸兄弟姐妹中最小的一個妹妹,根據我的了解父親從小對她就十分關愛,她高中畢業後就沒有繼續上學了。這個時候我家裏還有套三層小樓位于市區的邊緣,地段還算不錯,三姑和小姑姑在沒有出嫁之前都在我家裏住過很長一段時間。
因此,我、楊思對于兩位姑姑相對于其他親戚來說自然是比較熟悉的。
站在小姑姑的家門口,她家裏的燈是亮着的,父親杵在門口幾度伸手想要敲門,可是不知道出于什麽原因最後都放棄了這個動作,我多多少少能夠明白他的心情,七八家親戚跑到現在,再厚的羽絨服也暖不了自己的心了。
我也在猶豫是不是要回家,低頭糾結時卻聽到正前方急促的“咚咚咚”敲門聲打亂了自己的思緒,我立刻擡頭,發現楊思正用她捏握成拳狀的手榔頭一般重重的捶着門。
本來裏面可以依稀聽得清有些電視節目的聲音,在楊思錘門後音量慢慢減小了,但是許久之後沒有人給我們開門,楊思見狀有些不耐煩了,剛想加大力氣捶門時被父親抓住了不知出于什麽原因而僵硬的手臂。
我們轉身離去了,小姑姑的意思已經再明白不過了,我們跑了這麽多家的親戚借錢她不可能不知道,在曉得我們來意的情況下将我們拒之門外明顯已經表達了她的态度。
這時不要說楊思或者父親,光是我的心裏直泛酸水,擡頭看父親被雪染白的眉毛和霜打了一般的面頰,更是讓人心有不甘,想到這裏我轉身折了回去。
回來之後楊思用鄙夷的眼神打量着我:“你不是去下跪了吧?”
“如果她沒有将我們擋在門外的話。”我在地上抓了一把雪搓了搓手,将掌心的黑灰搓幹淨後在衣服上蹭了蹭,然後再次插進口袋裏。
小姑姑家的附近有一個被雪掩埋、整齊羅列的煤堆,但是在煤堆上面還蓋着一大塊帆布,用來防止煤堆受潮。在來的時候我就注意到了,方才我回身的時候來到了煤堆前,本想拿一塊黑色蜂窩煤砸向她家的大門口,撿起來後發覺這樣做有些不妥,此時我注意到煤堆旁還有一小堆已經燒過的黃色碎煤。
因為已經沒有利用價值了,所以被扔在一邊,無人問津。
拍拍手後我離去了,雪依舊在下着,小姑姑家的門口放着一塊燃燒過後已經沒有價值的煤塊,背對着門離開的時候我清楚的聽見鐵門悄悄敞開的摩擦聲響。
但我并沒有回頭。
(看穿)
每走一步都能夠聽見鞋子陷在雪層中那深沉的聲音,鞋子包裹着銀白色的一層。
沒踏一步,都非常的沉重。
最為心寒的莫過于父親了,那種欲哭無淚的心情站在一旁的我非常明白。
有了小姑姑的前車之鑒,我們對去不去三姑家有了很大的疑慮,尤其是父親,他最喜歡讓別人為難,典型的老好人例子。一想到三姑可能也會像小姑姑一樣對我們,我的心裏也不覺忐忑起來,當楊思走了老遠之後才發現本該在她左右側的我和父親已經被她甩下老遠了。
“借就借,不借就不借。”楊思轉過頭,嘴裏呼着白氣,顯然她早已做好了思想準備:
“哪怕是幾百幾千,只要她一個點頭,我就認了她這個姑姑,如果連一個子兒都不肯拿,也應該感謝他們這麽早就讓我們看清了他們的為人,怎麽好像你們現在比他們還害怕?”
想想楊思說的雖然露骨了一點,但是也是有道理的,我拉着父親的手臂開始繼續走。
三姑并沒有将我們拒之門外,我們離她家還有一段距離的時候,三姑夫就站在門口倒着盆裏的水,看到我們之後也老遠就開始打招呼,他并沒有像躲瘟神一樣躲着我們,而是主動和我們說話,這讓我心裏的顧慮瞬間被打消了不少。
進屋後我們五個人圍坐在八仙桌前,三姑坐在父親的對面一直低着頭不說話,我和楊思也不說話,只有三姑夫對我父親噓長問短,問完我們家的狀況後又關心着我母親的病情。
這時候,我覺得我們好像并沒有被完全遺棄。
“嫂子這樣下去也不是辦法,要趕緊治好才行。”
我父親原本并不好意思直接開口,所以和三姑夫的交談中并沒有主動提及關于我母親的原因而借錢的事情,聽到三姑夫這麽說正好有了一個開口的理由:
“其實...”
“其實家家都有一本難念的經。”他好不容易打算開口,卻又被三姑夫搶先了一步:“別的親戚家裏可能又都有難處,大哥你也別往心裏去,把心放寬點。”
父親的雙手始終沒有離開過面前冒着熱氣的玻璃杯,我瞥了一眼三姑,她一直保持着沉默,神情也非常憂郁,好像有什麽心事一樣,因為是這種場景我也沒有開口多問。
三姑夫也看了看三姑,喝了一口杯子裏的水潤了潤嗓子繼續說:“我們家這段時間也正打算買房子,手頭有大概二十萬左右,大哥你要是急用的話可以先拿去。”
我看了看窗外,窗外飄着大雪,心裏不禁想起了雪中送炭的場景。
我們在的視乎本來連一絲風也透不進去的鐵門在我們離去後慢慢敞開了一條縫隙,小姑夫探出腦袋看到了我放着的廢炭,确認我們走了之後打了個哆嗦裹了裹披着的外套關上了鐵門回到了床上,小姑姑正在切換着電視臺,看了不看小姑夫一眼:
“他們走了麽?”
小姑夫将外套蓋在床上:“恩,我們這樣是不是不太好?畢竟他是你大哥,那幫過你。”
“我要是有錢我早就幫了,大嫂的病就算把你和我...”她低頭看了看懷中的嬰兒,忍不住嘆了一口氣:“還有這個小丫頭都賣了也不夠,我是不忍心拒絕他,只好這樣的。”
小姑夫伸手摸了摸我小表妹的臉,從小姑姑那裏接過了她抱回到嬰兒床裏:“可是要是你姐姐把錢借給她了,到時候你嫂子病好了我們不就成惡人了麽?”
“我姐姐?”小姑姑咧嘴冷漠的笑了笑:“等她能做主再說,我那個姐夫..”
她頓了頓,沒有繼續說下去,只是冷冷的笑了笑。
(陷阱)
一聽三姑夫直截了當的借給我們這麽龐大的一筆數目,我和父親聽到後都大為震驚,本來指尖在杯口處來回滑動的楊思頓時也處于呆滞狀态,擡眼詫異的看着三姑夫。
這也是難怪的,畢竟連續碰壁後突然遇到這麽大的反差,任誰都會大吃一驚。
“二十萬?”也許是擔心自己的耳朵出現了幻聽,父親的左半邊臉微微有些抽搐。
三姑夫斜眼再次看了看三姑,好像是在示意什麽,但是三姑就像沒有看見一樣,只顧低頭看着杯子裏的白開水。在沒有三姑回應的情況下,他看她的眼神明顯發生了一點變化,确切的說是在瞪她,雖然這一瞪非常不顯眼,非常短暫,卻還是被眼球上翻的楊思看在眼裏。
“我們家也只有這麽多了。”三姑夫笑道:“這裏就要被強制拆遷了,本來我們兩個打算去買房子的,既然大哥你急着用錢,也沒什麽關系,先拿去用好了。”
我的心有點咯噔,總感覺這看似割肉喂鷹似的感人舉動還有下文。
“那你們把錢全部給我們了,你們的房子呢?”父親聽後不免有些擔憂。
“說的是呢。”他的情緒好像一下子上升了很多,看着有些坐不住了:“我和繼紅也考慮過了,大哥你手上不是有兩套房子麽,要不先暫借一套給我們住一下,應一下急?”
“終于進入正題了...”楊思在我一旁小聲嘟囔着。
我父親感動的神情褪色了不少,本來他一腔熱淚就快奪目而下了,但聽到三姑夫這句話後也覺察到了有些不對勁,慢慢壓制住了自己的情緒,試探性的問着:“你想要哪一套?”
“大家都是自己人,大哥你看着随便給啦,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