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早晚得跟你姓

回到家,紀潼叫了聲媽,換了拖鞋往裏走。

開闊敞亮的客廳角落空調小檔風吹着,是安靜不吵的立式。沙發對面的壁挂電視正在重播一檔搞笑綜藝節目,幾個人抱着雞瘋跑。沙發上半卧着一個人,兩腿并在一起,因為穿的是深藍色牛仔褲,乍一看像條身材姣好的美人魚,左手扶着半個西瓜,右手持勺子挖出圓球攢到一個白瓷碗裏,眼睛卻盯着電視,發出悅耳笑聲。

這是紀潼的媽胡艾華,正在跟學生一樣享受暑假。

他媽年輕時是個标致的大美人,盡管現在也不老,至少風韻猶存,眼角都沒多少皺紋。當年他外公在戰争裏拿過勳章,退伍後成了直轄市一位不小的幹部,可惜人走得早,又沒有兒子,權勢地位多半失卻了——線香燃盡爐子裏只餘香灰。

不過這不影響胡艾華成長為新時代先進女性。後來她不顧母親反對義無反顧要嫁給一個叫紀建濱的高中同學,胡家沒辦法,只能将女婿從一文不名的窮小子扶成了私企老總,好叫女兒有個依靠。

誰曾想男人有了錢就變壞,紀建濱四十歲一過就跟身邊胸很大的女秘書搞到了一起,還悄無聲息地租了套公寓成了第二個家。胡艾華她媽知道以後氣出了好歹,第二年腦血栓撒手人寰,胡艾華就此跟前夫成了仇人。

好在她本身還是個小學老師,家底雖不很厚,供他們母子糟蹋一世是夠了,漸漸便又想開許多,重新變得無憂無慮。

“回來了?”

她坐起身笑着朝兒子招手:“過來過來,西瓜都挖好了。”

看着是母慈子孝,可等到紀潼真的走到身邊她卻又立刻把兩道紋過的柳葉眉一橫:“玩什麽了這一身臭汗!”

恨不得立刻跳開幾丈遠。

紀潼大喇喇往沙發上一坐,劉海一撩一腦門的汗:“跟胖子他們出去了呗,曬死了。”

整個假期他們仨都在一起厮混,家長從不當回事。胡艾華一面抽了張紙巾給他一面道:“吃幾塊冰西瓜,你梁叔叔早上特意送過來的,特別甜。”

胡艾華跟對象梁長磊是由買水果的機會相識的,幹柴遇上烈火,彼此都覺得合适,關系竟比年輕人還甜。出于關心,也出于想見對象的原因,梁長磊三天兩頭往這個家送時令水果,喂動物一樣喂他們母子倆。

一聽這話,紀潼本來已經拿起的叉子又用力往回一戳。

“塊兒八毛一斤的西瓜還值當特意送一趟?不嫌寒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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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臭小子胡說什麽,”胡艾華将臉一板,電視不看了,“誰寒碜你了?你梁叔叔是體貼你媽,這麽重的西瓜大老遠送來,別給老娘不知好歹。”

奇了怪了。他這麽個乳臭未幹的半大小子,身邊的女性同胞卻有一個算一個通通都愛自稱“老娘”,顯得他地位格外低下。

“體貼你你就吃呗。”紀潼站起身徑直往衛生間走,“這種小攤小販賣的瓜反正我是不敢吃,誰知道打沒打甜蜜素,為這點甜頭吃壞了肚子得不償失!”

刀子一樣的利嘴,跟他媽一脈相承。

胡艾華在後面氣得沒招,見他快走得沒影了急忙扯着脖子喊:“這種話明天你可不能當着你梁叔叔面說聽見沒有?否則休怪老娘對你不客氣!”

不客氣?有多不客氣。

紀潼這輩子還沒挨過打。

他拿小拇指掏掏耳朵,嘴上取得了勝利,心情也好了許多。悠悠踱到衛生間洗淨臉和手又悠悠踱回房,窩在卧室裏怡然自得打開空調。

房間不過米粒大小,沒多久就涼下來,舒服得很。

說到這套房,小是小了些,兩室一廳沒有一點富餘。他媽離婚後沒搬回娘家當然是礙于面子,這一點兩母子有着天然的默契,因此住回這教師公寓他倒也沒怨言。但外人要住進來就是另一回事,尤其這外人還不怎麽樣。

跟老媽談戀愛的梁叔叔紀潼見過多次了,臉上有不少溝壑,皮膚也曬得偏黃,不過身體還挺壯實,去跳廣場舞應該會有不少大媽争當舞伴。

但他母親胡艾華女士又不是一到七點就溜去廣場跳舞的阿姨,用不着那一身力氣。

紀潼躺在床上,兩只手枕着頭想了會兒覺得沒意思,噌的起身趴到了床邊的飄窗上。

樓下就是個小區活動中心,天氣熱到這個份上仍然有人在底下耍雙杠,老年人們外練筋骨皮內練一口氣,一天都不偷懶。

他用手背墊着下巴,眼睛看着樓下一位位地過濾:這位不錯,可惜襯我媽矮點兒;這位也不錯,且慢,頭頂像是禿了一塊;那要不這位?呵這腋毛!薅一薅能紮掃帚!

看來又看去,始終沒替他媽物色到一位稱心的,只得又翻身回床上躺着,右腳歇在曲着的左膝上晃悠,腦中仍舊不甘心。

媽,我唯一的媽,你怎麽就、怎麽就看上一位莊稼人了呢?

你還不如去樓下練單臂大回環呢!

迷迷糊糊眯着午覺,時間晃到第二天晌午。

有兩個人頂着炎炎烈日、拎着水果進了家屬院的大門。

這剛是梁予辰回平城的第二周。他本科在高鐵五小時車程的外地念英文專業,回家的時候不多。上半年某一天,他爸忽然跟他談心,将自己老樹開花的事和盤托出,并且表達了希望他支持的意思。

梁予辰當然沒有不支持的理由。他爸又當爹又當媽,含辛茹苦撫養他長大,這些年遭了數不清的罪,早該有個知冷知熱的人陪在身邊。

只有一件事費人思慮:他爸想帶他一起搬去紀家。

他不理解,梁長磊就慢慢解釋給他聽。在提出結婚的同時梁長磊就主動表示要另買一套房子接胡艾華同住,但被胡艾華拒絕。她是體貼梁長磊,手頭的資金就只有那麽幾十萬,捉襟見肘,買了房子就沒有辦法盤鋪面,難道一輩子租門臉做生意?

梁長磊慚愧,可也知道她的話在理。

“半百的人了,還講究什麽聘禮嫁妝?”胡艾華寬慰他。把錢花在刀刃上,趁着身子骨還健康早日幹點成績出來,也好讓後人輕松一些。

另外,讓梁予辰跟着過來,也是她這個後媽的主張。

第一層當然是體諒梁予辰自小沒媽,要是再跟親爹骨肉分離,把這個二十歲剛冒頭的年輕人留在租來的水果鋪頭未免殘忍些,多個人不過多雙筷子;第二層,她也有她的私心。

她的寶貝兒子紀潼是嬌縱過了頭,等閑改不過來。梁予辰從小在艱苦環境下長大,是個懂分寸識大體的人,或許能當好這個哥哥也未可知,彼此在人生路上多個親人。

即便兩人處不來,那也不要緊。眼見着九月就要開學,兩人都得住到學校去,天大的矛盾也就一個多月的工夫了,出不了亂子。

長輩把話說透,梁予辰無法拒絕,他是很有犧牲精神的一個人。

門鈴響的時候紀潼正在衛生間洗頭,手上沾了滿手的蓬松泡沫慢慢揉搓,任由它響了半天也只當沒聽見。

裏間的胡艾華許是換了身衣服,一推門跑出來,珍珠膠拖鞋啪嗒啪嗒拍打木地板,嘴裏高聲喊“來了來了”,跑到一半又不甘心似的繞回衛生間門口嚷他:“小兔崽子你聾啦?門都不知道開。”

他懶得理。

見莊稼人不比洗頭重要,晚上還得跟楊骁他們去唱ktv呢,好些個同學。

接着外面隐約有說話聲,耳朵裏隔了水聽得不甚真切。沒過多久,聲音竟越來越近,一溜的來到了衛生間門口。

“為了給你們個好印象潼潼特意提前洗頭呢,沒想到你們早到了。”只聽格格的笑,“你們瞧,他在這兒。”

是胡女士的聲音。

紀潼一秒警覺,門沒關。他偏過頭眯起眼睛,透過一層沫子和水珠往門口瞟,果然見到不遠處影影綽綽三個人,立馬急得跺腳:“媽!你把他們帶過來幹什麽?!我還沒洗完呢,出去出去!”

為着洗頭方便他連早上穿的沖浪背心也脫了,眼下正光着上身站在洗手池前,下面也只穿着條比內褲長不了多少的松緊帶短褲。雖說自己是男的,但前胸後背就這麽光溜溜的,腦袋脖子上還全是沒沖淨的沫子,形象何在?

“快點兒呀!”

水進眼裏辣得他睜不開,白淨的五官急得皺成一團,還透出一絲詭異的紅,嘴裏不住催促。

“我們先出去吧,阿姨。”有人第一時間體諒他,可惜他現在分不出神來聽。

胡艾華這才笑着關門,連聲道:“這孩子害羞、害羞……”

洗完頭,紀潼心裏氣不過,在浴室裏将吹風機開得震天響,好半天才貼着牆根溜回房間換了衣褲。

他媽講話的聲音又清又洪亮,簡直比電視機還響,時不時還摻着幾聲笑。他就不懂了,跟個賣西瓜的處朋友就這麽開心?

過了一會兒聽見自己的名字。

“潼潼,潼潼!快出來,別躲在房間玩電腦了,玩近視了看我不收拾你!”

他這才磨磨蹭蹭出去,兩手抄在褲袋,耷拉着腦袋走到客廳,正眼也不往沙發上瞧,只餘光瞟到有兩個人。

“沒禮貌,”胡艾華朝他伸手示意他坐過來,“還不叫你梁叔叔?”

紀潼懶洋洋道:“梁叔叔。”

接着轉身便想走。

“诶!”他媽叫住他,“沒完呢,還有你予辰哥哥!”

乍一聽見這個稱呼,紀潼心裏閃過一絲異常,接着猛然明白了昨天那種熟悉的感覺從何而來。

他倏地轉身往沙發上一看——

路人甲!

什麽叫冤家路窄?什麽叫陰魂不散?

兩人視線相交,沙發上端坐的青年也很意外,為表禮貌起身,“潼潼,你好,昨天我們是不是見過。”

“你們見過?這麽有緣?”這一天真是驚喜連連,胡艾華恨不得他們打出生第一天就見過。

“嗯。”梁予辰望着紀潼,“昨天送一個學生回去,正好遇見——”

“喂!”紀潼大叫一聲截斷他。

高中畢業後談戀愛雖然不是不行,但被他媽知道了難免大驚小怪,誰知道要聽多少唠叨。

“臭小子鬼叫什麽?”胡艾華吊起眼角瞪他,“打斷別人說話沒禮貌,還不快過來坐?”

“……”

紀潼這才不情不願走過去,坐到離梁家父子最遠的一隅,挎着他媽的手,從背後偷瞪梁予辰。等對方接收到他的目光,他就在嘴巴上做了個拉拉鏈的動作,意思很明确——

閉嘴。

第一次來紀家,原本還有些緊張的梁予辰看見他這個孩子氣的動作,不知為什麽,不由自主微笑起來,頓了兩秒,微微颔首,示意他放心。

紀潼心裏剛松,嘴卻不饒人:“媽,能不能別讓他叫我潼潼。”

胡艾華啪的拍了下繞在自己胳膊上的手:“那要人家叫你什麽,難不成連名帶姓?又不是你班主任。”

“連名帶姓有什麽不好,又不熟……”

“你——”

胡艾華眼見便要發火,梁長磊立即出來調停:“華華,沒關系,今天他們才第一次見面,生疏也是正常的,慢慢就好了。”

紀潼胳膊上起了一層雞皮疙瘩,華華……

有了這麽個下馬威,梁家父子多少摸到了他的脾氣,言談間有意無意避開了他的名字。

他們今天來是為下周搬家的事,紀潼完全不感興趣,邊聽邊剝桔子吃獨食,過會兒又拿出遙控器換臺。等實在沒什麽可幹的了,他想起洗頭時穿的拖鞋打濕了,踩着咯吱咯吱響,走到玄關想換一雙。

走過去,低頭一看,頓時蹙了眉。

鞋櫃邊沿牆角整齊擺着兩雙鞋。一雙黑色皮的,鞋頭皺紋深得發白,仿佛一用力就能掰折;一雙運動鞋,刷得倒幹淨,可惜是山寨貨,款式配色全不對,送他都嫌硌腳的那類。

他站在鞋櫃前扭頭看向客廳,挑眼打量沙發上有過一面之緣的便宜哥哥。

大約是為顯禮貌鄭重,那人兩手撐住膝蓋,黑色短袖下配的是卡其色的長褲,拖鞋後半截露着白色運動襪,腳後跟還起了球。雖然昨天的眼鏡沒有戴,但從裏到外從頭到腳都寫着土。

紀潼這回連鼻根也皺起了小山丘。

這樣的人上門來做他的哥哥,不是妄想是什麽?

他目光灼灼,梁予辰很快感覺到,轉頭朝他看過來,溫和地點了點頭。

毒日頭在外高懸,金燦燦的陽光透過落地窗玻璃照進客廳,落到人臉上時已經斂了所有攻擊性,似乎存在的意義只為了讓他們将對方的表情瞧得更清。

梁予辰瞧清了紀潼,也瞧清了紀潼臉上清楚明白的敵意。他不覺得意外。對着這樣一個小自己四歲的弟弟,他有妥協到底的覺悟。

紀潼也瞧清了梁予辰,卻誤把梁予辰的溫和當成了得意。

就像是鬥雞場裏的對手,一個已經雞冠抖擻,另一個卻昂首戴着紳士領結,并不回應他的挑釁。

他表情凝固一秒,心中怒意更勝,咬着後槽牙想:不把你趕出去我跟你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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