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說出去的話潑出去的水
這一聲吆喝把屋裏一大半人全吸引過來,十幾個愣頭青圍成一圈,張着嘴看看被甩飛在行李箱上的深藍色加長型夜用衛生巾又看看紀潼,表情精彩紛呈。
死一般的寂靜後,其中一位帶頭挑起大拇指:“哥們兒牛逼。”
路過內衣店都能想歪的年紀,居然有人軍訓帶着衛生巾,原因暫且不明反正實在牛逼。
紀潼把手搖出了殘影,滿臉驚恐:“不不不不是我帶的!我也不知道為什麽在我箱子裏!可能是我媽!不不不可能是我哥!”
衆人倒吸一口涼氣:“你哥還用這個?”
“我不知道,可能吧,也許吧,他這人有點兒毛病!”
紀潼腦袋飛速轉動,會給自己行李箱放這個東西的極有可能是梁予辰。不,百分百是梁予辰。
可他到底想幹嘛,以兩包衛生巾害得自己身敗名裂?
有人弱弱解圍:“是不是痔瘡?”
“是的吧……”他頂着張大紅臉,一時間再顧不上跟其他人解釋,掏出手機便要打電話痛罵将自己陷入不仁不義不男不女境地的梁某人。
“嘛呢?”教官的聲音在外圍響起,“圍這麽緊鬥地主吶?喲!”
衆人表情微妙地撤開一個口子,他一伸腦袋,湊到衛生巾端詳片刻,問近視眼:“你的?”
近視眼扔掉衛生巾頭搖得像撥浪鼓:“不不不他的。”
“哦……”教官兩手背在身後,扭頭似笑非笑地盯着紀潼,“你的?”
“……”紀潼咬牙點頭,“嗯。”
随便他們怎麽想吧,他是被陷害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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空氣安靜,所有人都等着看免費話劇。
“厲害啊小夥子。”教官忽然伸手在他肩上拍了兩下,“準備得很充分嘛,連用衛生棉當鞋墊都知道。說,是不是前輩給你傳授的經驗?”
衆人如遭雷劈。
紀潼也微張着嘴。當什麽,當鞋墊?
“不過你這個……”教官舉着衛生巾迎着光細看包裝袋上的字,“18片裝,太多了吧!打算分給小同學?”
幾個圍觀的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丈二和尚摸不着頭腦,猶豫着問:“教官,這個衛、衛生巾,還能當鞋墊?”
“當然,”教官說話間熟練地拆開包裝,取出一片,脫下鞋當場演示,“膠鞋底兒硬,這玩意兒又舒服又吸汗,往裏這麽一墊!诶,軟乎兒!”
說完也不客氣,又拿了一片墊進另一只鞋,似乎滿意極了。
見他說得有模有樣,有人蠢蠢欲動。不知是誰從背後戳了戳紀潼的肩膀:“同學,可以分我兩片用用嗎?我跟你買。”
紀潼頂着一張沒退燒的臉,擡起眼簾,見其餘人全都期待地望着自己,便慢慢挺起背來:“也不是不可以啦,反正我有兩包……”
“那你也賣我兩片兒呗!”又有人心動,“我這鞋正好拿大了!”
“還有我還有我,我腳汗最多!”
這種新奇的玩意勾起了大家詭異的好奇心,人人都想試試拿女孩子的衛生棉當鞋墊是種什麽感覺。大家一陣哄搶,很快就分去一整包,剩下的那包紀潼說什麽也不肯賣。因為眼見着這東西成了香饽饽,他舍不得了,軍訓好幾周總要換的吧?
這麽個小插曲過後紀潼這個名字倒在這間大通鋪裏叫響了。有人問他是怎麽想到要提前帶上這個,他只好說是他哥幫忙準備的,事先自己也不知情。
獨生子女們贊嘆一聲:“你哥還挺見多識廣哈。”
紀潼謙虛:“過來人的寶貴經驗吧。”
下樓路上他跟兩三個剛認識的朋友春風得意地勾肩搭背,望見樓梯窗棂外的松,不知怎麽的忽然想起了梁予辰。
總是挺拔的背,寬闊平整的肩,像棵吹過風淋過雨的樹,筆直插在土裏,根須卻蜿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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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過,單靠這麽雙別致的鞋墊,想在這軍訓基地過得舒服當然不可能。吃得差、天氣熱、訓練嚴格、覺不夠睡,每條單拎出來都夠他這盆溫室裏的多肉喝一壺的,更惶論四五條一齊往身上招呼。
每天掰着手指頭過日子,兩只手還沒掰完紀潼已然吃不消。晚上訓練結束以後他把小板凳夾在腋下,找到一個四下無人的角落縮腿坐着,想打電話給家裏。
青綠的小蜢蟲在燈下飛,他的影子投在地上,路燈像盞帽子高高罩着。
電話響了兩聲通了,他迫不及待喊:“媽……”
“寶貝潼潼,”那邊傳來親親熱熱的一聲呼喚,接着電視的聲音變小了,“這兩天怎麽沒打電話回來呀?”
一聽見這稱呼,紀潼差點直接淚奔,說話也帶上了哭腔。
“媽,我前天中暑了,沒力氣講電話……”
茶幾上擺着盆冰葡萄,胡女士正用一塊白水牛角板給自己脖子刮痧,刮兩道吃一顆,聞言手上動作差點兒失了準頭。
“怎麽回事,怎麽突然中暑了的,嚴不嚴重?”
“都沒力氣打電話了能不嚴重?”他才不屑于報喜不報憂那一套,有苦就得訴個夠本,“我這兩天就沒怎麽好好吃飯。”
“那怎麽成?!”他媽将刮痧板一擱,調子高高揚起,“你們這每天訓練強度那麽大,再不吃飯身體不就垮了?”
一聽到訓練二字紀潼就頭皮發麻,再也忍耐不住,開始了竹筒倒豆子一般的吐槽。
“媽,你都沒法想象這兒多髒。”他哽咽着用力吸了吸鼻子,“吃完飯要自己刷菜盆,那洗潔精都是兌過水的,根本洗不幹淨,沖多少遍都還是油乎乎的惡心死了,而且第二頓還得接着吃!”
“還有,這兒的小賣部就跟被打劫過一樣,除了麥麗素跟方便面什麽都沒有,我想泡包面吃開水又不夠熱,泡五分鐘還是生的……”
他媽在那邊“喲”、“啊?”、“啧”、“是麽?”。
“一點兒不誇張,還有還有,這兒的廁所……”一提到這個他最想哭,“這兒的廁所竟然是旱廁!我都快瘋了……”
每天清早上廁所他都想把自己一脖子勒死,這樣就不用聞那個味兒、不用跟人并排蹲坑了。
“這有點兒過了……”他媽捏起葡萄本來想吃,聞言又突然想再洗洗。
“媽……”他情緒上頭,眼淚唰唰往下掉,抽抽噎噎地道,“我想回去……想吃你做的飯……還想吃冰棍兒……”
一邊哭一邊用迷彩服的袖子擦鼻涕,擦完還嫌棄地扯開,問:“你沒在吃水果吧?”
他也好想吃。
“咳。”胡艾華說,“沒有沒有,我在備課。”
起初她單純是抱着看兒子熱鬧的心态,但到底是親生的,聽他哭得這麽慘一顆心也忍不住揪起來,又是安撫又是許願過後吃好東西的哄了半天,總算把人給哄住了。
挂完電話,她對着葡萄幽幽嘆一口氣:“小兔崽子這回算是受罪了。”
—
基地那邊。
發洩一通後紀潼心情好了點,在訓練場又吹了小半個鐘頭的涼風才回到宿舍,沾枕頭就睡了過去。第二天一大早,他又起來站軍姿、走正步,頂着大太陽去食堂搶饅頭,跟室友分享同一盒飯掃光牛肉醬。
下午五點半,所有人在食堂立着唱完了兩首歌,十個人圍着臉盆大的菜吃了個精光,各抱一個不鏽鋼盆出去刷碗。
基地的水龍頭也不好使,不知是不是有意為之,水特別細,浴室的噴頭也是。六點半排着隊洗完一個十分鐘的戰鬥澡,紀潼才覺得自己活過來了,換了身幹淨衣服拎着洗澡筐往回走。
“哪個是紀潼!法語系紀潼!”教官從遠處吆喝,“大門口有人找!”
這兒從來沒人找來過,一是因為偏,二是因為家長們都默認管得嚴,覺得來了也見不着,一個月就結束了沒必要特意過來一趟。
所有人都挺驚訝,紀潼也轉過身詫異地看過去。
“哪個是紀潼?”
“我。”他舉手。
“外院法語系的?”
他又懵懂點頭。教官的手在空中趕鴨子一樣扇動起來:“去門口,西門啊,有人找,說是你師兄,好像要給你送什麽東西。”
師兄?
他一頭霧水,只得把洗澡的筐交由室友帶回去。
一邊往西門走他一邊猜,才剛進校軍訓,哪認識什麽師兄,而且還來給自己送東西。
沒等他猜出是誰,西門已經近在眼前。崗哨旁邊等着一個人,背對着他,身材挺拔如樹。
是梁予辰,上面穿着一件白t恤,後背沒有任何花紋圖案,下面一條卡其色的工裝短褲配白球鞋,露出小腿勁瘦有型的肌肉。
他來幹嘛?不是互不理睬了麽。
這幾天他們連短信都沒發過。
紀潼頓住腳步,不由自主理了理身上的迷彩服。理好了,理平整了,他張了張嘴,想叫名字又憋了回去,猶豫片刻後走過去,拍了一下那道平整的肩。
梁予辰轉過身,看見他的那一瞬間表情微微一動,随即恢複成一泓平靜的湖。
紀潼有些不知所措,拿不準對方的想法。兩人分開的那晚還在吵架,現在忽然見了面,一時不知是該繼續吵下去還是和好。他将兩手抄在褲兜裏,低頭看着梁予辰腳上那雙熟悉的山寨運動鞋,不自然地問:“你來幹什麽?”
“你媽讓我來的。”梁予辰的聲音有一點啞,像是缺水。
這句話語氣也不太好,聽上去就像是在強調,如果你媽不讓我來我就不會來。
紀潼踢了腳路上的小石礫,将一顆棱角分明的石子踢出去數米遠,聲音變得悶悶的:“那你幹嘛說是我師兄?直接說是你不就得了。”
其實他想說的是:直接說是我哥不就得了。但他像害臊似的,那兩個字怎麽也說不出口,只能換個說法含糊過去。
梁予辰背後是夕陽,面容逆光中模糊不清,也沒說話,就這麽晾着他。
他就只能這樣幹等着。
等了一會兒,知道梁予辰一定還在生他的氣,紀潼心裏在失落之外又生了一層莫名的委屈,賭氣問:“不說話是什麽意思。覺得我煩,讨厭跟我說話?”
說完後一對眸子也不看人,只看地上的灰塵跟砂礫。
梁予辰身體沒動,聲音像水一樣漫上來:“是你自己說的,我不是你哥,所以我換個頭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