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少年英雄空有勇
第二天早八點,玉潭湖邊。
“潼潼,要不算了吧……”楊骁望着強裝鎮定的紀潼,率先打起了退堂鼓。
不來不知道,一來吓一跳。立冬後的水溫可不是鬧着玩兒的,看着碧綠蕩波的湖一眼見不着底,土黃的水草在水下橫斜交錯,像張無形的網藏在裏頭伺機吃人。
紀潼蹲下去把手伸進湖裏攪了攪,右手頓覺冰涼。想象下水後全身浸在這刺骨寒潭裏,腳上再被暗藏的草杈樹枝劃個一兩道口子——
他禁不住狠狠一個激靈。
鄭北北在旁邊拿出手機擺開錄像的架勢:“游不游啊到底,兩千萬相素都給你準備好了,你就給我看個手掌劃水?”
換作以前他早被激下水了,但眼下這情勢似乎更該好漢不吃眼前虧。
因此他猶豫再三,支吾道:“我想先去尿個尿。”
“對對對,”看熱鬧不嫌事大,鄭北北煞有介事地點頭,“是該先去尿一個,免得一會兒尿湖裏不道德。”
話音剛落,紀潼丢下他們溜之大吉。
鄭北北跟楊骁對視一眼,憋不住朗聲大笑。
—
現如今除了快遞跟通訊公司大概沒多少人還在發短信,梁予辰收到鄭北北的消息時正在看書,真正看到短信卻已是第二天上午七點。
趕去公園的路上他在腦中将紀潼隔着褲子打、脫了褲子打、正着抽反着抽來回抽了一百八十遍,卻也是心急如焚。
冬泳到底是不是對身體有益他不知道,但他知道沒做好準備的人根本不能随便在冬天下水。平常能在內湖邊見到的冬泳人幾乎全是從夏天就開始堅持每天下水,到了冬天才敢下去那麽幾分鐘,也僅僅幾分鐘而已,五分鐘都頂天了。紀潼一向疏于鍛煉,做事情又沒輕沒重,萬一跟人耍狠鬥勇栽進水裏撲騰得太久,到時候體力耗盡游不動了指望誰去救他?是一看就不擅長運動的楊骁還是鄭北北這個手無縛雞之力的姑娘家?
完全就是胡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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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了車他疾奔進去,又在門口被戴紅袖章的大媽攔下:“想逃票?!”
那眼神明晃晃寫着世風日下現在的年輕人居然連兩塊錢都不肯給。沒辦法他只能又返回售票處買了張門票,當着大媽面檢完票才被放行。
百米沖刺跑到湖邊,舉着手機的寸頭鄭北北格外好認。她就站在湖邊一步遠錄視頻,旁邊的樹下坐着楊骁,也正一個勁地拍手叫好:“真牛!”
“北北!”他人未至喊聲已經傳過去。
“予辰哥你真來啦。”鄭北北發現了他,鏡頭轉過來,臉上挂着興奮的笑。
他一口氣都沒喘勻,推開手機問:“紀潼呢?”
“那兒啊。”北北似乎覺得他動作粗魯,狐疑地垂下手機,左手往前面某個方向一指。
湖裏有個頭戴黑泳帽的背影,脖子以下全在水裏,掙紮地往前游着。
他心髒急停:“你們也玩得太瘋了!”
“啊?”鄭北北跟楊骁面面相觑,“還好吧。”
話音剛落,湖邊有人揚聲叫起來:“诶你們看那個人游不動了!看着像是抽筋,哎喲危險吧?”
鄭楊兩人聞言扭頭,還沒弄明白怎麽回事,旁邊的身影忽然一個猛子紮進了水裏。
一件黑外套靜靜躺在結霜的石板地上。
—
梁予辰的游泳是在大學選修課上學會的,因為平常去游泳館要花錢,他一直也是在學校裏練,考試時百米成績是全班第二。他怎麽也沒想到,第一次野游會是在冬天、在每周都路過的玉潭湖裏。
湖水冷得徹骨,腐爛的水草腥氣沖天。
沒有泳帽泳鏡,毛衣吸飽水以後往下墜着他的身體,沉甸甸的束縛着四肢。
身後有人驚異喊他:“予辰哥!予辰哥!”隔着水聽不真切。
因為急迫,他屏住一口氣游了二三十米,看見前面掙紮的身體才驟然出水換氣,來不及分辨便将人由脖子摟進懷裏。
“潼潼!”
手下觸感卻不對。慌亂間一張嗆了水的陌生臉龐扭曲着五官轉過來,哪裏是他心心念念的人?
梁予辰一秒冰凍。
看着懷裏這位至少也有五十歲的大爺,僵硬間連踩水都忘了。
“小夥子……”大爺一邊壓着他大口呼氣一邊奮力揪緊了他的肩,“我這右腿抽筋了,你趕緊把我拖回岸上,我謝謝你我謝謝你。”
在沉下去之前他肩膀被揪得一痛,這才猛然回神夾緊大爺的胳膊,帶着他往回游。
這回多了個人,體力更加不支,每進一步都覺得肺要凍得裂開。游至半途岸邊突然又傳來一個熟悉的聲音,卻比平常焦急許多——
“哥,你在水裏幹嘛?!”
年輕的身影出現在乳白石欄後,伸長脖子揮着手往這邊喊:“哥!哥!聽見了嗎?你怎麽救人去啦!快游回來!”
是紀潼,一根頭發都沒少,好端端地在岸上待着。
聽着這幾聲哥,梁予辰心跳得比入水時更快,艱難地看他一眼,卯着勁往岸邊游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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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小時後,一輛出租車上坐着五個人,沒一個表情正常。
司機邊開車邊從後視鏡瞪他們,心疼自己注定要被打濕的後座。楊骁在左後角靠窗貓着躲罵,鄭北北在副駕忍笑忍得肚子快要抽筋,目不轉睛看着前方路況以圖轉移注意力。梁予辰渾身濕透,倚在右後角閉目養神,身體被暖風一吹微微發着抖。
而夾在他們之間的紀潼自知犯了錯,兩手在腿間摳了半天指甲蓋以後試探着伸出去,扯了扯梁予辰僅存的幹燥衣服——那件外套。
“哥。”
就此改了口。
梁予辰胳膊一擡,袖子從他手裏跑了出去。
“哥……”他放軟聲音做小伏低,“生氣啦?”
晨光裏某人側顏愠怒,剛從水裏出來的發梢仍舊濕着,頸間皮膚上凝着幾滴水,面容慘白,嘴唇卻被凍得發紫。
“對不起嘛。”紀潼手指擰着衣服解釋,“我就是來看熱鬧的,沒想真游。天氣那麽冷我傻麽我?”
鄭北北憋不住噗嗤一笑,當衆拆臺:“你昨天可不是這麽說的啊。予辰哥別聽他唬弄,他就是打算下水,泳褲都穿在裏頭呢,扒開褲子就能看見。”
梁予辰一聽,睜開眼看向紀潼,冰涼的十指徑直拉開他外套拉鏈從毛衣下擺探了進去。
他是真氣極了。
“你幹嘛幹嘛!”紀潼歪着身子直躲,整個背躺到了楊骁身上,擠得胖子一身橫肉緊貼車窗連連哎喲喂。
“哥哥哥,我錯了我錯了,別冰我了好涼……”
梁予辰沒真往下摸,指腹在腰際停下。指下觸感溫熱滑溜,還有塊凸出的骨頭突兀地支棱着。他的弟弟很瘦,飯全都白吃了。十八年來這白瓷一樣的人被精心将養着,幸而沒有因為他的疏忽而葬送。
梁予辰不知道為什麽,收回手時還在想這件事。
他大約仍舊心有餘悸。
見他面色愈發顯沉,紀潼難得謹小慎微起來,猶豫着推卸責任:“都怪你北北,話都說不清楚。”
鄭北北卻堅決不肯背鍋:“不關我事吧,予辰哥問我你去哪兒了我就往廁所指,我也沒想到他會理解錯。”
今天的她似乎話格外又多些,往日陰霾一掃而光。
“你倆在旁邊就不能攔着?”紀潼反問。
“怎麽攔,”她又看了眼梁予辰,“予辰哥就跟火燒眉毛似的往下跳,我也知道他是熱心腸,着急救人,難道我還拼命攔着不讓?而且最後人家大爺也很感謝予辰哥啊,不是還要收他當幹兒子嗎。”
左一句予辰哥右一句予辰哥,話裏全是欣賞。
紀潼聽着不爽,覺得自己的朋友似乎今天非要跟他對着幹,有一搭無一搭地與她争執着。
梁予辰緘默靠着窗,臉上冷淡如湖,心上卻發着燒。
他在車身的颠簸起伏中極力克制着身體的晃動,手肘用力撐住車門,無聲地自我檢讨。今天的事對其他人來說是個烏龍,對他自己卻是種明顯的提示。
提示他有多緊張紀潼這個弟弟,緊張到失去分寸。
二十三歲有餘的少年英雄空有一腔勇氣,只可惜用錯了人,連自己都覺得滑稽。
但也幸好他還有這一腔勇氣,下一次危險再臨,他才能同樣如此奮不顧身。
“胖子你來說。”鄭北北手往後一薅,又拖一個人下水。
楊骁期期艾艾:“确、确實是這麽回事兒。予辰哥當時模樣好兇,還吼了我們一句,是不是北北。”
“沒錯。”鄭北北打蛇随棍上,也想讓梁予辰心情好轉,因此刻意逗他笑,“說我們玩得太瘋,我的天我納悶死了,不就是看見冬泳大爺了拍個小視頻發朋友圈嗎,想要幾個贊也有錯?”
“就是就是,”楊骁跟着嘟囔,“我就是拍手給大爺加油助威,這也算太瘋那我只能在家繡花了!”
兩人你一言我一語,将氣氛活躍得一點尴尬也不剩,就連梁予辰也被他們弄得微笑。
紀潼的嘴角也跟着揚上去。
“你們夠了。”他佯怒威脅,“閉嘴閉嘴,我哥要休息。”
鄭北北收住聲,就這樣看着他們微笑,目光中是沒來得及藏起來的羨慕。楊骁因為三個人的重歸于好從昨晚興奮到現在,一張胖臉高興得紅撲撲。
梁予辰卻始終沒有睜眼,也沒有只言片語。
車內安靜下來,只剩下導航軟件的聲音甜美可人。
紀潼在安靜中終于有時間回味。他望着梁予辰緊閉雙眼的瘦削面容,想象這人不顧一切跳進水中的場景,一時感動,一時又歡喜地說不出話來,懵懂的心智中有什麽東西頂破了土,被玉潭湖的一瓢湖水滋潤着、澆灌着,慢慢生根發芽。
想了沒多久,他心髒鼓脹,脫下厚外套輕輕蓋在了梁予辰身上。
“哥,”他把嘴唇湊過去,附在濕痕未消的耳邊抿了抿,聞着湖水味輕聲說,“你真好。”
這回的這三個字是真的。
梁予辰驀地睜開眼,對上紀潼炙熱的眼神,剛想說話,一聲劇烈的咳嗽卻率先沖破喉嚨。
鄭北北回頭關心:“予辰哥你不會是要感冒了吧,師傅把空調再開大點兒。”
紀潼條件反射般坐正了身體。
師傅啧了一聲:“已經最大了還多大啊,當我這車裝的是鼓風機吶?要我說啊小夥子年紀輕輕不拿自己身體當回事,都快零度的天兒了還往湖裏紮,可不上趕着感冒呢麽。我表弟年輕時候是市游泳隊的,當時也是仗着自己歲數小成天胡糟踐,你們猜怎麽着?這剛五十就各處關節炎!你們是不知道啊這游泳……”
絮絮叨叨,拉東扯西,空調沒開大,嗓門兒倒開大了。
鄭北北深悔開了這個頭,塞上耳機找清靜。紀潼血液像被加熱過,心跳很快,情緒鼓噪噪地要跑出來,不由自主地當起了捧哏。
“是嗎?哎喲,天哪,可惜,誰說不是呢。”
節奏感十足,每一聲都新鮮,泛着專屬于他的活力。
梁予辰就這樣聽着,五官漸漸舒展,不時低低咳嗽兩聲,整個人像被湖水浸醒了似的心神皆明。
時間尚早,燙過金的陽光明亮得很,從香樟葉間篩下來像刺猬身上的短刺,一根根印在車窗上。他将帶繭的掌貼上去,不覺得紮,只覺得暖,剎那間驅走濕寒。就這一瞬,他忽然覺得有福氣的也許不止他爸一個人,連帶着他自己也是。
長大成人以後忽然多了這樣一個弟弟,真是他的運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