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冷戰
這一晚紀潼獨自躺在上鋪許久沒能睡着,腦子裏一會兒出現一雙鞋,一會兒出現一條圍巾,一會兒又冒出一個寸頭,将他的臉紮得生疼。
第二天早上醒來,他跳下床就往客廳跑,沒想到沙發上空空如也,探探手,連體溫都沒留下。
梁長磊正系着個圍裙在餐廳忙活早餐,聽見動靜探出頭來喊他:“潼潼起了?過來吃包子,我早上現去買的。”
紀潼瞬間将手收到背後,失魂落魄地挪過去,坐在椅子上就開始發怔,直到他後爸把筷子塞給他才反應過來問:“我哥跟我媽呢?”
“去醫院看你秀蘭姨去了。”梁長磊擺上小鹹菜,“聽說昨天在醫院輸了一天液,北北應該累壞了,他們去了正好換她歇一歇。”
紀潼噌一下站起來,筷子都翻到地上,急切地問:“怎麽沒叫我?”
去醫院看病人為什麽是自己的媽帶着梁予辰去,那不是他從小到大的朋友跟他喊了十幾年的秀蘭姨嗎?還有,梁予辰難道連房間都沒回過,連衣服都沒有換,否則自己不可能一點動靜都聽不見。
就這樣讨厭自己,讨厭到寧願沒地方睡沒地方待也不跟他碰面?
梁長磊看了眼地板上的筷子,一時誤解了他的這種急切。
“潼潼。”一開口頗有種苦口婆心的意味,“別太多心。你媽帶你哥去只是瞧着你還沒起,況且予辰跟北北認識,他也挺關心醫院的情況,沒有別的意思。”
話說分明,紀潼卻連早飯也不肯吃了,穿上衣服就火速出了門,攔了輛車趕到醫院。
他也不知道自己是怎麽了。雖然關心北北那邊怎麽樣了,但他完全可以發條信息問一問,不用這樣火急火燎地沖過去。何況梁予辰跟他媽已經過去了,他再去也幫不了什麽忙。
但似乎就是因為梁予辰去了,所以他更要去。
到了醫院門口他才發現自己多莽撞,連人在哪兒也不清楚,又拉不下臉給梁予辰打電話,便打給他媽。尋着他媽給的地方找過去,隔老遠就見輸液室外的藍色膠椅上依偎着兩個人。
依偎是他自己定義的,因為靠得近,遠處看跟依偎沒兩樣。
是梁予辰跟鄭北北。兩人都還穿着昨天那身衣服,鄭北北在吃早飯,脖子上松松圍着一條墨灰羊毛圍巾,很眼熟。她圍巾上的耳釘也換成了鑽石款,昨晚匆忙間沒有注意,今天一看,燈光下顯得格外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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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哪來的錢?
紀潼胡思亂想,梁予辰給她買的嗎?為了讨好她,就像讨好自己一樣。
梁予辰就坐在她身邊,手裏拿着一杯連鎖早餐店外包裝的豆漿。他之前說過,自己不愛喝這個,太甜。
那這杯豆漿是誰的,又為什麽由他拿着。
紀潼覺得自己小氣,一杯豆漿也計較得牙酸。他走過去站到兩人面前,北北第一個發現,神情疲憊不過心情似乎還好:“你怎麽也跑過來了?”
梁予辰轉過頭發現是他,目光又平淡避過。架在鼻梁上那副眼鏡像道有形的屏障,隔開了他們倆。
除了牙,紀潼喉間也開始冒酸水:“我打擾你們了麽?”
享受慣了特別對待,驟然間恢複平常都讓人受不了,何況是冷遇。
鄭北北顯得挺莫名,看了眼手裏的東西:“吃個油條,沒什麽打擾的吧。你來看我媽?”
他穩住情緒點了點頭:“秀蘭姨怎麽樣了?”
“還好,輸完液準備回家了。”
“嗯,那就好。”他裝成無事,“我媽在裏邊兒陪她?”
鄭北北點點頭:“胡姨跟予辰哥特早就來了,說你還在睡懶覺。”
梁予辰的目光始終沒與他對視。
紀潼揪着褲縫,聲音軟乎沙啞:“沒人叫我,其實我可以起。”
鄭北北怕他心裏別扭,怨怼梁予辰過來不叫他,調侃着解圍:“無所謂吧,來不來都行,你要再晚來點兒我們都到家了,予辰哥也是想讓你多睡會兒。”
她越是護着梁予辰,紀潼的心反而越不是滋味。二十四小時不到,他已經從最好的朋友、最受寵的弟弟變成了可有可無的人。
他挨着梁予辰坐下來,悄然拉住哥哥袖子,說話都顯得底氣不足:“哥,我也沒吃早飯。”
如履薄冰地撒嬌。
鄭北北聽見了:“這兒還有半根油條你要不要?”
說完将紙袋包着的油條遞了過來。梁予辰向後微撤,衣袖順勢抽離。
紀潼垂眸盯着他哥微分的膝蓋,僵着手不肯接:“我不愛吃油條,我哥知道。”
“那你什麽意思,想讓予辰哥出去買?外面挺冷的。”
“不可以嗎?”他問。
說話時還帶着嬌矜與蠻橫,刻意要與鄭北北較勁。
“可這周圍——”
“不用理他。”梁予辰忽然冷冷剪斷話鋒。
紀潼怔住。
鄭北北讪讪将嘴閉上,手裏的油條吃也不是拿着也不是。
“我來是為了看北北,”梁予辰今天第一次直視他,“不是給你買早點的。”
紀潼鼻根一酸,險些當場紅了眼睛,兩片能言善辯的唇翕動了幾下,卻一個字也說不出來。他沒想到梁予辰居然會這樣跟他說話,而且是當着外人的面。
鄭北北緩和:“湊合吃一口。”
紀潼別過身去背對他倆:“不吃了。”
三人話題不暢,就這樣沉默坐在輸液室外的走廊間。沒過一會兒,胡艾華讓梁予辰去叫護士,說針差不多走完了,拔掉針頭就能離開。
她又讓梁予辰叫兩輛車,玩笑說紀潼不來的話一輛就夠了,真是多費油錢。
等梁予辰一離開,紀潼将兩只手插在膝蓋間,眼睛盯着走廊的紅色油漆地,像等這個機會許久了。
“北北,我問你個事兒。”
鄭北北扔了油條,正拿紙擦着滿手的油:“你問。”
“你脖子上的圍巾……是我哥送你的還是借你的?”
一字之差,天壤之別。
“這個?”鄭北北拿幹淨的腕子碰了碰圍巾,“借的啊,當然是借的。”
紀潼渾身力氣重新彙回四肢,兩條腿剪刀一樣絞在一起,伸手輕輕拽了拽圍巾的一角:“那你要記得還。”
鄭北北奇怪地斜他一眼:“你家破産了?”
“沒破産也不能亂送東西,浪費錢多不合适。”
額頭上貼來一只手:“沒病吧,有病就地輸液。”
紀潼白眼:“你才有病。”
沒一會兒,車也到了。
胡艾華跟葉秀蘭自然分不開,鄭北北原該跟她媽媽在一起,但她卻堅持要跟梁予辰坐另一輛。
“我有學習的事請教予辰哥。”她說。
葉秀蘭身上披着件外套,坐在車裏點了點頭:“也好,家裏現在這樣的情況,你學業千萬不能耽誤。”
胡艾華當然沒有不肯的:“潼潼快過來坐前面。北北你有什麽不明白的盡量問予辰,他學習棒着呢!”
別人誇紀潼她總是謙虛,誇梁予辰她卻欣然受着,有時還順着誇幾句,這樣更顯得她這個後媽當得不刻薄。
梁予辰立在一旁沒說話。紀潼看看他又看看催了第二次的母親,不情不願地上了車。
—
只有兩個人在的車裏,鄭北北難得主動要求與梁予辰坐在了後面。
司機一邊導航,一邊與車隊其他人聊着微信,車廂裏并不安靜,反而顯得挺市井生動。
鄭北北有種從醫院逃出生天的感覺,救回媽媽,重獲新生,心裏輕松萬分。
梁予辰卻顯得精神不濟。他昨晚睡得不好,眼下殘留淡淡烏青。
“予辰哥,你心情不好?”鄭北北問。
“沒有。”他聲音黯啞。
“你用不着騙我。”她掖掖衣角,從容道,“我知道你跟紀潼吵架了。”
梁予辰十指交叉放在腿間,沒說是也沒說不是。
鄭北北半真半假地道:“我以前跟你說過,他有時候讓人挺心累,現在你知道我沒說錯了。”
梁予辰說:“跟他無關。”
是他自己想太多了,以為他在紀潼心裏有地位。
鄭北北從脖子上取下圍巾交到他手裏:“這個還你。”
梁予辰說:“我還有,你留着。”
“不了,我這人比較識趣,不喜歡跟人争東西。”
“一條圍巾而已。”
但鄭北北是個女孩子,頭發再短心思還是一樣細膩,剛才細細一琢磨已經明白了紀潼的意思,所以才決定歸還圍巾。
她偏過頭,托腮往窗外看,看了一會兒後将頭靠在了玻璃上。
“我媽跟我爸要是早離婚幾年,然後去你家的水果店買東西,興許我媽能跟你爸結婚,那你就成我哥哥了。”
那她就能收下圍巾了。
梁予辰裝糊塗:“你爸聽見會不會氣得心髒病發。”
鄭北北撲哧一笑:“那倒好了。”
女兒家好面子,梁予辰願意保全她這個面子,無傷大雅。況且他也願意把鄭北北當妹妹,絕無一點兒別的心思,他相信鄭北北也一樣。
這是同樣早熟的人心存的默契。
快到家時鄭北北已經甩開悵然,恢複率性灑脫。
“這幾天我得在家看住我媽,沒什麽事就證明她情緒基本穩定了,到時候我領你去散散心。”她一副過來人的老成語氣,“作為你這幾次幫我的感謝。”
梁予辰哭笑不得:“你還領我去散心?”
一個小丫頭片子懂得什麽。
“收收你的鄙視。”鄭北北呲他,“蹦迪蹦過嗎?”
“沒有。”
“那你的人生可不完整。”
梁予辰又笑:“我又不是月餅要那麽完整幹什麽。”
“還是完整一點兒好。”
“不用了。”
“別客氣。”
“真的不用了。”
話鋒越走越偏,司機終于忍不住巨咳一聲:“咳——!”
估計在想這年頭的女孩兒也太能主動了,跟害羞絕緣體似的,把一大男人逼在角落強行完整。
梁予辰跟鄭北北對視一眼,憋不住都笑了。
“好吧,”他終于妥協,“你也該換換心情。”
—
五天後,已經回暖到勉強能穿大衣,太陽像被人從冰窟窿裏打撈出來了,重新挂在天上金燦燦暖融融。
天兒這麽好,可惜紀潼病了,心病加身病。
他感冒已經兩天,倒沒發燒,就是打噴嚏流鼻涕不停,鼻子兩邊皮膚都擦破了皮,一整天都沒精打采在床上躺着。
最近梁予辰在家待得少,說是有兼職,沒兼職的時候又說要去圖書館溫書,總之不願在家待。
紀潼明白自己一定是大大得罪了他,心裏酸澀難當,自然更提不起精神。
晚上十點楊骁一個電話打過來,他摸到手機有氣無力地“喂”了一聲。
“幹嘛呢紀潼潼?”聲音裏透着十分的春風得意。
也是,他最近跟季晴楊打得火熱,連最好的朋友都不愛搭理。
紀潼扭開臺燈翻了個身,腋下還存着個體溫計:“躺着呢。”
哔哔——
時間到,他把體溫計摸出來一看,36度5,健康得很。
連給梁予辰打電話的借口都找不到。
“大好的假日時光你說你躺着幹嘛,”楊骁嘿嘿地笑,“出去玩兒啊,有我有季晴楊,北北也在。”
“不去。”紀潼閉着眼,一點兒不感興趣。
“你都不問去哪兒就拒絕我,我可傷心了啊。”這人心情越來越好,嘴也越來越貧。
“去哪兒啊。”他問得漫不經心。
“夜店!”
電話那頭的興奮勁兒就跟洞房花燭夜的新郎官似的,就差搓搓手了。
紀潼啞着嗓子:“帶女朋友去個夜店你這麽興奮幹嘛,難道你還能當着她面要人電話號碼?”
楊骁憨憨一笑:“難得有機會讓她放松一下,她高興,她高興我就高興。”
季晴楊母親被放了出來,母子倆都與整件事無關,從此不再是無依無靠了,因此這段時間生活漸歸正軌。
“去吧去吧。”
“不去。”
“去吧去吧!”
“不去不去。”
紀潼不耐煩地拒絕:“我對蹦迪不感興趣。”
“啧。”楊骁無奈,“你丫真沒勁。行吧,那我們四個自己玩兒。”
“四個?”他閑閑地問,“還有誰,鄭北北這貨交男朋友了?”
“哪兒跟哪兒啊,沒聽說。”楊骁挺詫異,“是予辰哥,他在呢。”
下一秒紀潼彈簧一樣坐起來:“叫車叫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