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如此不自量力

扔掉幾件毛衣算是扔掉數十年感情,那送走一雙鞋呢?

梁予辰目光深沉如夜,胸中積郁許多不解,同時還有數不清的失望。自己在冬日從黑夜排到清晨,瞞着父母帶回家中藏在床底,獻寶一樣替弟弟穿上,只為一個笑容而已。可惜所有一切苦心孤詣在對方眼中沒有半點分量,送予他人連句交待都沒有。

憑什麽如此糟蹋他一番心意?

紀潼見他許久不說話,心裏打鼓,雙手揣兜湊近:“怎麽啦?”

輕飄飄的語氣。

梁予辰低聲問:“你把鞋送人了?”

“什麽鞋啊。”

對他無足輕重的東西,一時竟想不起。梁予辰沉默看着楊骁的腳。

楊骁被他看得不自在,低頭瞥瞥自己的鞋,心虛地問:“潼潼……這鞋……這鞋有問題嗎?”

紀潼這才想起,笑着打了下自己的腦袋:“呀,我忘跟你說了,這雙鞋胖子說他喜歡,碼也合适,我就說讓他穿算了,你沒意見吧?”

他模樣天真,眼神澄澈,好像真沒有什麽大不了的事,不過就是一雙鞋而已。

不過一雙鞋而已,得到了就不必再珍惜。

梁予辰渾身一凜,不知怎麽的,不合時宜地想起葉秀蘭那句——“他心裏沒我了”。想完又覺得自己不自量力,拿數十年愛情與短暫而虛假的親情相比。

他算什麽,紀潼的心裏從來沒有他梁予辰。

那他自己呢?

以前不知道,但此刻他的心像拆光了牆的房子,只剩個生了鏽的鐵架,曠野中冷風呼嘯而過,裏面什麽也沒有。他不知道自己是什麽時候開始對紀潼有所期待的,起點已不可尋,不知不覺間壯大成形,此時又恍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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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是世界上最自以為是的人,命裏沒有的東西偏要去念去想。

紀潼小心翼翼推他:“哥?”

透頂的失望過後梁予辰一反常态地平靜:“送你了就是你的,随你處置。”

這是他的真心話,不是跟誰置氣。

紀潼聞言臉上重新挂上笑,調侃他:“哇,你難得大方一次。”

嘲他在用錢上一向小氣。

楊骁卻正色:“予辰哥,鞋是你買的麽?對不起啊。我事先不知道,潼潼說他穿不了,我就試了試,你要不高興我就還給他。”說着去解鞋帶。

相比紀潼的任性與鄭北北的自我,三人中他最通人情世故,平時卻總不顯山露水,久而久之大家就當他蠢笨。

“不用了,”梁予辰攔住他,“你留着吧。”

這雙鞋已經不再是他送給紀潼的禮物,再還回來也不是。

紀潼被楊骁的嚴肅誇張吓了一跳,也覺得沒面子。

“胖子你脫鞋幹嘛?哪兒至于,真不至于。我哥也說了,送你了就是你的。”

楊骁看了他一眼,欲言又止。

梁予辰不再停在原處,而是啓程迎着風往回走。結了冰的護城河在路燈的照映下閃成一條白練,周圍的居民樓大半亮着燈,一格一格像冰箱裏凍着冰塊的冰格,默然無聲又冒着寒氣。

紀潼發覺他情緒不對,疑心他真生了自己的氣,心中也開始後悔。或許不該不打招呼送走那雙鞋,但既已送了,沒有收回來的道理。

當着最好朋友的面,無論如何拉不下這個臉。

想辦法打發走楊骁後,他依偎在梁予辰身邊,讪讪地問:“哥,生氣了?”

梁予辰不理。

他又裝乖賣巧,讨好試探:“哥,你圍巾呢,又收口袋裏了?拿出來給我圍一下嘛。”

說着便伸手去掏兜。

梁予辰胸腔一震,忽然推開他的手:“給北北了。”

渾身繃着勁,像是唯恐他觸碰自己,臉上全是生疏隔閡。

紀潼由小長到大,幾時被如此粗暴地對待過?霎時間人都傻了片刻,怔了三秒才反應過來,恨恨朝他嚷:“給她就給她了有什麽了不起?你不給我還不要了!”

語氣如魚雷炸開,內裏卻委屈萬分。他不過是要條圍巾,即便給人了何至于就這樣給他臉色看,難道她鄭北北要走的東西他就連問都不能再問?

梁予辰卻沒再說話,冷淡地眸子掃了他一眼,随即快步走開。

長長的一條歸家路,兩人離得遠遠的,哥哥不肯等弟弟,弟弟也不肯跟上去。

回到家後收到胡艾華消息的梁父在客廳等待,一見到他們便細細盤問晚上的事,問清之後唏噓不已:“人沒事就好。”

放下心後他坐回沙發端起茶杯:“予辰潼潼過來喝點熱水,然後趕緊去洗個澡,今天就早點睡吧,我一個人等華華就行。”

梁予辰身上的寒氣随羽絨服一起脫下,挂在門口。

“不喝了,爸,我先去洗澡,明天還有事。”

紀潼咬着嘴唇故意擠開他:“我先洗。”

他又用這樣拙劣的辦法引梁予辰與他吵架,總覺得他們仍能像以往一樣對嗆完入睡。

可接下來的事卻出乎他意料。梁予辰一句話也沒有應,放下鑰匙,換了鞋,沉默地走回了房間。

紀潼愣了一下,追進去問:“你不洗了?”

“嗯。”梁予辰背對着他開始換睡衣。

他又刻意做出嫌棄的表情:“髒死了。”

“嫌髒你可以出去。”

空氣霎時凝結。

這是他們相識以來梁予辰對他說過的最重的一句話。不是無意,更不是随口一說,而是一句直白赤裸的回擊,帶着誰都可以聽出的反感。

紀潼怔忡在原地,沒聽清似的:“你說什麽?”

“嫌髒你可以出去。”梁予辰套上了睡褲,淡然重複。

不過被這樣不輕不重地刺了一句,紀潼眼底起紅,心髒有細針紮進去連帶着攪弄幾下,疼得透不過氣。

他攥着拳頭僵直伫立,盯着那人的寬背還要嘴硬:“你憑什麽讓我出去?”

可惜一開口嗓音帶着顫。

要是以往,聽出他要哭,梁予辰早心疼得什麽似的,什麽誰輸誰贏一概不理,只要紀潼別再傷心。

可今天不是。梁予辰仍舊沒回頭,脫下來的上衣拿在手裏,上半身就這麽光着,像一點也不覺得冷。

當然不冷,因為再冷也比不過心冷。

得不到回應,紀潼便繼續,泉水似的眼淚在眼眶裏來回轉,努力含着不讓掉,吼一句“你以為你是誰”,再吼一句“憑什麽讓我出去?”。

他真想聽到一句惹急了脫口而出的“我是你哥”,可惜無人答話,甚至連目光也沒有留給他。

愣愣站了半晌後他一張臉燒得火紅,心也疼得揪緊,忽然沒有勇氣再吵下去,轉身便要走出房外,腳步卻遲疑,還等着有人叫住他。

沒想到下一刻梁予辰的腳步聲響起,先他一步拉開了門,扔下一句:“我出去。”

就此消失在房外。

這一晚是紀潼自與梁予辰認識以來,第一個獨自睡在小房間的晚上,在他們兩人都在家的時候。

大年初一,發生了許多事。

房裏一片漆黑,他一個人蜷縮在上鋪的被子裏,暖氣再旺仍覺得冷。其實他本想跟梁予辰好好說一說葉秀蘭的事,他年紀小,接受起來自然慢些。他也想說說鞋的事,替自己開罪。

但此刻所有怆然感受只能自己咽下。

梁予辰睡在哪兒了?應該是沙發。

錢包沒拿,證件在家,不可能出去住酒店,何況父母雙親也在家。

那他是怎麽跟父母解釋的,為什麽媽媽沒來找自己談話,沒有人來替他們調停矛盾,就由着自己将哥哥排擠到沙發上去過夜。

紀潼翻了個身,學着梁予辰以前的樣子面壁而卧,身上卻并沒有暖和起來。

恍恍惚惚的像着了涼,他開始重新回想今晚發生的一切。

他将鞋送給了楊骁,又因為一條圍巾與哥哥起了争執,稀裏糊塗。

鞋的事或許是不該事先不打招呼,可他送給楊骁的東西不止一兩件,往往是對方看上什麽就拿走什麽,沒什麽可計較的。一雙不合腳的鞋,送給喜歡它的人,總比在櫃中積灰要強。況且梁予辰也說了,随他處置,難道這句話是假的麽。

他打心眼兒裏不肯承認自己錯了,也不覺得梁予辰值得為此生氣。

至于圍巾,更叫他意難平。就因為他提了一句給北北戴的圍巾,哥哥就像被人踩了尾巴。

紀潼想不通。

究竟從什麽時候開始,北北在自己哥哥心目中占了這樣重要的一個位置,他竟然還全無察覺。他們會發展下去麽?哥哥難道不介意北北像男孩兒,不介意北北總說髒話?

好多問題像藤蔓一樣纏着他。

困意被這場争吵吓跑,他就這樣睜着眼睛捱到了12點,心中油烹火烤,終于按捺不住翻身下床,赤着腳走到門邊,小心翼翼打開了門。

客廳的窗簾是常年不合攏的,總是拉到兩邊挽成一個結。月光浸進來,将空蕩蕩的房間占滿。梁予辰平躺在沙發上,頭枕扶手,頸後墊着一個枕頭,應當是胡艾華給他拿的。身體太長,他就像以往在客廳歇午覺那樣将兩條腿挂在另一頭的扶手上,顯而易見睡得很不舒服。

但就是這樣,他仍然不肯回房間。

站着看了一會兒,紀潼的腳底板凍得冰涼,一步步走到他身邊挨着沙發沿坐下,盯着他緊閉的眼睛輕聲問:“哥,睡了麽?”

沒敢上手推。

梁予辰眼睫微顫,緩緩睜開,晦暗幽深的瞳仁冷淡地看着他。

紀潼忽然就有些瑟縮,很想讓他戴上眼鏡,那樣也許親切些。

“你怎麽在這兒睡覺?”

明知故問,很傻的開場白。

梁予辰身上蓋着一床不算厚的棉被,沉沉壓着四肢跟軀體,掩蓋所有肢體動作,也沒有其他反應。

“回屋睡吧。”紀潼讷讷地道,“這裏不暖和。”

梁予辰仍一動也不動,沉默盯着他。

他只好再多說一點。

“哥,別生我氣了。”他嗫嚅,“你要是心疼錢,鞋我賠你。至于圍巾,你非要給她,我、我也沒有意見,以後我記得自己帶,還不行嗎?”

真心話摻着違心之語,只想讓這次争執快點過去。

說完他切切看着梁予辰,抿緊下唇,等着有只手來揉揉自己的手或是摸摸自己的下巴。

可惜過了幾秒,梁予辰的黑眸卻斂起所有光——

梁予辰仍然失望,失望得像溺水的人艱難摸到救生衣,卻發現已經漏氣。

那雙眼重新閉上了。

他翻過身去背對紀潼,不僅拒絕開口,甚至拒絕聆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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