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離不開你
研二開學後梁予辰愈發忙碌,一方面學業日緊,一方面他與一位忘年交來往漸密。
周五課少,晚上他在學校裏買了一提水果後坐公交到了北遙胡同35號。現如今還在住胡同四合院的人不多,車不便開進來不說,裝修也陳舊,維護成本更高。
叩了幾下稍候片刻,紅漆門打開,裏面站着一位五十出頭的老頭,個子不高身材偏瘦,外套口袋裏插着副眼鏡,赫然便是去年冬天梁予辰在玉潭湖救下的那位,名叫翟秋延。
“我剛還在想,你該到了。”他手裏提着紫砂茶壺,顯然一直在院中等候。
“翟叔。”
梁予辰拎着東西進了院。
東西向的胡同裏這座保存完好的四合院坐北朝南,大門在宅院東南角,走進去是寬敞的庭院,院內花架攀上瓦頂,半人高的魚缸上浮着荷花,一張圓形石桌配四張矮石凳,現在的天氣傍晚在院內乘涼正好。
翟秋延無兒無女,一百平米有餘的偌大庭院只有他一個人住在正房,其餘三間廂房全空着,冷清清落着灰,連個打掃的人也沒有。那天梁予辰救了他以後彼此留下電話號碼,隔一天他主動聯系,希望能當面致謝。
施恩者言明不用感謝,受恩者卻堅持。不得已,梁予辰在春節時第一次造訪這間四合院,當時着實被這種大隐隐于市的人生所懾。
“來就行了,不用帶東西。”翟秋延引他到石凳上坐下歇歇,“我一個人也吃不了。”
手裏的塑料袋擱到石桌上,梁予辰說:“吃不了可以分給鄰居,您平時一個人在家也多蒙他們照顧。”
“照顧談不上,我自己過自己的。平時沒事兒就去趟花鳥市場,菜市場買點兒菜回來燒,別的也不去湊熱鬧。”
鄰裏之間他極少來往,性格比較孤僻,況且這條胡同裏的四合院如今多數也空置待沽。
說完,他為梁予辰斟了杯熱茶。
“嘗嘗我自己做的荷葉茶,清火的。”
夏天未去就飲熱茶是為養生之道,梁予辰端起來,果然荷香撲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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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近英文學得怎麽樣?”翟秋延像他長輩,每次見面必關心他的學業。
“還行。”梁予辰喝了口茶,一路坐車過來的疲憊散了許多,“上學期成績算是過得去,馬上要去實習了。”
“什麽單位?”
“領事館。”
“領事館?”翟秋延直言不諱,“去這種地方實習是名大于實。”
語氣頗看不上。
他內退前是北方同傳界大拿,所謂的國家隊,之所以收山主要是體力不支持。那個年代,一場重要會議的同傳往往就兩個人輪流上,幾小時下來人接近虛脫,每每要弟子扶着才出得了黑箱子。後來體檢查出心髒有毛病他便不敢再搏命,也想把機會留給年輕人,退下來做案頭工作,接書籍翻譯,千字價格不菲。因此梁予辰是翻譯專業的研究生這件事給了他意外之喜,更相信這次偶然相識是上天的機緣,也視其為這輩子最後一個徒弟。
梁予辰推了下眼鏡,少有的腼腆:“這種機會對您來說當然不算什麽,但對我而言是個難得的機會,我跟當年的您比差得太遠。”
翟秋延不在意地擺了擺手:“語言這東西最重環境,當年我在國外待了十二年,連說夢話都用英文。你年輕,又沒出過國,自然欠點兒火候。有機會的話應該出國熏陶一段時間,對能力提升有很大幫助。”
梁予辰兩手按着膝蓋,微微颔首:“我也在考慮,研二暑假會有短期交流項目,到時候只要錢攢夠了我就會報名。”
“短期?”翟秋延皺眉,“一兩個月的交流能學到什麽?有長的盡管去長的,現在的大學不都有以學期為單位的交流嗎,錢方面你不用擔心,我這裏有,只要你需要——”
“翟叔。”梁予辰截斷他,對他溫和一笑,“我自己已經攢了三萬多,錢我有,之所以不選長期的主要是考慮家人。”
假如他真下定決定要留學,必定會以拿獎學金為目标,不可能貿貿然花家裏的,當然更不可能要他人的錢。
翟秋延飲了口茶,不贊成地搖頭:“你還這麽年輕,不出去闖一闖實在不像話。而且我記得你跟我說過,你爸已經再婚,一家人也挺和睦,沒必要拘泥在對你爸的照顧上。”
他好言相勸,梁予辰卻單手握着茶杯沿,垂眸沒說話。
庭院沒點燈,全靠正房透出來的白光照明。耳邊細蚊飛過,無端擾人心神。
許久,翟秋延心中豁然:“你是不是戀愛了?”
能讓一個上進心極強的小夥子放棄深造提升的機會主動留在國內,多數便是感情。
不說話即是默認。
梁予辰提起壺,替彼此續了杯茶。
“真戀愛了?”翟秋延看着他,長輩的笑挂在臉上。
梁予辰端起茶杯湊到唇邊,淡笑搖頭:“還沒有,不過我不想離他太遠。”
無論是否能在一起,他都不想離弟弟太遠。
這樣溫柔平淡的語氣卻聽得翟秋延一驚,還沒有在一起就陷得這樣深,以後只怕有苦吃。他問:“這麽認真?”
其實這是多餘一問。識得他不久,翟秋延也知道他做人做事一向認真,認真得近乎死板。
手裏的茶杯落在石板桌面,梁予辰收回了手,仍舊搭在膝蓋上,臉上的神情是十成十的泥足深陷。
“他是容易闖禍的性格,我要是不在,沒人替他收拾首尾。”
話裏還有十成十的認真。
翟秋延沉吟片刻,慢慢道:“感情事傷人,你要懂得為自己留餘地。”
他年輕時因為不懂得留餘地,傷人又傷已,落得個兩敗俱傷終身不娶。
“我明白。”梁予辰看着院中辛苦移植成活的白花薔薇,想到那個令自己越陷越深的人,問:“翟叔,能不能讓我折幾枝薔薇帶走。”
翟秋延驚異:“你不是花粉過敏麽,要這個做什麽?”
薔薇花粉不多,但為梁予辰考慮,白天他仍特意将花瓣打掉大半。
“有人喜歡。”他笑了笑。
紀潼小孩心性,對着這樣的花應該喜歡。況且初相識時的虎頭茉莉算他欠了紀潼的,他見了這薔薇就覺得喜歡,送給紀潼,想必紀潼也不會讨厭。
翟秋延心中不禁感慨感情這東西害人不淺,就連梁予辰這種性格也會三句不離心上人。他起身拿剪刀剪下幾枝花朵飽滿的,用塑料袋裹緊又套上紙袋這才交出去。
梁予辰道了謝,拿出随身帶的筆記本,有些譯文疑難處想請教。翟秋延自然高興,兩個年齡差三十歲的翻譯愛好者移到客廳探讨所謂的“信雅達”問題,時而争得面紅耳赤,時而也由小的對老的說聲佩服,俨然兩位譯癡。
不自覺夜深,月挂正空,客廳的時鐘走向九點。
茶已經添了兩回水,梁予辰也繃不住伸了個懶腰。翟秋延披着衣服收拾殘茶:“困了?那就早回去,下回再來一樣的,我随時都在。”
梁予辰脫下眼鏡揉了揉鼻梁:“沒事,不困,還有兩句話想聽聽您的意見,下周就得交了。”
話音剛落,口袋裏的手機卻震了起來。
拿出一看,是紀潼打來的。
“我先接個電話。”他即刻放下握了許久的筆。
翟秋延便背着手踱到窗邊,欣賞天外的月景。
“怎麽了,又餓了?”梁予辰帶着笑問。
最近紀潼餓急眼了總無理取鬧,躺在宿舍的床上給他打電話央求他買夜宵。
“哥……”兩秒後那邊傳來一個微抖的嗓音,害怕似的,“你快來……”
他神經一凜:“出了什麽事?”
“我——”電話那頭的紀潼頓了頓,顯然畏懼出聲。
“說啊。”他低吼。
“我騎自行車把人給撞了,現在在去醫院的路上。”紀潼的聲音裏已經帶上了哭腔,“現在人家家長馬上要來找我算賬,我害怕,哥……”
梁予辰腦中轟鳴一聲,猝然站起來:“你自己呢,有沒有事?”
“小腿刮了道口子,別的地方沒事。”
他這才稍安,擡頭看了眼窗邊的翟秋延,既而背過聲去沉聲詢問哪間醫院,挂下電話立即開始收拾東西,沒完成的譯文通通抛到一邊,筆記本忙亂地往包裏塞。
“翟叔,我弟弟又闖禍了,我現在得去找他。”
翟秋延已經隐約聽清大半,走過來将裝花的袋子遞給他:“需不需要我幫忙?”
“不用了,我應該能應付。”他接過花袋,走到門外向翟秋延告辭,“時間不早了,您早點休息。”
“有事給我打電話,別跟我客氣。”
“嗯。”
大門一關,來不及再多說一聲,年輕的身影便朝胡同口狂奔而去。
胡同裏寂靜漆黑,好幾分鐘時間裏只有梁予辰急促的腳步聲。
翟秋延伫立門口,直到看不見人了才返身走回庭院,慢慢踱着,心裏總覺得異樣。經過薔薇花時他腳步一頓,目光移向白色花蕊,忽然憶起剛才梁予辰說的那句:弟弟又闖禍了。
喜歡的人愛闖禍,弟弟也愛闖禍,世間總有這麽多巧合?
他立于院中沉思許久,心中不免惴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