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聽話

兩人在陌生胡同裏鬧了番不愉快,幸而沒有引起其他人的注意。

回到家,紀潼像只紮了孔的氣球,無論如何也蓬勃不起來。

胡艾華特意為兩兄弟做了夜宵,一聽見動靜就引頸喊道:“過來吃甜湯圓,餡兒裏我和了菠蘿。”

家裏水果堆得吃不完,她想方設法在消化。迎出來一看,紀潼正在換鞋,沒精打采的。

“你哥呢?”她問。

打開鞋櫃,紀潼見到那雙曾令兩人大吵一架的球鞋,心裏頓時更加不是滋味。

“不知道。”

“怎麽會不知道,你倆沒約着一起回來?”

紀潼急了:“不知道就是不知道,憑什麽他去哪兒我一定要知道?”說完摔門進屋。

砰一聲驚着胡艾華,吃炮仗了?

進了房間,還沒來得及平複心情,他又聽見他媽在客廳給梁予辰打電話。

“兒子,晚上還回來嗎?”

“湯圓吃吧,給你留了一碗。”

“不累,你媽我幹這點兒活有什麽累的,你回來路上小心騎車。”

“沒騎那就打車,這麽晚上了哪還有公交。你爸去外地了,我給你留門。”

經過一年多的相處,繼母與繼子關系已如親母子一般。雖然梁予辰仍未開口叫媽,但胡艾華似乎很以他為驕傲,逢人便誇他聰明能幹,為人穩重,有時紀潼聽了都吃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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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上紀潼洗過澡躺進被中,沒多久聽見防盜門響,知道是梁予辰回來了。

腳步聲沉穩,沒有開燈,門縫下沒光。片刻後卧室房門被推開,梁予辰摸黑走了進來。紀潼側身背對着門的方向,假裝自己已經睡着。

梁予辰沒說話,人走到床邊,脫衣服的動作幾乎沒有聲音,脫完又到衣櫃裏拿了身衣服穿上,全程仍舊沒有開燈,連臺燈都沒碰。

過了會兒後他又走出去,回來後一身沐浴露的薄荷味,上床時意外碰觸到下鋪的身體。

只一秒,卻觸感溫熱,皮膚光滑。

“潼潼?”

紀潼趁他洗澡時爬上了他的床。

将人翻過來,見到黑暗裏一雙瑩潤的眼睛。

“怎麽睡我床了?”

紀潼只穿了件寬大的白t恤,堪堪遮在臀上,下面什麽也沒有穿,氣惱盯着他,一言不發許久,忽然張口咬住了他的手。

“嘶——”他疼得倏然收回手,“做什麽?”

紀潼不說話,仍盯着他,惱極了的樣子。

梁予辰無奈,俯身哄人:“又生什麽氣?”他實在想不出自己又怎麽把人給得罪了。

“你為什麽騙人?”

“我怎麽騙人了?”

“你騙我還沒追到你女朋友,不是騙我?”

梁予辰徹底糊塗:“難道我追上了?”

紀潼恨恨瞪他,翻過身使盡全力揉枕頭,對着枕頭撒氣:“你連住四合院的老丈人都有了,難道還不算追上了?”

梁予辰怔愣,半晌才明白:“你今天跟我出去見着了?”

紀潼一不做二不休:“不僅見着了,我明天還要給你宣揚出去,讓你爸我媽全知道這事。”

這不過是句氣話,剛才當着他媽他一個字都沒漏。

将昨天今天的事放在心中回味片刻,梁予辰慢慢笑了。

紀潼更難過:“交女朋友就這麽讓你開心?”

梁予辰問:“那你呢,我交女朋友你就這麽吃味?”

到此時他要是還不能肯定弟弟是在吃醋,這二十五年也算白活了。

紀潼将頭埋在枕頭上,黑暗裏像只自閉的刺猬:“我沒有。”

梁予辰心中柔軟一片,靠近他,摟緊他,半副身體壓着他:“你就是吃醋,不用不承認。”

“胡說,我吃什麽醋?”

其實他醋性大着呢。梁予辰剛來時他媽對梁予辰好他要吃醋,後來梁予辰對北北好他又要吃北北的醋,如今呢?

如今開始吃四合院的醋,越來越沒出息。

但對梁予辰來說,他肯吃自己的醋,至少說明對他而言自己不是無足輕重,是在乎的。

他就此躺在紀潼身邊,放任自己摟着這具柔軟溫暖的身體,體內情潮翻湧,表面仍舊一派正人君子。

“那不是我老丈人,”他低聲解釋,“那是我在玉潭湖救下的人。”

紀潼聞言訝異翻身,任他摟着,目光切切與他對視:“是那個……那個老爺爺?”

“什麽老爺爺,”梁予辰糾正,“他叫翟秋延,比我爸大不了幾歲。”

紀潼心情大好:“那他可長得夠着急的。”好完又警惕:“他沒女兒吧?”

梁予辰失笑:“沒有,連兒子也沒有。”

紀潼這才徹底放松,沒心沒肺地與他開玩笑:“有兒子怕什麽,難不成你還能跟他搞斷袖?”

“萬一呢?”梁予辰逗他。

紀潼笑着拽他袖管:“那我就給你把袖子縫上!”

說完在哥哥懷裏徐徐仰頭,發現梁予辰目光深邃地盯着他,眼中有千言萬語。他忽覺招架不住,臊着臉提要求:“你睡裏面,我不要貼牆睡。”

房中悄靜,只餘呼吸。梁予辰內心掙紮許久,手掌抵上牆面,虛虛摟住:“睡自己床上去,兩個人睡一起太擠。”

紀潼不依,又不是沒睡過,無論他怎麽說就是賴着不走。

梁予辰無奈,只能與他交換位置。

兩人擠在一張窄仄的單人床上,手臂挨着手臂。怕他夜裏不小小跌下床去,梁予辰伸手摟着他的肩,紀潼便放肆地霸占大半枕頭。

有的人心緒難平,睡意全無,有的人卻連神經末梢都盡皆松懈,睡着前不忘與他哥閑聊。

“哥,你聽沒聽說大四倆師兄的事,聽說他們是那種關系,西語系鬧得沸沸揚揚。”

梁予辰瞬間從迤逦裏清醒,問:“哪種關系?”

“就那種啊,”紀潼嗔怪地瞪他一眼,像說他明知故問,剛才還在聊斷袖。

梁予辰了然:“戀人。”

這兩個字從他嘴裏說出來,不帶任何鄙夷意思,甚至還有些隐晦不明的浪漫與溫柔。

紀潼愣了片刻,點點頭,似乎覺得這樣說很怪。

“你怎麽想?”梁予辰問。

“什麽怎麽想。”紀潼不明。

“他們這種關系。”梁予辰與他離得極近,眼神凝視,借別人的事傳自己的意。

紀潼咬着嘴唇沉默下來,許久後吐出三個字:“怪怪的。”

“哪裏怪?”

“兩個男的……接吻睡覺……我不太能接受這個。”

都是帶把的,你有的我也有,赤裸相見時不覺得奇怪嗎?還是姑娘好。

梁予辰瞳仁中的光熄滅,卻仍不肯就此放棄,裝成順勢開玩笑:“我們也是兩個男的,也一起睡覺。”

紀潼被他摟在懷裏的身體驟僵,半晌尴尬地笑:“我們是兩兄弟啊,他們怎麽能跟我們比。”

兩兄弟,終究也不是真兄弟。

梁予辰摟他的胳膊慢慢移開,暫離這份溫存。

他明白,自己還得克制,還得循序漸進。

後來經不住紀潼軟磨硬泡,梁予辰帶他去見了翟秋延。

一開門,老頭戴着老花鏡,頭一件事是打量他身邊的紀潼。

“你說帶人過來,我以為你是找到了女朋友,帶過來我見見。”

“我哥沒女朋友,沒追上。”紀潼背着手向裏張望,“哇塞你這兒好大的院子。”

“叫翟叔叔。”梁予辰蹙眉糾正,“別沒大沒小的。”又向翟秋延介紹:“這是我弟弟,紀潼。”

翟秋延點頭:“總算有機會見識。”

紀潼這名字簡直如雷貫耳,自己這位幹兒子沒有哪次來能夠忍住不提。

皮猴子竄進院裏招貓逗狗撈魚摘果,簡直一刻閑不住,像發現新奇大陸一樣喜歡這方小院子,裏裏外外參觀個遍後又攀梯上了房頂,站樓上跟下面二位招手:“哥!這上面有曬幹的橘子皮!”

整個一沒見識的頑劣兒童。

翟秋延在下面着急:“你別給我把簸箕掀啰!”

“知道知道,”紀潼在上面做鬼表情:“小氣勁兒。”被哥哥眼神一兇又亡羊補牢:“翟叔叔最好啦。”

梁予辰從屋裏提出茶來:“下來,喝口水。”

翟秋延坐在石桌邊擦眼鏡:“哪找來的孫猴子。”

紀潼又蹬蹬蹬跑下來,停在石桌邊端起杯将水一飲而盡,喘着笑着:“翟叔叔你這院子真好,得值好幾百萬吧。”

翟秋延心疼被沒輕沒重磕到桌上的紫砂杯,沒好氣道:“你再加個零。”

紀潼咋舌。

沒一會兒,翟秋延進屋給他拿果脯,梁予辰跟進去,抱歉道:“叔,今天算叨擾了,我弟弟不懂事。”

“是有點兒不懂事。”翟秋延打開儲物櫃,每樣都盛了一捧,卻笑笑,“不過挺有意思,這兒冷清慣了,今天是難得熱鬧,我挺高興。”

梁予辰聽他語氣對紀潼有好感,心中也高興,幫他取櫃中最深處的堅果:“我平時來您不高興?”

“你啊,”翟秋延小聲哼起《捉放曹》,批評他太古板,“沒你弟弟有意思。”

他之所以與梁予辰能夠如此親近,一方面因為救命之恩,一方面因為某些方面性格尤為接近。都是活在自己世界、與自己獨處慣了的人,會喜歡紀潼是情理之中的事。

下午他留兩兄弟在這兒吃飯,一人下廚親自做一道菜。

紀潼手藝差,做個可樂雞翅差點把廚房燒了,成品黑得像炭。梁予辰做了道炒三丁,簡單,味道還不賴。翟秋延自己做了道家常紅燒魚,簡直香飄萬裏。

夕陽西下,三人将菜一道道端上桌,在院裏點着大燈泡,開了幾聽啤酒,吹着春天的小風邊吃邊聊。翟秋延給他們講自己當同聲傳譯的歲月,講他不會翻醫學名詞當衆下不來臺的故事,講他為一場金融峰會聽壞十多盤磁帶,最後短短兩小時出盡風頭的故事,講他的搭配臨時身體有恙他一個人頂了一整場最後差點尿褲子裏的故事,講得意猶未盡,兩個毛頭小子聽得也意猶未盡。

梁予辰喝了酒比平時開朗,接過話茬繼續講。講十來歲第一次跟他爸去批發市場進貨,因為市場太大迷了路害得他爸廣播找人的故事;講高中去省會參加自主招生面試結果半途摔斷腿的故事;講大學時被區長的兒子擠掉研究生保送名額的故事。

紀潼聽完感慨:“哥,你運氣真夠差的。”

梁予辰仰頭喝了口酒,捏着酒瓶微笑:“不差。走丢那次遇見一個賣菜的大姐,為了守我一直沒收攤。摔斷腿那次我在家待了一個多月,租外國電影看入了迷,報志願的最後關頭從計算機改成了英語。”

研究生保送不成的事,他沒說,但這大概是他最運氣的事。要是留在以前的城市,他怎麽能遇見紀潼。

老天爺待他不薄,一路都在給他好運氣。

輪到紀潼,他不講了,表情慚愧。

“你們都太上進了,我沒什麽好講的,吃喝玩樂十幾年。”說完羞赧一笑。

翟秋延咂口酒細品:“你小子還知道不好意思。”

紀潼不忿:“我特有自知之明,是吧哥。”

梁予辰一罐酒就多,在桌下握住他的手,大掌包住,輕輕揉:“你是缺少自知之明。”

紀潼驚得像小家雀,手上卻不知掙脫:“我怎麽沒有了?”

“該學的你都學得很好,不算懶散。”梁予辰定定看着他。

紀潼微微臉紅,別開眼:“你終于肯誇我一句。”

翟秋延将一切盡收眼底,沒言語,獨自拿出五糧液來,邊喝邊繼續哼《捉放曹》,見着他們倆像見着往日意氣風發的自己,無一處不入眼。

酒過三巡,月上九霄,到了散場的時候。

紀潼攙着喝得頭暈的梁予辰跟翟秋延道別。翟秋延陪着他們等車,站在路邊對他囑咐:“好好對你哥,他不容易。”

似乎所有人都以為他不知道他哥活得有多不易。

“我知道。”其實他最知道。

紀潼望着他哥微紅的側臉跟迷離的眼,這一年多的日子裏無數捉弄、争吵、維護湧上心頭。

他內疚:“我以後保證聽他的話。”

翟秋延聞言沉默許久,慢慢點頭,複又搖頭,“就怕你總有一天還是不肯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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