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章 一切終會厘清
臘八那天紀潼帶着少之又少的行李去坐飛機,倉促間開始一場突如其來的旅行,出門時手忙腳亂到險些連護照都忘了。王騰他們有東西讓他代購,一個小時裏竟然也給他列出個長長的單子,三個人将他送下樓興高采烈地朝他揮手道別。
他回過頭也揮揮手,脖子上圍着胡艾華打了許久的那條駝絨圍巾,秀氣的下颌收在圍巾裏,臉上的那雙眼睛不像往日那樣顧盼神飛。剛要轉身離開,卻被王騰“诶”一聲叫住。
“予辰哥知道你要出去吧?”
他聽到這個名字,扶着箱子沒說話。
“明白了。”王騰兩手抄在褲袋裏,有些痞裏痞氣,“又是偷着出去,真有你的。那要是他再找過來我們怎麽說?先套好詞,哥幾個別給你演砸了。”“
室友們踩的地方就是梁予辰曾坐過的臺階,紀潼仰頭後又慢慢将眼垂下:“別跟他說實話,就說我在忙,忙什麽都可以。”
王騰心領神會:“放心吧,把心放肚子裏。”說完三人轉身要回去,這次卻又被紀潼叫住。
“等等。”
“怎麽?”
他左手往上拉了拉圍巾,只露出一對不安的眼睛。
“要是我哥非要在這兒等我,你們……拜托你們把他勸回去。”
外面冷。
三人聽完他的話,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心中都覺得有些怪異。
其後的日子證明這一句交待多餘。
紀潼回國,在校門口見過梁予辰那一面後滿腹心事回宿舍,推開門只有侯進在。他把行李箱攤在地上一件件往外拿東西,侯進從床上爬下來拿到自己那兩條劃算的進口煙高興不已,就差當場點一支抽起來,出于感謝也就順手幫他歸置歸置。
他給胡艾華買了化妝品,給梁長磊買了參片,蹲在地上一一拿出來。侯進問:“沒給你哥買東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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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道買什麽。”
其實是買了也不知道什麽時候才能給,幹脆沒有買。
收拾了許久,宿舍很安靜。快要結束的時候,他拿出最後一件衣服抱在懷裏,低頭看着空蕩蕩的箱子:“侯進,我哥這幾天來過嗎?”
侯進正站在桌邊拆煙:“沒來過。”
“一次也沒有?”
“沒有。”
紀潼心裏慢慢松了一口氣。也許梁予辰已經想通了,也許他下一次來找自己就會說當時只是一時沖動,其實他們還是普通兄弟。生活就此撥亂反正,回到正軌。
自己應該高興。
他站起身來将箱子拖到床下塞好,路過窗邊,卻下意識看了一眼樓下的空地。
—
回來的第三天是周五,紀潼考完了本學期最後一場考試,走出教學樓時陽光有些晃眼,看樣子是春天臨近。他仰頭看天,擡手擋住太陽,做了個深呼吸。
冬日涼氣灌進肺裏,整個人冷得一激靈。
一邊下樓梯,他一邊開機。屏幕剛亮一秒,電話就迅速打了進來,像是一直在撥。
“媽?”以為他媽是要問他晚上要不要回家吃飯,他在樓梯上停住腳步,走到邊上去接電話。
“你在學校嗎?”胡艾華聲音略帶着急。
“在啊。”他把左手揣進兜裏暖着,“剛考完試,我晚點再回去。”
“先別回來。”他媽一下截住他,“你梁叔叔馬上要到你們學校去,已經在路上了,你去靠近地鐵的那個門口接一下他,帶他到學生處去一趟。”
紀潼一怔:“梁叔叔來做什麽?”
那頭卻不再多解釋,只說:“為了你哥的事,你見到他以後少說話,別招他煩,他心情不好。”
紀潼答應着,心髒跟着腳步震,緩步邁了幾階之後拔腿向學校大門跑去,在外頭等了将近二十分鐘才見到風塵仆仆趕來的梁長磊,身上還穿着搬貨時才會穿的灰夾克。
“梁叔叔。”
梁長磊看到他時面露不悅,“跟你媽說了不用找你”,接着又問,“沒耽誤你的事吧。”
紀潼急忙搖頭:“已經考完試了,我閑着的。”
“那就好,”他說,“你快帶我到教務處,不對,是學生處去一趟,就是管學生的地方。”
話還沒說完已經進了校園,沒頭蒼蠅一樣。
紀潼追在後頭幾乎跑起來,根本不像是個帶路的:“去那兒幹什麽?這邊,右邊。”
梁長磊皮鞋踩在地上腳步急促又用力,頭也不回地說:“予辰下午突然打電話來,說學校安排他出國半年,他正在登機,讓我不用操心。”
又說:“你說他這不是胡鬧嗎?出國半年這麽大的事一通電話就算交待完了,我連面都沒見着,再打過去就是關機。我想來想去,只能來問問你們學校的老師,這到底是什麽回事。”
紀潼霎時間頓在原地,怔怔看着前方。
梁長磊還在往前跑,跑了很長一段,忽然發現他沒有跟上來,出聲喊他。
他如夢初醒,疾速追上去仰頭問:“梁叔叔你說什麽,我哥去哪兒了?”
梁長磊為人向來穩重,鮮少像這樣急得喘起來:“電話裏連這個都沒說清楚,我聽着像美國,也不敢完全确定。”
周圍幻聽似的。紀潼心髒跳得幾乎要蹦出身體,全身血液卻凝固一般喘不過氣,強令自己鎮定。他領着梁長磊跑到學生處三樓,問了好幾個人後才堪堪截住高翻學院研究生部的行政老師。
事情畢竟是梁家的事,梁長磊沒讓他進去。他就站在門口寸步不離,十指絞得發白。
沒說幾句話,辦公室裏兩人面對面提高了音量。
當職的是位女老師,莫名其妙被學生家長找上門來原本就是滿腹的委屈冤枉,更何況态度還這樣火燒眉毛。
“你跟我喊什麽?他自己遞的申請表自己走的流程,白紙黑字在這兒,難道還覺得是我們把他騙去的?”
“好幾個學生争破頭要這個名額,給他是對他的肯定,他态度積極配合度高又是二十幾歲的成年人,我們做老師的當然覺得他已經跟家裏談好了。”
兩人在辦公室裏吵,聲音傳到走廊都聽得到,許多老師經過時側目。紀潼心慌得像測過八百米跑,額上出了整整一層細汗,身體卻如木樁般直直立在門邊沒有多餘反應,聽着他們的談話,整個人如墜霧裏。
就像在影院裏隔着臺子看電影,雖然逼真,卻不敢相信。
哥哥真的走了?
一通電話,寥寥數語,一走就是半年。
這樣草率且沒有交待,一點也不像他的為人。
梁長磊接過申請表,見到兒子的簽名,臉上一陣紅一陣白,既難堪又不解,半晌才再度開口:“老師,您別往心裏去,我剛才太着急。這個交流計劃能不能勞煩您多告訴我一些情況?起碼讓我知道我兒子要往哪兒去,什麽時候能回來。”
他不懂,以為什麽都是交流計劃。
門外的紀潼臉色蒼白,擡起頭來盯着那位女老師。
“早這樣好好說話不就結了嗎?你過來我告訴你。”
她将梁長磊引到自己電腦屏幕前,一項項指給他看:“這幾個國家他都得去,順序現在還不一定,具體行程表他跟許教授手頭都有,您做家長的沒必要懸那麽大心。”
将事情說得雲淡風輕。
梁長磊盯着屏幕,滿腹疑問未解,表情依然凝重,剛要開口,卻聽見身後傳來一句:
“那他什麽時候回來?”
紀潼不知什麽時候進來了,站在他們兩人後面神情克制又緊張,問問題時帶着小心翼翼的試探。
女老師有些詫異:“你是哪位?”
“我……”他嗫嚅,“我是他弟,剛才一直在門口。老師,我也是外院的學生,您要是知道的話,麻煩您告訴我們,我哥什麽時候能回國。”
梁長磊反應過來,連聲說是。
“這我說不好,少不了得五六個月。”她關了表格,不再敷衍下去,“你們直接問他不就完了,他總不能不跟家裏聯系。”
說完,像是看不下去,竟抽了張紙遞給紀潼:“不要急。”
紀潼接過來說了聲謝謝,攥在手裏:“我沒有急。”
—
回家恰趕上晚高峰,十公裏長的路途堵了半個多小時。
氣氛壓抑,紀潼生硬地起了個話題:“梁叔叔,聽我媽說你在盤新鋪面,一切都塵埃落定了嗎?”
梁長磊心不在焉地應了一句:“在辦手續。”
紀潼又問:“那是不是很快就要把原來的鋪子交還回去?”
“得等這邊租約到期。”
“那——”
“潼潼。”
梁長磊似乎很累,沖他擺了擺手:“叔叔想靜一靜。”
紀潼閉口不言,臉上神情像一條打濕的毛巾,皺出了紋理。他何嘗不想靜一靜,可他不敢靜。
人在慌張無措時總會試圖用說話來掩飾內心,他似乎比常人更拙劣些許。
出租車經過字燒人的眼睛。梁長磊瞧見了,靠在靠背上,問他:“潼潼,你哥要走的事之前有沒有跟你提起?”
紀潼緩慢搖頭:“沒有,我也不知情。”
梁長磊看着窗外,顯得無力:“予辰做事向來有交待,從來不會這樣叫我操心,何況出去這麽久他都沒有向我開口拿錢,這樣怎麽行?”
頓了一頓,自己忽然又有了解釋:“也許他是考慮到我沒有錢,心疼我剛用光了所有積蓄。”
紀潼雙膝并在一起,默然不發一語。
“我這個兒子……”梁長磊雙眼濁然,眼皮松弛,一瞬間老了幾歲,“壞就壞在太為別人考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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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家,門一開胡艾華立馬就迎上來,像是已經獨自坐立不安良久,問老公:“怎麽樣?問清楚了嗎?”
梁長磊疲憊地點了點頭:“他自己要去的。”
沒有什麽苦衷,沒有人逼他,梁予辰主動請纓。
胡艾華臉上表情僵了一瞬,下意識看了一眼紀潼,又很快轉移去別的地方。
紀潼完全沒有注意。
過了會兒,他聽見有人喊他:“潼潼怎麽了?”這才慢慢醒神,鞋也沒換,就此走回房間去。房中幾乎空了一半,書架上、衣櫃裏,還有空置着的下床,連被褥都沒有鋪。一切仿佛回到了三年前,他跟梁予辰第一次遇見的那一天。他回到家,發現工人在裝上下鋪,氣得質問他媽是不是把他的床賣了。
那時的上下鋪就像這樣空,那時的梁予辰剛剛出現在他的生活裏,隔天誤打誤撞将他洗頭的模樣瞧了去。
胡艾華不知什麽時候跟了進來,問:“兒子,沒事吧。”
紀潼怔怔回頭:“媽,哥把東西搬去了哪裏?”
胡艾華說:“當然是學校裏。”
“什麽時候搬的?為什麽要搬出去?”
既然只離開半年,又何必把東西全搬到學校去,難道梁予辰再不打算回這裏?
“不清楚,搬出去有好幾天了。”胡艾華轉過了身,手指輕擦桌面,又把指腹翻過來看,“真是,才幾天而已就落了灰,媽忘了打掃。”
物去景存,灰塵滿地。
紀潼恍惚後退,一下跌坐在床板上。
盼着梁予辰搬出去盼了那麽久,這一天真的來臨,他似乎該覺得痛快,可面對空蕩蕩的卧室心裏卻只有痛意沒有快意。任誰也想不到,只不過在飛機上打了個盹,再醒來生活已變了模樣。房間成了他一個人的,機場的某一架飛機像雁,帶走了他的哥哥,歸期未定。
恍然間又回到那一年,他在候機大廳隔着玻璃流眼淚,拼命喊“哥、哥!”,梁予辰聽不見,卻對着他笑,打電話的手勢比了又比。
紀潼又在心裏喊“哥、哥!”,心裏空空蕩蕩的,有回音。
胡艾華走到他身前蹲下,左手搭上他的膝,右手輕輕擦拭他的眼角。
“潼潼,這不正是你希望的嗎?”
紀潼擡頭,惶惶然看着她,似乎自己都不敢相信自己希望如此。他垂眼一瞧,怎麽媽媽的指彎上真有眼淚。
面前忽然跳出一個人,好像是鄭北北,指着他說:“貓哭耗子假慈悲。”
“我……”
他無言辯駁,有白紙黑字為證,兩母子才知道的秘密。
在知情的母親面前他方覺無地自容。
胡艾華收回手,輕輕推他的膝,聲音低下去:“兒子,別怕,萬事都有媽在。”
她會替唯一的兒子做他想做但不敢做的事,她溺愛他,庇護他,只要她還活在這世上一日。
紀潼無言可答,唯有沉默。
許久後他走出房間,轉頭,見父母在陽臺上說着話。
梁長磊背對客廳撐住了陽臺,面朝外面的夜景,手裏還緊緊攥着手機。
算算時間,飛機還沒有落地,他不可能等來兒子的電話。
胡艾華站在他背後,兩手先是撫在他肩上,小聲勸慰着,後來又側過身去偷偷拿袖子拭了拭眼睛,沒讓梁長磊看見。
紀潼站在客廳,陌生的無力感從腳底升起,水一樣漫上脖頸,淹得他喘不過氣。
他知道躲不過了,這一次一切終會厘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