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應該多看一眼

梁予辰的病養了三天,終于不再反複發燒。

身體一有起色他就去買了最大尺寸的行李箱,又找了三四口紙箱、許多舊報紙回來。書架上的漫畫和教材、衣櫃裏的衣服、床上的被褥,甚至衛生間的毛巾、漱口水,客廳喝水的馬克杯,連同過往一起通通打包。

他爸頭一回撞見他收拾東西很詫異,問他不聲不響的是要到哪裏去,他說自己學習課程緊,決定搬到學校去,沒什麽事不會再回來。

梁長磊當場生了場大氣,責備他不懂事,住得好好的突然要搬出去,平白讓胡艾華多心,還以為自己什麽地方照顧不周。梁予辰卻說,自己已經跟胡艾華商量過了,不會多心。

他又改口叫回“胡姨”。

梁長磊攔不住他,斥道:“越大越沒良心。”

梁予辰笑了笑:“以後我這個沒良心的兒子一定少讓你生氣。”

除了行李,同時帶走的還有他所有的證件。護照、身份證、學歷學位證,連戶口本都影印了一份。

他沒讓他爸幫他,自己叫了輛面包車來搬東西,到了學校又給席嘉程打電話,讓他到東門來幫把手。接到電話匆匆趕去的席嘉程腳上還穿着拖鞋,光着腳,寒風中凍得瑟瑟直抖,見到他便重重錘了他一拳。

“你小子跑哪兒去了?好幾天沒消息,我還以為你出事了!”

梁予辰說:“回去再聊,先搬東西。”

兩人從門衛室借了輛小推車,所有箱子一一摞好,快步往宿舍樓走去。席嘉程扶着箱子問他:“聽你導師說你病了,痊愈了麽?”

“嗯。”梁予辰略帶倦容,“沒事了。”

“其實你試都考得差不多了,在家養着不更好?”

“我找導師有事。”

到了宿舍,席嘉程在自己桌上翻翻找找,梁予辰問他找什麽,他說:“剪刀,讓你開箱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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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用了,我不打開。”

三口紙箱疊着碼在牆根,梁予辰将行李箱打開拿出所有證件,随即出了門。

席嘉程在後面喊:“中午吃食堂嗎?”

梁予辰走得太急沒聽見。

行政樓五層,他常來這兒。

導師姓許,不到五十,雖然發表學術論文方面不算頂尖,但好與企業家結友,為人頗開明,對他一向器重。

辦公室的門大敞着,他叩了兩下,許教授擡頭見是他,高興地摘下眼鏡:“不得了,我這大弟子什麽時候病好了的,沒向我彙報!”

“許教授,”他先問了聲好,“我今天剛回學校。”

有事相求,态度比往日更顯恭謹。

教授的寬桌在辦公室裏坐北朝南,陽光充足,桌上的紅墨鉛筆尖閃着銀光。他站起來理了理領帶,然後拍了拍梁予辰的肩:“好了就行,前幾天你給我打電話說病得起不來床,我還真擔心了一陣。”

那時他病勢洶洶,燒得渾身無力,自然起不來床,因此也就不能替導師幹活。

“對不起許教授,那場公開課沒譯完我就病了,這周我盡快趕出來。”

他最常幫導師幹的活就是翻書,英譯中,可以署名,所以他願意。其次就是公開課,比較費時費力,但為了維持跟導師的關系,向來不多推脫。

許教授沖他擺擺手,腕表晃眼:“用不着用不着,我已經安排其他人譯好了,正在校對。你病剛好,先休息。”

兩人走到皮質沙發上坐着,導師從角落的箱子裏給他拿了瓶礦泉水。

“來找我就為這事?”

梁予辰雙肘撐膝,兩手拿着一個文件袋。

“不光為這事,我還有一件事想跟您商量。”

許教授坐在他隔壁,翹起二郎腿,皮鞋上方露出一截嚴謹的黑襪:“你說。”

“我想跟您出國。”

下一秒腿倏然放下:“你說什麽?”

“我想跟您出國。”梁予辰又重複了一遍,“證件我都帶來了,現在就可以填申請表。”

他把文件袋擱到了茶桌上。

許教授看了眼牛皮紙袋,目光又徐徐聚攏在他臉上:“上回我跟你提議,你可是當場拒絕了我。”

話裏還殘存些許不滿意。

一個多月前他們師生間有過一次對談。許教授接了個金融高峰論壇的長期大活,特意找學校告了假,幾個月時間不帶課,暫不影響職稱評定。他是為事業轉型鋪路,但他同時還需要一個助手。這個助手不僅學術上要有水平,品德方面要信得過,更要聽話。畢竟就他們兩個人,半年時間裏飛十幾個國家,上要見財經口政要,下要見五百強高管,倘若半途失和恐怕事情便要糟。

他挑來選去,選中了低調踏實的梁予辰,沒想到梁予辰一聽便婉拒。當時他還頗為不忿,心想自己将這樣好的一個機會擺在一個研究生都沒畢業的翻碩學生面前,居然遭到斬釘截鐵的拒絕,年輕人未免不識好歹。

沒料到,今天梁予辰卻又主動找上門來。

“這段時間我仔細想過了,跟您出去長長見識于我有益。”梁予辰垂眸看着自己交叉的指節,看上去姿态尤其誠懇,“況且我國內的事情已經處理好了,只要半年後能回來答辯就行。您放心,我在外面一定盡心盡力。”

許教授拍了下大腿,大聲說好。

“這才像話。我當時怎麽勸你的?國內翻譯市場門檻低,水平又參差不齊,價根本升不上去,你就算做到頂級又怎麽樣?人家去歐盟英美一場峰會賺你一個月的錢,五年買了房,你十年還在攢首付。”

“再一個,早歷練早躍遷,你現在走,到畢業的時候就比同齡人高出一大截,那時候哪裏還用得着我介紹,自有大把工作在等你這個freencer的檔期。”

話說得動聽,當然也是真的,不過本質還是怕他不肯去。

梁予辰安靜坐着,沉默不語。

一個星期前他對未來的打算是,最好能留校任教,實在不行就在平城找份工作,做游戲翻譯可以,做出版翻譯也行,最不濟挂靠翻譯公司,憑他的專業水平收入總不會低。一個星期後他已經坐在這裏跟導師談出國事宜,要帶什麽東西,提前備什麽資料,如何申簽證、辦手續。

就像從前他為了從紀潼身上譯出“我愛你”什麽都肯做、哪裏都肯去,現在他為了幫自己譯出“忘了你”什麽都肯做、哪裏都肯去。

從教授辦公室出來,梁予辰回了宿舍,坐下第一件事就是預約大使館面簽號。許教授替他找中介走加急,商務簽只要三天。

席嘉程從食堂吃完午飯回來,一身油煙味經過他身後,不小心瞟到他的電腦屏幕,奇怪道:“你要去大使館實習?下學期該準備讀博的事了吧,哪來的美國時間實習?”

“不讀博了。”梁予辰沒回頭,淡淡說了這麽一句。

“什麽?”席嘉程拉開椅子坐他身邊拽他胳膊,“不讀了?什麽情況。”

“我打算跟許教授出國。”

他戴上眼鏡,快速敲打着鍵盤,認真填寫每一欄空白信息,填到家人時,心中仍有微動。

他只填了他的父親。

席嘉程比他更難接受,在宿舍抱頭狂吼,氣他不珍惜來之不易的機會。席嘉程自己是不夠格,否則斷斷不會像他這樣放棄。

吼完又騎着椅子問他:“什麽時候走?”

“簽證很快就能拿到,我跟教授會先坐高鐵去鄰市。”

“直接開始陪同翻譯?”

“嗯。”

席嘉程愣在椅中,久久沒緩過來,一張嘴合不上:“所以最後一個學期這屋子就我自己一個人住。”

幾天後,冬日陽光穿過香樟樹葉,生活似乎重歸平靜。

許教授有車,停在東門外。席嘉程跟随梁予辰一起從宿舍出發,送他一程。行至車前,許教授靠着車門一支煙剛起了個頭,他們二人便放好行李走到一邊敘話。

“你們教授也抽煙?”

“幾十年的老煙槍。”

席嘉程喔了一聲,臉上是少有的正經:“我看你還是盡量少抽,要不然總咳,咱們做口譯的得珍惜嗓音。到國外了記得跟我聯系,電話號碼得告訴我。”

梁予辰站在樹下,身形相比入冬前瘦了許多,臉上的笑卻仍溫和:“滿世界飛,給你哪國的電話號碼。”

席嘉程損他不夠意思:“開個國際漫游行不行啊大哥,你都要去掙大錢了還在乎這個?”

損完仍舊悵然,從運動褲口袋裏摸出一盒昨天特意買的藥遞給他:“哥們兒送佛送到西,出國買胃藥不方便,我幫你多準備了一盒。”

梁予辰接過來,低聲說:“謝了。”

帶藥的事連他自己都沒上心。

兩年多的相處,彼此已經有了深厚的同窗情誼。他心裏也有許多感傷,只是沒有宣之于口。

把藥收起來,他一擡頭,視野裏忽然出現一個熟悉的身影。

連帽衫穿在大衣裏,牛仔褲搭得青春活力,身後背着個雙肩包。紀潼這樣一身打扮從一輛出租車的後座下來,正跟司機說話。

梁予辰的心髒一瞬間絞緊,疼得像箭镞穿胸而過,頭一回這樣沒出息。

見他神情有異,席嘉程順着他的目光看過去,說:“你弟,怎麽不叫他?”

說着便擡起右手。

梁予辰按住他的胳膊:“別喊。”

就這一刻間,紀潼回過頭來注意到他們,瞬間也凍住似的,站在原地寸步不移。

席嘉程轉頭看他:“怎麽了?”

梁予辰收回目光:“沒怎麽。”

“你弟好像黑了不少,大冬天的去哪兒曬的。”席嘉程說,“又吵架了?”說完他又看向紀潼,發現紀潼已經背過身去。

紀潼從機場回來,行李還在出租車後備箱,剛想拿,就看見了梁予辰。

哥哥的臉有幾分憔悴,但腰肩板正,挺闊西服在身,看着仍舊精神。

兩人僅僅對視了一秒。

紀潼連他的表情也沒敢看清,心中只知害怕他上前糾纏,急忙別過眼去,等着司機幫自己拿行李。餘光裏梁予辰上了旁邊的一輛黑色suv,車外有人與他揮手,像是道別。

行李拿到,紀潼可以走了。

拉着箱子走到校門口,他卻忽然沒來由的一陣心悸,停下來,控制不住身體,轉頭看向那輛車離開的路。

這一次再沒有人在原地等他。那輛車載着梁予辰駛離,起初緩行,後來飛快。

這樣一個普通的午後,他在校門口偶遇他喊了近三年哥哥的人,一句話沒有說,就這樣看着他離開。

樹分兩枝,天各一方。

如果知道這是最後一面,紀潼應該會多看上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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