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遲來的深情比草賤
冬去春來,紀潼回到外院,成了考研軍裏的一員。同時他也得出校實習,一周四天。
實習單位是間小語種培訓機構,雖然上學期過了b2,但他還不夠格做授課老師,只能先從教務助理做起,主要工作是幫老師整理教案、錄短視頻、跟學生建群溝通。
去辦公室工作的第一天紀潼出發得很早,到了那兒才發現一個人也沒有,連辦公室的門都進不去。等所有人都來了,行政的人随便指了個角落的位置給他。
雖然周圍也都是實習生,但因為上一任實習生走得沒交代,沒人與他認真交接,加上工作軟件用得不熟練,導致他要幹的活聽上去簡單,真正做起來卻瑣碎而耗時,頗難上手。等到中午12點半,他從盯了一早上的電腦屏幕中擡起頭,才發現周圍已經空無一人。
因此,第一天上班,午餐就是連鎖便利店的飯團。
吃完飯還有一點時間,他就在附近的街區走了走。以往走到哪裏都是左有友右有伴,真正這樣一個人在陌生環境中久處的時候很少,心裏有種不踏實、很虛無的感覺,說孤單似乎也不至于,就是不适應。
風已經斷寒,穿飛行夾克即可。人行道上那些在冬天被剃成平頭的樹發了新芽,一枝枝從斷面上抽将出來。商場大門也撤下了厚實難看的擋風布,妝點一新,開始準備迎接小長假的客流高峰。
從南街走到北街,紀潼看了眼時間,居然才剛過了二十分鐘,驀地想起去年哥哥曾對他說過的那句話:“合群很安全,但也浪費時間。”
原來獨自一個人,的确非常節省時間,可似乎省下來的時間也沒有更好的用處。
所以梁予辰這些年都是這樣過來的?所以他們之間的差異就是這樣,在許多細小但繁多的地方,你不明白我,我不懂得你。
恰好此時鄭北北發消息來。
“周末要不要去看電影?”
他想了想,退到商場的屋檐下站着,回她:“我這周暫定要實習,估計去不了了。”
培訓機構總在周末最火爆,所以他每周的四天工作時間裏有兩天是周末,未來有很長一段時間沒有機會享受雙休。
鄭北北一聽說他在實習,電話就此打了過來,閑來無事與他聊了幾句。
紀潼問她:“北北,你實過習,我能不能請教你幾個問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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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說啊。”鄭北北不以為意。
“來的第一天需要請大家吃飯嗎?午飯是不是要跟其他人一起吃,如果遇到不會的,是先問上司還是先問其他實習生?”
“等等等等,”鄭北北喊停,“問題太多了,一個一個來。”
“先說吃飯的問題,實習生是不需要請大家吃飯的,你上司請你還差不多。至于午飯,這個得看氣氛,如果大家一般是一起出去吃,那你就跟着去。”
紀潼流露一些難為情:“他們沒叫我。”
“沒叫你你就主動提啊,”鄭北北無奈,“工作中大家都沒什麽耐心,不叫你也不是故意疏遠你,就是懶得張口,你主動點兒,扭扭捏捏可不行。”
又笑:“別跟個小姑娘似的。”
紀潼心情好了許多,也跟着微笑:“知道了。”
有朋友在背後支持總讓人心裏莫名踏實。
鄭北北将本也不多的職場經驗傾囊相授,紀潼現學現用,第二天11點不到便主動跟其他實習生說吃飯叫上他,總算沒再去便利店湊合。
人際方面上了正軌後終于可以撒開手拼命幹活。各個授課老師都有一個幾十人的學生群,他得同時管理兩個,在群裏早晚跟學生互動、自選自編碎片知識,還得幫老師整理學生們的問題,彙總請假申請,每天都像陀螺一樣忙得不可開交,兩個多月下來掙了六千塊。
拿到人生第一筆薪水後他給胡艾華買了條絲巾,又給梁長磊買了個頸部按摩儀。胡艾華抱着他親了又親,比他拿到錄取通知書時還高興。
剩下的錢他一點也沒留,去奢侈品店買了條領帶,連包裝盒一起擱在衣櫃裏,想等梁予辰回國後送出去。可惜藏了兩個月,藏到他自己都快忘了禮物的存在,還是沒有梁予辰回來的消息。
哥哥在那邊的新號碼他後來找後爸要過,也嘗試着打過許多次,只是從來都沒有驚喜。他知道梁予辰是鐵了心不肯接他的電話,因此漸漸便不敢再自讨無趣。
可能是他日思夜想的緣故,上天見他可憐可笑,尋機故意捉弄。
六月的第二個周末他照例在培訓機構實習,晚上下了班,背着包步行去地鐵站,途中路過每天都會經過的大商場,旋轉門走出了一個高大的身影。
看不見正面,但發型沒變,穿着麻灰色休閑襯衣,正在講電話,側臉輪廓再熟悉不過。
只一眼,紀潼心跳驟停,隔着十幾米的距離立刻便要追上去,卻被晚高峰的人群擠得快不起來,登時五官都急得皺到一起。
“哥!”
“哥——!”
他在那個背影後面大喊,在周圍人的側目中不顧形象拼命往前擠,眼睛一秒也不敢松懈,唯恐一個錯神人就不見了。
但前面的那個人腳步卻始終沒有慢下來過。
後來他幹脆跑到車行道上,不顧危險貼着邊狂奔近百米的距離,終于追上時全身幾乎顫抖,喘着氣小心翼翼地拍上那個背影:“哥……”
一轉身,見到的卻是一張陌生的臉。
他霎時愣在原地。
不是梁予辰。盡管年齡相仿,身形相近,但眼前并不是梁予辰。
對方放下手機,疑問地看着他。
他啞着嗓子:“對不起,我認錯人了……”
自己究竟是怎麽回事,連哥哥的背影都會認錯。
情緒積攢到閘口,這半年所有的想念、不解、辛苦就此傾洩而出。這個晚上紀潼沒有回家,而是跑去另一個地方——他知道還有一個人,一定能聯系到梁予辰。
北遙胡同35號,紀潼時隔數月再度站在了這裏。
來這裏是臨時起意,他也不确定翟秋延在不在家,叩了幾聲門後耐心等着。不一會兒門後響起拖鞋的聲音,翟秋延穿着短袖襯衣搖着蒲扇打開了門,見是他,月色下差一點沒認出來。
“紀潼?”
“翟叔。”紀潼背着雙肩包跑了一路,早已經汗流浃背。
“怎麽想起來我這兒了?”
“找您有點事。”
翟秋延将他引進院裏:“先坐着歇會兒吧,瞧這一腦門子汗,我去給你拿條毛巾拿瓶水。”
接過毛巾跟冰水,紀潼氣息漸勻。
“您最近身體還好麽?”他問。
“還行,各方面都不錯,前一陣剛做完體檢。你呢,學習怎麽樣?”
“挺好的,下學期準備考研。”
兩人在院中乘涼寒暄,半年未見了有些生疏感,聊了片刻後找回往日親切。
院裏新搭了葡萄架,還沒成熟,只見綠葉蔥蔥,跟上回來相比又是另一番光景。紀潼環顧四周,發覺薔薇不見,正廳卻多了副對聯:有自然相知之人,無不可過去之事。
他問:“我記得您院裏之前有好幾叢薔薇,怎麽現在不見了?”
“移到鄰居那兒了。”翟秋延喝了口自已做的涼茶,又讓紀潼也嘗嘗,“其實之前予辰沒走的時候我就想移,當時忙着翻本書沒騰出空來,一直拖到他走了以後。”
“好端端的幹嘛移走?”
“予辰對花粉過敏,頭兩回來的時候總打噴嚏。”翟秋延說,“這你總該還記得。”
紀潼先是一怔,複又心酸,說:“他的事我都沒忘。”
翟秋延點點頭。并非刻意勾他傷心,只不過不跟他聊梁予辰,也就無人可聊。
他說:“我這院裏最後幾株薔薇,想想倒全讓予辰摘了去,兜來轉去最後落你手裏。那時候還跟你素未謀面,這又是另一種緣分。”
紀潼問:“什麽叫落我手裏?”
“他沒送給你?”翟秋延疑道,“有一回他來我這兒,摘了滿滿一袋子薔薇說要回去送你。”
聽了這話,紀潼腦中一片空白。
無論英文還是法文,薔薇與玫瑰都共用同一個詞:rose
玫瑰是熱烈的愛,那薔薇呢?
紀潼不知道。
薔薇或許曾有過屬于他們兩人的花語,梁予辰曾想說給他聽,只是不知為什麽最終放棄。
他急切追問翟秋延更多細節,但翟秋延說記不清了,具體日子實在已經記不清。
這樣一件事對他人來說是小事,對紀潼與梁予辰來說卻無疑是一件特別的、重要的事。它本該是二人之間又一份極甜蜜的回憶,最終卻消磨于無形。
現在終于連花株也不在這裏了,它再開一季、兩季,哪怕開遍整條胡同,那也不再是給紀潼準備的,梁予辰更不會再摘。
想到這裏,他陷入消沉,呆坐石凳上默默不語。
翟秋延只記得他一向都是活潑靈動的,因此最見不得他這樣,很快轉移話題:“你今天來找我是為了什麽?先說正事吧。”
他以為紀潼有什麽地方用得上他這把老骨頭,才會在爛漫年紀一個人跑到這個靜巷中來。沒想到卻聽紀潼說:“也不算正事,只是……”
“只是什麽?”翟秋延着起了急:“為什麽這樣吞吞吐吐的,這可不像你。”
往日那個神采飛揚的紀潼已經在這半年時光裏被人帶走,就像這院子裏的薔薇一樣。
他垂眸盯着石桌上的深紋斑,輕聲細語地懇求:“我想聽聽我哥的聲音,能不能拜托您給他打個電話?”
翟秋延大驚,盯了他半晌才問:“你們平時不聯系?”
紀潼搖了搖頭:“很久不聯系了。”
寬敞開闊的院子突然像有了回聲似的,每個字掉到青磚地上叮當直響。
沉默許久後翟秋延長嘆一口氣:“真是傷人又傷已。”
當初的話算是一語成谶。
他從屋內拿出手機平放在圓石桌上,對一動不動的紀潼說:“告不告訴他你在這裏?”
“別告訴,”紀潼急忙道,“我怕他挂電話。”
算算時間,那邊現在是早上。越洋電話接通慢,等了好幾秒才響起第一聲。
每響一下,翟秋延的手指就在石桌上輕敲一下,敲到第五下時電話裏突然有了輕微的雜音。
紀潼的心瞬間懸起。
“翟叔?”
沙啞又悶沉。梁予辰聽上去是被這通電話從夢中攪醒,尾音咽在喉裏。
“予辰吶,沒吵醒你吧?”翟秋延看了紀潼一眼,對着外放的手機說。
“沒有。”他似乎正從床上坐起來,有衣料摩擦的聲音,“我差不多該起了,今天怎麽這麽早打給我。”
紀潼心髒酸脹,手指扒在桌沿,因為過于用力,所以指尖泛白,身體也湊得極近,生怕聽不清。
翟秋延緩着語氣,盡量拖延時間:“倒不是什麽特別的事,就是我今天突然翻出以前的兩本筆記,心想你興許用得着,問問要不要給你寄去。你知道,一說起跟你交流筆譯我真是一刻都等不了。”
梁予辰在那邊淡淡笑了一下:“不用寄,我下周回國,到時候自己去拿就行。”
話音剛落,身邊一聲脆響,紀潼激動之下掃掉了桌上的紫砂杯,好端端一個杯子跌下去瞬間摔碎。
“怎麽了?”梁予辰聽見了聲音。
翟秋延喔了一聲,說:“沒事,我打碎了一個杯子。”
梁予辰說:“我不在,您一個人在家萬事要當心,有事就喊鄰居幫把手。”
“我你大可放心,身子骨好着呢。”翟秋延把剛才的事摺了過去,“倒是你,回來了就不走了吧,你爸年紀也不小了,等着你回來一家團聚。”
接着卻是長久的沉默。
梁予辰似乎對這個話題不感興趣,說:“等我回去了一定去見您。”
翟秋延無法,只得寒暄幾句,自自然然地結束了對話,将手機拿了回去。
短短幾分鐘裏紀潼的心被人揪緊又松開,松開又揪緊。他彎下腰去收拾地上的茶杯殘片,食指不小心被紮了一下,血珠很快冒出來。
“別拿手撿,我來掃。”翟秋延沒責備他。
他收回手,将那根受傷的食指含在嘴裏,再一次感到十指連心。
剛才哥哥的意思他聽懂了。梁予辰并不盼着一家團聚。回不回國與見不見他是兩件事,從前與現在更是兩件事。
他這才明白錯過的意思,錯過就是回不去。
對的年紀遇見錯的緣分,壞的将來掩蓋好的過往。他心裏頭有可惜兩個字,可惜跟誰也說不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