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章 找他去

大四的生活像上了發條的時鐘,每分每秒都繃得很緊。

紀潼辭掉了培訓機構的工作,開始靠着還不錯的人際關系到處尋找私人補習的機會,這樣來錢最快,時間也更可控。

一開始幾乎是處處碰壁,整整一個多月沒攬到生意。大家見他本科都沒畢業人又顯年輕,怎麽看也不像是能教好高中生的人。

好在背後有個肯幫他的——翟秋延。

梁予辰再度離開以後,紀潼偶爾會去北遙胡同看望翟秋延。沒有什麽特別的原因,僅僅是因為只有在那個院子裏他才能平心靜氣與人聊上幾句梁予辰。翟秋延中意梁予辰這個年輕人,視其如子,言談間也或多或少透露出知曉他們二人之間的事。

這讓紀潼很放松。他不需要費力解釋梁予辰為什麽不在國內,不需要拼命掩飾他對梁予辰的想念,只需要做自己就可以。

梁予辰二十七歲生日那天,紀潼又跑到北遙胡同去,好說歹說讓翟秋延勻他一點五糧液喝喝。翟秋延禁不住軟磨硬泡,同意他抿一兩口,結果卻一發不可收拾。

紀潼喝多了,飯桌上搶翟秋延的手機,死活要給梁予辰打電話,險些将炭火鍋掀翻在地。所幸翟秋延人清醒,百般攔着才沒讓手機真的撥出去。

也許年輕人會覺得酒後吐真言是件既浪漫又率性的事,但翟秋延不以為然。活到他這把年紀,方曉得從嘴裏說出的每一句話都應當負責任,既不可是一時沖動又不能是不計後果,否則就叫酒後失言。

拿不到手機紀潼幾近崩潰,推開碗碟伏在桌上嗚嗚咽咽無休無止,情緒像松了螺絲的水龍頭,嘩啦啦簡單直白地往外淌。他啞着嗓子迷迷糊糊說醉話:“翟叔叔,我要去找他,等一考完試就去,他趕我走我也要去。”

一邊說,一邊還要揚手揮臂,動作決然剛猛得自帶一股罡風,仿佛下一秒就要來個瞬移,桌子晃動間攪得炭屑四飛。

翟秋延将火滅了,防着他傷到自己,口中念叨:“想去就去。”

紀潼一點兒也沒變得高興,反而哭得更瘋,一直喊:“他喜歡別人了,他喜歡別人了……”就連額上都沾了盤子裏的髒東西。

翟秋延沒辦法,只能絞了條毛巾來替猴崽子擦臉,誰知紀潼非但不聽話反而拼命掙紮,氣得他将毛巾強塞進手裏:“自己擦!”

紀潼瘋瘋癫癫,兩眼又紅又腫連睜開都費勁,幹脆往椅背上一靠,毛巾就此蓋到了臉上,也不怕捂死自己。

這一晚上翟秋延一把老骨頭給他折騰得夠嗆,末了将他弄到躺椅上歪着,嘴裏嘆了一句:“真是一個猴一個栓法,予辰這小子以前到底是怎麽搞定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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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到月懸正空,紀潼終于恢複了幾成清明,模模糊糊睜開眼,耳邊響着聽戲的聲音。扭過頭,見翟秋延有節奏地跟着戲曲拍膝蓋。

“醒了?”

紀潼唔了一聲,發覺自己因為離暖氣太近,高領毛衣裏竟熱出了一層汗,只得趕緊寬了寬衣領。

“翟叔,我頭怎麽這麽暈……”

“暈就對了,”翟秋延瞥了他一眼,“在喝酒方面都敢不自量力,醉了就跟耍猴戲似的,真應該給你錄下來。”

紀潼尴尬:“我發酒瘋了?”

他隐約有那麽點記憶,自己的确像是又哭又鬧來着。

“發酒瘋?”翟秋延将聲音挑上去,“豈止,簡直是發酒癫、唱大戲!”

紀潼臉唰得漲紅:“我說什麽了?”

“內容挺多,很難從頭複述。”翟秋延手指還在打拍子,顯得頗為得意,“不過非要說,倒有個高頻詞。”

紀潼瞬間警惕,攥着毛巾站到他面前:“什麽高頻詞?”

翟秋延慢條斯理:“梁——”

剛說了個姓嘴已被人用毛巾捂住。

“翟叔,不要說了……”

翟秋延立馬移開他的手:“這毛巾上還有芝麻醬你就往我嘴上捂,你哥是這麽教的你?”

紀潼背過身去坐着,低頭半晌不語。

“他現在不肯教我了。”

感情就這麽回事。你喜歡我的時候我沒想明白,等我想明白了你卻不一定還喜歡我。要說可惜的确可惜,可世界上哪有那麽多剛好?

原本就多的是可惜。

翟秋延關了電視起身走到院中,回頭招呼他出去,紀潼便跟出去。

爺倆站在院裏,明月挂當空。他指着眼前那副對聯說:“你讀給我聽。”

有自然相知之人,無不可過去之事。

紀潼不知他的用意,聽話地吟了一遍。

“這副對聯出自乾隆爺。”翟秋延臉色發紅,精神矍铄,似乎從沒有過煩難之事。他說:“人活着得時時刻刻勸自己,沒什麽事過不去,該相知的人合該相知。盡了力,對方自然能感覺到你的一片真心。但要是實在感覺不到,那就說明你們錯過得太徹底,只能随他去了。”

這番話飽含寬慰與勸解,既是勸他争取又是留他一條放手的退路。紀潼在心裏翻來覆去地琢磨,既感傷又感動,半晌才問:“您也有過自然相知之人?”

翟秋延垂手而立,走到冰涼的石凳坐下:“我是有不可過去之事。”

話裏突然又全是洩氣。

紀潼本就容易被人感染,此刻忽覺黯淡,垂眸盯着木階:“所以乾隆爺說的也不是真理。”

總有些事,一輩子也過不去。

“你誤解了我的意思。”翟秋延卻說,“人還在世才有機會讓事情過去,人死了,所有遺憾都成了‘不可過去之事’。所以別浪費光陰,更別浪費自己和別人的那份兒勇氣。”

愛一個不該愛的人需要莫大的勇氣,遇見了就該珍惜。

紀潼沉思良久,點點頭:“知道了。”

那天過後翟秋延明裏暗裏給他介紹了不少機會,時薪都不低,所幸他自己也很争氣。雖然本科還沒畢業,但他法語底子好又有證,教初級已是綽綽有餘。另外這也算是種基礎的溫習,對他考研有不小的幫助。

忙忙碌碌中時間過得飛快,轉眼已經是一月末。

紀潼考完了研究生初試,自我感覺還行,複試又是在本校,怎麽想問題都應該不大。這段時間他刻意沒有再提及要去找梁予辰的事,趁着胡艾華漸漸放松警惕的時候輕而易舉就拿回了鎖在抽屜裏的護照本,影印完、遞完簽又悄悄放了回去。

攢了半年的錢,來回機票跟簽證錢已經足夠,花掉後還有些富餘。他想來想去,去超市買了點以前梁予辰最愛吃的豆腐幹跟鮮花餅,又加了幾袋火鍋底料,更沒忘衣櫃裏那件禮物,拿衣服卷起來防着它們中途碎了。

就這樣一點一滴隐秘地準備,到年前那兩周已經是一切就緒。他算過時間,到錢花光差不多還沒到除夕。如果哥哥在那邊沒什麽牽挂、肯跟他回國,那自然是最好的結果;如果哥哥已經遇見了更值得他愛的人,或者更願意在國外發展,那在除夕之前他能跟哥哥見上一面,說說話,一切也就值得。

總要給三年時光一個交待。

臘月十四那天他又一次取出護照,背了一個背囊,獨自去機場坐飛機。這次他效仿梁予辰以前的做法,登機那刻才給胡艾華打電話,告知她自己要走。

胡艾華當時正在跟娘家人吃飯,一聽便驚得站起來,跑到走廊裏沉聲問他:“你去找他想幹什麽?”

“不幹什麽,”紀潼很坦蕩,“我特別想他,想去見他,僅此而已。”

胡艾華卻聽得險些暈過去,扶着牆道:“簡直胡鬧!不許去。”

聲音透過信號傳過來有種淩厲的顫抖與激動。

“馬上就登機了,這次不管怎麽樣我都得去。”

話說分明,紀潼反而心志愈堅。他站在廊橋上望着玻璃外的停機坪,平心靜氣地說:“媽,別人都說我任性,但是你最清楚,其實我什麽都聽你的。你說外婆喜歡法語,讓我念法語,那我就念法語。你說爸爸不是東西,不讓我跟爸爸聯系,那我就不跟爸爸聯系。就連當初你讓我跟我哥處好關系,我再不願意也還是接受了,一直把他當我親哥。”

“但是我現在二十二了,我也有好多想法只是一直沒說。如果你願意聽的話等我回來全都告訴你。”

身後是登機的隊伍,耳邊是微弱的電流音,靜了半晌,他聽見胡艾華問他:“你是鐵了心要去找你哥?”

紀潼望着窗外的一架架大客機,心裏非但不怕,反而因為要見到梁予辰而盈滿期待。

他說話聲音很低:“我想見他,不管我們最後到底會變成什麽關系。”

十幾個小時後,飛機降落在特納州的土地。

紀潼見到出港大廳的第一想法是這個機場好迷你,還不及平城國際機場的三分之一。再往外走,機場附近的環境也像是還沒有發展完全的小型都市,沒有太多時髦的氣息。就連機場大巴的售票亭也是木質的小房子,頂上有個三角形的紅色尖,像聖誕老人的帽子。

地址來自于翟秋延,以給梁予辰寄東西的名義問到的。國外打車不便宜,紀潼從背包裏拿出一個袖珍筆記本,翻到中間,密密麻麻蠅頭小楷記的全是交通路線跟注意事項。

怎樣從機場坐大巴,怎樣買公交卡,再怎樣轉公交,去哪裏換零錢,記得一清二楚。

這個國家他也是第一次來,好在語言這一關沒有問題,他人又機靈,來之前準備也充足。

買了票以後他坐上大巴,把手機重新開機,原以為第一條短信一定是胡艾華發來的,沒想到竟是他爸紀建濱。

“潼潼,你媽給我打電話說你離家出走了,什麽情況?”

“你媽都急哭了!快回去,別讓你媽操心。”

“你這小渾蛋崽子,二十幾歲的人了還給我們來一場說走就走的旅行?給老子滾回去。”

“落地了嗎?”

“你具體在哪個州,爸爸認識不少靠得住的朋友,馬上把落腳的酒店告訴我。”

紀潼勾起嘴角,翻着他爸一條接一條的消息,翻到底,卻發現沒有他媽發來的。

他知道他媽一定氣得不輕。自己明知是離經叛道,明知一旦開始就回不了頭仍然要來,的确令胡艾華傷心。兒子從小養到大,哪個媽能輕易接受自己養出了個同性戀?

再開明的人也照樣需要時間。就連他自己也不是一開始就能接受,遑論他媽媽這樣的年紀。

他回了他爸一條:“就你朋友多?我自己可以。”

不知為什麽,在國內的這半年他過得痛苦大大多過快樂,出了國反而有種驟然解脫的感覺,像是從內心深處掙脫了某個無形的牢籠,心中輕飄飄的棉花一樣,甚至連親爹極少有的疾言厲色都能用玩笑回應。

到了站,他用英文喊“停一下謝謝”,司機穩穩停在路邊,等他拿全東西。走到門口車門沒開,他回頭對司機說謝謝,卻發現司機趴在方向盤上歪頭對他笑,他就又笑着說了次謝謝,再回過頭,門還是不開。

他啊了一聲,忽然想起忘了給小費,忙從口袋裏掏出零錢遞過去,司機這才按了按鈕,對他做了個請的手勢。

下了車,臉都發熱。

來前查天氣時他就發現,特納州已經斷斷續續下了整整一周的雪。這會兒雙腳踩在地上,他才發現積雪有多厚,沒過腳掌還不止,靴子一半都淹在雪裏。

他将背囊背好,深一腳淺一腳地踩出去,好幾次差點滑倒。眼前是一片白雪皚皚,矮屋、別墅、蓋了雪頂的老橡樹,豎在路邊的一排郵箱裏塞滿了超市打折宣傳單。

他覺得新奇。原來梁予辰選擇的城市就是這裏,長這樣,質樸又靜谧。

走到公交站後他在站牌前邊跺腳邊往手上呵氣,忘了帶手套,幸好沒忘戴圍巾。等車的間隙他開始思考一會兒見到梁予辰第一句話應該說什麽。

說起來已經有整整一年沒有見面,他連梁予辰有沒有變模樣都不清楚。哥哥如今是工作了的人,會不會有更正式的衣着跟發型,還抽煙嗎?胃疼有沒有好一點。

胡思亂想一旦開始就全然停不下來。

他又把手機的前置攝像頭打開照自己。臉有點兒紅,不知是凍的還是期待的,嘴唇幹得起了皮,他趕緊掏出唇膏來抹了一點,抹的時候莫名耳尖發熱。

做完這些車仍然不來。早聽說這裏的公交車難等,今天才知道原來竟是真的。

他漸漸搓起了手,沒多久旁邊卻多了個人,長相是亞洲人長相,左右手各提了一大袋子超市買來的東西。

兩人相視一眼,紀潼禮貌地笑了一下。對方卻忽然很驚喜:“chese”

紀潼怔住:“yes”

眼前這個跟他一般大的男生眼睛生得極為好看,單眼皮,臉型也秀氣,瓜子臉。

“我也是中國人!”對方的中文有些蹩腳,登時将兩袋東西擱在地上,右手拉了拉帽檐,“你也是中國人,這個叫……他鄉遇故知!”

紀潼先是被他生硬的五言詩逗笑,順着他的動作,又注意到他戴的線織帽,心中忽覺異樣。

總覺得格外熟悉,一時卻說不上來。

他溫和地點了點頭:“是,都是中國人。我叫紀潼,你呢?”

男生張着嘴頓了一下,那神情就像是乍一下忘了自己的名字怎麽讀,片刻後才一下笑出來:“吳憂,無憂無慮的吳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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