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章 一輩子這樣短

一個人要是存心躲着另一個人,偶遇就是天方夜譚,更何況是梁予辰這樣通透決絕的人。一旦做了決定,他可以不接電話、不回短信、不出現在任何兩人可能碰面的地方。

至于紀潼,他無計可施。

梁予辰已經向前看了,但他還沒有。想見一個人的心情不會因為對方有了新感情就自動消失。相反的,它如火上燒油,它正愈演愈烈。

紀潼想見梁予辰,哪怕只是遠遠看上一眼,越是見不到越渴望見到。

圖書館、食堂、視聽教室這些哥哥以往常去的地方紀潼通通去過,徘徊過不止一次,結果這麽多天竟然一次也沒有撞見。而且梁予辰大概的确很忙,始終沒有抽出時間回家。

畢業典禮就成了紀潼最後的希望。

研究生的儀式在操場辦,會對全校師生公開,想要去現場觀禮不難。梁予辰穿學位袍的模樣不用想也知道很迷人,更是人生中的重要時刻,紀潼覺得自己理應見證。

周三晚從實習的地方結束工作以後,他跟另一位實習生往地鐵站走。

“蕾蕾,你後天能替我一天麽?我有點事必須得當天辦。”上司早就說過,請假需要有人幫你代班,否則沒有特殊情況不批。

同事是個女孩子,跟他同校,外院西語大三,看在校友的面子上答應了。他千恩萬謝,又是誇人家長得漂亮又是答應給對方買奶茶跟舒芙蕾,然後坐地鐵去附近的商場買了身衣服。雖然梁予辰站在臺上時并不一定會注意到他,但他也得為那一點可能性把自己收拾得得體一點。這麽久不見,既不能丢了哥哥的人,也希望哥哥覺得他越變越好。

等到周五那天,宿舍三人都還在呼呼大睡時紀潼的被窩已經空了。他定了七點的鬧鐘,誰知六點半就已經自然醒。從床上爬起來,輕手輕腳下了床,他拿着臉盆毛巾去盥洗室将臉認認真真地擦洗幹淨,回來換上前天剛買的襯衫後又回到盥洗室照鏡子。學人家打發蠟,結果将好端端一頭柔順的碎發弄得一縷一縷亂七八糟,只能在水龍頭下用冷水又洗了個頭。

吹完頭發回宿舍時,剛關上門王騰就在床上迷迷糊糊地喊:“你要出門啊?”

他做賊似的吓了一跳,壓低聲音問:“吵醒你啦?”

“唔……”王騰困意正濃,“回來給我帶份兒椒麻土豆。”

這是校門口的小吃攤最火的小吃,五元一份。因為就快見到梁予辰,紀潼心情很好,輕聲笑道:“知道了,不過我可能得晚點兒回,可能下午吧,說不定晚上。”

萬一梁予辰發現了他,那他就跟哥哥坦白,自己是專程過去的。兩人許久再見,總該一起吃頓飯。他如今有自己兼職賺的錢,可以堂堂正正地請哥哥吃大餐,希望哥哥會領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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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騰應了一聲便把被子拉起來,翻身繼續睡了。

紀潼下樓以後先到食堂買包子跟豆漿,向阿姨囑咐了兩遍:“不要糖,一點糖都不要。”然後又提着早點往東校區的操場趕。一路上不少穿學位袍的人跟他擦身而過,年輕的學子們走哪兒拍到哪兒。

趕到操場門口時不到八點半,離典禮開始還有半個多小時。操場上全是事先擺好的椅子,南邊是搭的授書臺,大紅色背影板,上面挂着直徑一米多的圓形校徽,兩邊印有學校的校訓。

場內陸陸續續來了不少人,可其中沒有梁予辰的身影。紀潼着急,站在角落緊緊盯着入口一刻也不敢走神,手裏的包子都漸漸由熱至溫。

等終于見着一個熟人——席嘉程出現在他視野裏,他大喜過望,覺得十有八九梁予辰就在後頭,剛要喊聲“嘉程哥”,手機卻不合時宜地震起來。

是那個原本答應幫他代班的校友。

“紀潼,不好意思啊,我早上起來突然不舒服,這會兒還躺床上起不來呢,今天沒法幫你上班了。”

“不舒服?”

他一聽,心霎時涼了半截,六神無主地盯着入口。

已經近九點,一時半刻不可能再找別人。沒有人替他,他就得去上班。無故曠工不是錢的問題而是信譽,更要命的是影響其他同事。

不給別人添麻煩是工作的基本禮儀。

“嗯,肚子不舒服,不好意思。”

女生聲音聽着虛弱。紀潼左手還緊緊捂着生怕涼了的包子,一時間說不出話來,等對方又喊了他兩聲,才慢慢開口:“那你好好休息,我自己去就行。”

烈日已經高懸于頂,可惜照不到這個不起眼的角落。

挂了電話他目光怔怔看着席嘉程身後,有種下一秒就能見到梁予辰的感覺,又有種永遠不會再見到梁予辰的錯覺。

九點過了好一會兒,席嘉程身邊的座位終于有人。

他轉頭錘了來人一拳:“畢業典禮你都遲到,到底還是不是本院優秀畢業生?”

“早高峰比較堵。”

來的不是別人,正是梁予辰。他一身靛藍學位服,頭發相比從前是要短上些許,眼鏡沒有戴,臉型線條更顯瘦削深邃。

“就跟你說住學校住學校,怎麽着,出國鍍完金瞧不上咱倆的舊愛巢了?”席嘉程打趣完,忽然手一伸,遞給他一袋包子一杯豆漿,“你弟買給你的,說有事要先走了,托我交給你。”

梁予辰靜了一下沒有動作,席嘉程說:“接啊”,他這才接過去,沉默地坐在折疊椅上,既沒吃也沒扔。

陸續有人來跟他打招呼,都是許久未見的同學,免不了站起來寒暄幾句,說說近況,聊聊往後的打算。

同系的人裏拔尖兒的進外交部、繼續深造當博士,想市場化的進培訓機構、去四大、去外企做全職譯員,願意拼的去翻譯公司、做外貿,像他一樣選擇當自由翻譯人的少之又少。往多了說,大約這一屆也就兩三個。

要說夢想,也許許多人擇系入學時都曾懷揣所謂的專業夢,聽過幾個同傳大神的神跡,贊嘆一句“師兄師姐厲害”,憧憬自己以後也能成為這樣的人,結局卻各異。外語是道橋,可惜許多人直至畢業連當橋的資質都還不夠,更不用提跨過橋到另一個世界。

等他終于閑下來,早餐早已涼了,拿在手裏顯得突兀。他知道該扔,起身前發現席嘉程正盯着他。兩人視線交彙,他問:“豆漿你嘗過沒有。”

席嘉程說:“當然沒有,明知故問?”

“不是這個意思。”梁予辰說,“我去扔了。”

席嘉程看着他離開,沒阻止。回來後似乎知道他心情不佳,與他撩閑:“怎麽不是你上臺做優秀畢業生發言?”

“我沒時間寫稿。”

“許教授都回國了你怎麽還沒時間?他也把你奴役得太狠了吧。”

梁予辰說:“他讓我賺了不少錢。”

席嘉程聞言啧了一聲:“難怪你願意跟着他幹。不過他對你确實挺器重的,你知道麽,他在你前面回來,跟系裏老師一個勁兒地誇你能幹,我當時就在老板辦公室批卷子,一句不落全聽見了。”

臺上領導開始說大話,臺下學生開始講小話。

梁予辰說:“他想讓我繼續跟着他幹。”

“誰?”

“許教授。”

“他又不是博導。”

“不是讀博,他要辭職,讓我當他的副手兼搭檔。”

席嘉程差一點喊出聲:“我靠許教授要辭職?還要帶你一起走?你什麽意見?”

“我同意了。”事實上他連簽證都已經續好。

沒有太多猶豫,羽翼未豐的梁予辰決定先跟着許教授闖世界。

晚上六點,紀潼終于下班了。

天還沒黑,但用腳趾頭想學校的操場裏也早已空無一人,只會留下沒來得及撤下的背景板。紀潼沒有再回去看。

這一天的錯失,跟以往每一次錯過并無二致。到哪兒都一起,說到底是句空話。

他坐地鐵回到家,客廳不知為什麽竟然沒開燈,只有玄關跟廚房還亮着。走進廚房見胡艾華圍着圍裙在煲湯,他問:“媽,怎麽沒做飯?”

胡艾華轉過身來,看見他眼前一亮:“兒子今天好帥,跟曲家姑娘出去約會了?”

曲晗已經跟紀潼來往半年時間,兩家父母俱以為他們在交往。

紀潼的身體似乎格外累,搖了搖頭,不想多說,又問:“怎麽沒做飯?”

“喔。”胡艾華回頭去顧湯,手握湯勺慢慢舀着,乳白濃湯看着極有營養,“你梁叔叔不大舒服,先睡了,就咱們娘倆吃。我做道湯,晚上喊他起來多少喝一點兒。”

說完,舀了一碗遞給他:“小心燙。”

紀潼接過來,瓷碗燙着指腹,繼而心不在焉地回頭,見主卧房門緊閉:“梁叔叔病了?”

“病倒沒病。”

胡艾華似乎情緒也不高,始終沒看紀潼,慢慢攪湯:“你予辰哥又走了,他心情不大好,舍不得兒子,難免的。”

下一刻瓷碗應聲落地摔了個粉碎,滾燙的湯濺到紀潼的小腿皮膚上燙紅了一大片。

胡艾華哎喲一聲叫出來,手忙腳亂地扯過幹淨毛巾蹲下替他擦,“沒事吧?疼不疼?怎麽搞的這麽不小心。”

紀潼充耳不聞,腦中嗡嗡回響剛剛聽到的那幾句話,人像是傻了。

“潼潼、潼潼?”胡艾華蹲在地上仰頭喊他。

他這才如夢初醒,臉色駭然地問:“我哥又走了是什麽意思,他去哪兒了?”

竈上的湯在深口湯煲裏咕嘟嘟冒着泡,本該勾人食欲的香氣被這個問題攪得發糊。

胡艾華微微皺眉,人靜了一靜,複又去輕輕擦拭他的小腿。

“還能去哪兒,又出國了。”

“不可能!”紀潼激動起來,全身上下感覺不到一點疼,“他早上還在參加畢業典禮,怎麽可能下午就走了?”

“怎麽不可能。”胡艾華眼都不擡,“正因為早上已經參加完畢業典禮,所以下午當然就可以走了。他要是還在店裏你梁叔叔怎麽可能舍得這麽早關店回來?”

這段時間為跟兒子多相處幾個小時,梁長磊幾乎都是八點以後才會關門,晚飯從不在家吃。

紀潼額頭血管突突直跳,只知重複“不可能”三個字:“你說過他會回家跟我們吃頓飯,你說過他會——”

“他自己不肯回來,我有什麽辦法。”胡艾華擦完他的腿又換了塊抹布擦地板,将地上的湯漬一點點吸淨,“我們家沒有虧待過他,那就行了,做家人也講究緣分,凡事不能強求。”

紀潼卻不再那麽好騙:“誰告訴你他不肯回來的?”

梁予辰回來這十幾天他之所以一直能忍住、沒有貿然去相見就是因為一直抱着這個念頭:哥哥總要回這個家的,家人割舍不下。他不相信梁予辰會這麽決絕,連一步都不肯踏進家門就再一次背井離鄉,就如同當時梁予辰不相信他會希望自己搬走一樣。

“不需要誰告訴我,事實擺在眼前。”胡艾華趕他走,“站邊兒上去,我把這兒擦一擦。”

紀潼腳下卻生了根:“媽你怎麽這麽無所謂?你以前不是這樣的。”

“我以前是什麽樣。”

“你以前……你以前最喜歡我哥,還給他織圍巾。”

“你記錯了,圍巾我只給你織過。”

“可我記得你當時明明說給我織完就要給他——”

“說完了沒有。”胡艾華忽然站起來,“說完了就去擦藥。他要走就讓他走,咱們一家人過好自己的日子比什麽都強,哪管得了那麽多?”

一家人,言語之中已經将梁予辰排除在外。

紀潼只怔了一秒便與她高聲争執:“什麽叫要走就走?什麽叫過好自己的日子?他也是咱們家的一份子,怎麽能不管?”

“這裏邊兒一定有誤會。”

“我要去找我哥問清楚。”

胡艾華冷眼瞧着,靜靜聽着,等他最後這句話一出口,手中抹布往他臉上一甩,立時扇了他一巴掌:“你敢?”

啪——

紀潼猝不及防地挨了這一下,應激般眨着眼後退一步,捂住左臉難以置信地看着他媽:“你怎麽打人?”

“你說你要去找誰?”胡艾華聲音冷如古井水。

“我……”他被壓抑的氣場所攝,嘴唇動了動,有一刻心中打起了退堂鼓,可一想到梁予辰,血液卻又沸起來,“去找我哥,跟他問清楚。”

這一筆糊塗賬總要計較明白。

胡艾華卻充耳不聞,像在心裏演練過無數次一般沖進他房裏收走了一樣東西。

“媽!”紀潼跟過去,一瞧見她手裏拿的東西就大喊,“你拿我護照幹什麽?”

把護照對折收緊,胡艾華轉身攏了攏剛剛弄亂的頭發,“你不是要找他去嗎?現在我看你怎麽去。”

說完,一雙眼刀子似的剜着他:“有我在一天,你們倆別再想湊到一塊兒。”

話裏明明白白地透着玄機,意思再明顯不過。

紀潼周身倏震,頓感無地自容。原來媽媽一早看透了他跟梁予辰的事,只不過沒明說而已。

他張着嘴說不出話,一時間臉上又臊又羞,一陣紅一陣白,身體輕輕打着顫。胡艾華一經挑明,整個人反而從憤怒中平靜下來,只等他開口投降。

僵持之際,門口突然傳來梁長磊的聲音:“你們兩母子在吵什麽?”

胡艾華一愣,轉身收起了一身戾氣:“你怎麽起來了?”

說完回過頭來,又用淡漠的眼神看了眼自己的兒子,一面警惕,一面一語雙關:“去衛生間沖沖腿,別再講那些氣頭上的話,你梁叔叔今天精神不好聽不了這些。”

當着不知情的梁長磊,她料定紀潼不敢亂來。

“我在裏面都聽見你們吵架,哪能不起來看看。”梁長磊與他們隔着兩道門,吵的內容聽得不清,分貝之高卻一清二楚。他見紀潼面色不對,問:“潼潼怎麽了,看着不高興?”

沒等兒子開口,胡艾華接過話:“跟我說暑期要去找他親爸,我說了他兩句,不讓他去,把他護照沒收了,就跟我發脾氣。”

梁長磊點了點頭,意思是知道了,不會多管。

護照在胡艾華手裏握着,紀潼即便要搶要吵要追根究底也得顧及梁予辰父親的感受。在沒摸清事情狀況之前,他更不可能輕易幫梁予辰表态。

眼下只能選擇緘默。他在父母的注視下一言不發地往衛生間走,快到門口時聽見梁長磊說:“你這事辦得不對。人家畢竟兩父子連心,哪是你說攔就攔得住的。再說了,你攔得了一時,難道還能攔一輩子?只要潼潼想見,以後終歸是要見面的。”

這樣一段建立在謊言上的勸說,套用到真相上仍然無一字不适用。

之後的對話就聽不見了。紀潼胡亂洗了個澡,精神恍惚地回到卧室,第一件事是反鎖房門。

落了鎖,外面不可能打開,他才覺得有一刻心安。

至少這房間、房中的回憶是安全的。

原先以為梁予辰會回來,他給下鋪鋪好了床單被罩,此刻正可作為自己的栖身之地。

他像躲避風雨的小動物一樣藏進下鋪這棵大樹,開始給梁予辰打電話。這一回不是為了傾訴思念,而是為了尋找依靠。

他将身體縮在靠牆的角落,聽着電話裏的忙音,心跳得很快。

對于他們兄弟倆之間的事媽媽究竟知道多少,又為什麽一直沒跟自己交底,他一時半刻想不通,也不知道下一步該怎麽辦。

是主動找他媽說清楚還是繼續糊塗下去,如果要說又該怎麽說,這些都該跟梁予辰商量。

可惜梁予辰的電話就像以往的無數次一樣,沒有人接,何況他人還在飛機上。

找不到梁予辰,紀潼開始輕輕啃噬自己的手指。

他被擺在了懸崖邊,一面是被母親察覺的驚恐,一面是再也見不到梁予辰的痛苦。

梁予辰這回離開是沒有期限的,天高任鳥飛,海闊憑魚躍,自己怎麽才能再見到他?

護照被胡艾華把着,卡裏的錢在捐助完北北那些山區學生、給家人買完禮物後已經所剩無幾,連張出國的機票都買不起。

但紀潼想走,頭一回這樣堅定地想去找梁予辰。

他第一個念頭是找親生父親紀建濱要錢。可這樣風險太大,幾千塊錢還能說是自己要買東西,三四萬這麽大的數目一說出口,紀建濱很有可能要跟胡艾華通氣,到時候打草驚蛇反而更難辦。

找北北和楊骁借?他們只怕也是捉襟見肘。

那就只剩一條路:慢慢掙,掙上半年一年或者便也夠了。可哪怕錢掙夠了,家裏這邊又該怎麽交待?怎樣擺脫母親的控制、怎樣戰勝對梁長磊的內疚,怎樣安排好學業。

事情千頭萬緒,幾小時裏他絞盡腦汁,始終沒想到萬全之策。

更何況他一門心思要見的人并不想見他。

無措地坐在床角良久後,紀潼漸漸便想要放棄。

他習慣了,總在力所不能及的時候開始自我開解。他勸自己算了,這半年來見不到梁予辰自己不也活得好好的?也許今後一直沒見慢慢也就适應了,淡忘了。哪怕他能找到哥哥又能改變什麽呢?

一切似乎都已經錯過了。

既然如此,又何必冒着跟媽媽鬧翻、攪得這個家不得安寧的風險去見一個并不想見他的人呢?不值得,對不對?

他這樣寬慰自己,假裝已經将自己說服。他甚至走到外面去倒了杯水端回屋裏,熄了燈,拿出吃得還剩兩粒的思妥思一次全服下,躺到床上靜靜等待困意。

可惜大約是想要快些睡着的心情太急切,翻來覆去,人卻始終清醒。

睡不着,他又把窗簾拉開,側轉身體,靜靜看着窗外的景。外面月朗星稀,萬籁俱寂,只有遠遠的那一棟,好像是十七號樓,還有幾家亮着燈,隔得遠了,像棋盤被人戳掉了漆。

三樓不算高,外面還有老樹攀天,這樣晚的夜也歇了兩只鳥,你給我梳毛,我幫你啄頸。

那鳥兒的毛像是灰棕色的,有些冷清,黑夜裏看得不十分真切。紀潼伸起脖子看,坐起來看,仍覺得看不夠,看不分明。又推開窗,将上半身探出去看。

淩晨的風終于帶了些許涼意,吹在他頭上,從耳朵灌進去,吹在他頸間,從領口鑽進去。

他竟然打了個寒戰,在這六月末的燥熱時節。

鳥兒的一舉一動都好看,他看得癡了,看進心裏去,恍恍惚惚幾乎以為自己會栽下去,心裏害怕,又縮回屋裏。

可是鳥兒的一舉一動都好看,樹也好看,月光好看,星星當然更好看。

他趴在窗棱上,臉上濕漉漉的,一會兒問鳥兒,一會兒問風,一會兒又問樹梢。問月亮,問星辰,問所有他目所能及的東西。

“你們覺得明早七點太陽會不會升起?”

“你們覺得人一個月不喝水會不會渴死?”

“你們覺得要是南極的冰全化了我們會不會完蛋?”

“你們覺得……”

“你們覺得哥哥這輩子還會不會再理我?”

他聽見它們說“會”,他當它們說的是“會”。

關了窗他又仰倒在床上,拿出手機聽梁予辰的聲音,從相遇的夏天一路聽到去年冬天。起初他們一周也說不了幾句話,後來他們每一個小時都在說話,再後來他們再也沒有說過話。

他把梁予辰用了三年的頭像點開,看着圖片裏藍色的樹發怔。

白色背景,只有一棵樹在。樹冠茂密,樹葉蔥茏。他特意去查過,這是一本書的封面,《布魯克林有棵樹》,哥哥或許特別偏愛。

三年的語音讓他從漆黑半夜聽到了晨曦吐白,眼睛高高地腫起來。屋裏漸漸有了光,霧一樣将一切變得模模糊糊。

這麽久了,哥哥總該落地了。

他頂着昏沉的腦袋,忍了一晚上的沖動似乎沒法再繼續忍下去,開始在手機上敲字。

就當他自欺欺人好了,他賭梁予辰不會忍心删掉他們之間的對話。

“哥,我一夜沒睡好,我知道你也醒着。”

“哥,你要走,誰都可以不告訴,至少應該告訴我。我是你唯一的弟弟,你忘了以前怎麽答應我的了?”

“哥,我媽好像已經知道我們的事,我該怎麽跟她講?你教教我好不好,我怕我亂說會讓你困擾,你知道我一直不太會說話。”

“哥,我想去找你,我該去哪兒找你?”

他發了不知多少條,一條一條在對話框裏平移上去,一條一條新的冒出來。

到最後他開始看不清自己打的字,拿小臂捂住眼睛緩了很久,決定發最後一條。

“哥,說好一輩子不離開我,我們的一輩子難道就這麽短嗎?”

他們兩個人的一輩子好像就停在了紀潼二十一歲生日的前夜,此後成了分開的兩個人,再也不叫一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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