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章 對不起
紀潼做了個夢。
夢裏是游樂園的場景。湛藍晴空,沙黃城堡,梁予辰與紀潼,就他們兩個人。
穿綠馬甲的攝影師把他們往中間趕,嘴裏喊:“近一點,再近一點,哥哥摟着弟弟的肩。”
兩人肩碰肩,紀潼将雙手揣在褲兜裏裝無所謂,等梁予辰主動。前一天剛下過雨,空氣殘存潤濕的涼意,不過他不冷。梁予辰穿着件牛仔外套,不看他,也不征求他的同意,徑自伸手攬住了他的肩,體溫烘着他。
兩人就這樣留下了唯一一張合影。
照完了,梁予辰仍舊摟着,紀潼轉過身去笑對他,嗔怪道:“摟得這麽緊,怕我跑了嗎?”
抱他的人眼中也潛藏笑意,雙臂越收越緊,幾乎令他喘不過氣。
“我這輩子都願意摟得這麽緊。”
一輩子,對,他們又有一輩子了,失而複得的一輩子。
他連在夢裏都激動得想掉淚,回摟着梁予辰蹦起來,抖着嗓子喊:“哥、哥!”
“哥、哥!”
就這樣醒了過來。
睜開眼的那一刻神智還未能完全清醒,迷迷糊糊聽見有人問他:“你醒啦?”
“唔……”
他覺得身上沉,想起身,結果頭一擡,額上立刻掉下一個涼冰冰的東西來。
“別動別動,在幫你降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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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兩只手将他按回了柔軟的床榻,那個涼冰冰沉甸甸的東西重新不由分說地壓回他額頭。
“醫生說你在發燒。”是吳憂的聲音。
紀潼緩緩将眼睫完全打開,見到一張關切的臉。
“吳憂,我怎麽躺在這兒?”一開口聲音居然嘶啞不堪,把他自己都吓了一跳。
頭不方便活動,他只能用餘光張望,發覺自己躺在一張算不得寬敞的床上,屋頂吸着一盞四方形的節能燈,右手邊一整面內嵌的衣櫃。
“你居然在公園裏睡着了!幸好予、雨還沒下,要不然你就完啦。”
窗外仍是漆黑一片。
他問:“現在是幾點?”
“淩晨兩點。”
“你救我回來的嗎?”他一雙眼睛切切看着吳憂,心中隐隐有所期待。眼前這小男生不像能弄動他的樣子。
誰知吳憂靜了三秒,竟慢慢點了一下頭:“對的。”
別的就沒話了。
紀潼額頭的冰塊一下子冰到心裏去,但還是跟了聲謝謝。
吳憂臉上擠出一個為難的笑:“不用謝,你是難得的中國朋友嘛。”
其實之所以會困到睡着,一是因為又累又餓,二是因為凍糊塗了,人有點兒發燒。紀潼得知救他的人不是梁予辰以後意志消沉,頂着一張病得潮紅的臉默默不語。
屋裏靜悄悄半天,吳憂漸漸有些不忍心,把他身上的被子往上拉了拉,小聲提醒:“你忘了問我一個問題。”
卡通片一樣的聲音,冒着稚氣。
紀潼慢慢撩起眼睫:“什麽問題?”
“你忘了問這是哪裏。”
“是哪裏?”
也是冒着傻氣的重複。
吳憂卻像是期待許久了,立刻笑着答:“是你哥哥的卧室!”說完又将食指放在唇上:“噓……”
兩只眼睛邀功一樣看着他。
所以梁予辰并非完全不管他的死活。紀潼一下有了氣力,兩手撐床,連冰袋又掉了也顧不上,艱難擡起頭問:“真的?”
“當然是真的,”吳憂笑眯眯的,“全靠我說我姐姐不讓外人進房間,他才答應收留你。”
說完又湊近吓唬他:“你沒有錢,差一點兒就要流落街頭了,我說得對不對?”
“嗯。”紀潼褶皺的心被一點點展平,臉上漾開一圈笑,抿唇點頭,“謝謝你。”
他心裏暖洋洋的,既因為吳憂的一片好心,又因為哥哥肯收留自己。
“我哥人呢?”他問。
從醒來到現在梁予辰始終沒現身。
吳憂聞言撇了撇嘴,右手兩指湊近嘴唇做了個吸煙的動作:“在陽臺,制造廢氣。”
紀潼臉上的笑意就此消失。他知道,梁予辰會學會吸煙是因為他,他害得梁予辰做了自己最讨厭的事,并且延續至今。
他默然良久,強撐着要坐起來,吳憂忙不疊上手扶他。
“你還要休息。”
“我感覺還好。”他靠坐在床頭,想了很久,然後擡頭看向吳憂,眼中有慚愧也有懇求:“吳憂,我求你一件事。”
吳憂被他的鄭重吓了一跳:“你說嘛,不用求。”
“我想占用哥哥幾分鐘時間,就幾分鐘,跟他說幾句話。”
這話說得吳憂一頭霧水,不明白他要跟梁予辰說話為什麽要求自己,便懵忡點頭:“可以啊。”
紀潼輕聲說:“謝謝你。”
吳憂拿毛巾幫他擦臉頰的汗:“不用謝。”
他仍覺抱歉,反複保證:“你放心,我不會跟他說什麽過分的話,只是想跟他道歉而已。”
說完卻垂下了眸,似乎覺得自己這個請求是很不應當的。
吳憂欣然同意,拿着冰袋跟毛巾要回去。
門一關,紀潼這才得以平靜下來仔細回想今晚的一切。他要求跟梁予辰見面,梁予辰不肯,後來等得久了他就在長椅上昏睡過去,再睡來,人已經在這裏了。
窗簾拉得很嚴,頂燈光線柔和。他扭頭一看,離床不遠的單人沙發上搭着他的外套跟毛衣,還有、還有他的牛仔褲。
他一驚,掀被一看,下身早被脫得只剩內褲,臉上霎時浮起兩朵尴尬的紅暈。
但他沒多少時間再尴尬下去,再錯過今晚,以後就真的不知道什麽時候才能再見到梁予辰了。想到這裏,他急忙起身在哥哥的衣櫃裏翻出一套深格紋睡衣換上,又用手指梳順了頭發,然後才走出去。
公寓原本就不大,一出卧室門,整套房子幾乎一覽無餘。
客廳的黃銅落地彎燈在地板上投出橢圓的、斜長的影。昏暗的光線充塞空置的角落,依稀可見這裏的陳設跟卧室是一樣簡樸,除了一套深藍色的布藝沙發,一臺挂牆的電視機和人高的書架外以外沒有多餘的家私,就連相連的開放廚房也不像是常有人用,光滑的花崗岩臺面少有炊具。
在這裏生活了一年多的梁予辰,幾乎可以稱得上身無長物。
落地窗的窗簾拉了一半,簾內是溫暖的客廳,簾外便是與夜晚和冬天融為一體的陽臺。紀潼穿着拖鞋走過去,見到熟悉的高大身影半隐在黑暗中,左右手似乎都不得空。人雖背對客廳,身形卻可見挺拔,穿的還是下班時他見過的那套西服,沒換過。
紀潼就這樣站着看了許久,直到身上又冷透了才鼓足勇氣推開玻璃門,踏足梁予辰的世界。
“哥……”
嗓音還是一樣緊張。
梁予辰聽見聲音轉了過來,紀潼這才看清。
哥哥右手不意外地夾着煙,左手端的卻是煙灰缸,裏面已是煙頭錯落,不知道在這寂靜的夜裏抽了多久。
“醒了?”他的目光只在紀潼身上停留了片刻,便又轉到黑暗中去了。
“嗯,”紀潼點點頭,“半小時前就醒了。對不起,哥,我突然跑來找你……沒想給你添麻煩。”
梁予辰薄唇微抿,轉身把煙灰缸放到臺沿,右手兩指在邊緣輕嗑兩下,落完灰又送回唇間,火星在黑暗裏時閃時滅。
寂寂無聲裏,只有白煙如霧。
紀潼就站在他斜後方瞧着他的側臉,不敢上前與他并肩。
“為什麽來找我。”
深夜的冷風将這句話穿過耳膜送到紀潼心窩裏,吹得他單薄的上半身微微戰栗。來的路上分明準備了許多說辭,情真意切的、激烈的、忏悔的、甚至是沒有自我的,許多話許多想法,真到了這一刻卻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他半晌才答:“哥,我特別想你。”
這句話從梁予辰離開的那天起就沒離開過紀潼,像根刺,在心裏越紮越深。
但梁予辰卻似乎不以為意:“為什麽想我?”
紀潼一愣:“什麽叫為什麽?”
“我記得你曾經說過,再也不想見到我,現在怎麽又想了?”
說完這句話以後梁予辰将煙在煙灰缸中摁熄了,這截煙頭比之前那些都要長。
“那不是我的真心話,”紀潼登時便慌了,不自主又拉住了他的袖子,“我當時是一時接受不了,糊塗了才會故意說那些話,我怎麽可能不想見你呢?”
他們以往最親密時每天見面,彼此尚且覺得不夠。
梁予辰垂眸看了眼被他攥住的袖口,還沒開口,紀潼馬上松開了手。
“所以我一直想跟你說對不起。”
“對不起什麽?”
“那個時候我不應該一味逃避,我本來應該更顧及你的感受,本來應該……”
本來應該看清自己有多喜歡你。
但他如今沒資格說這後半句。
梁予辰看着他的眼睛許久無言,像是仍有期待,又像在打量他話裏有幾分真心。打量夠了,語氣裏添了幾分釋懷:“道歉我收到了。”
顧及一個人的感受本該是種自發的、不可抑的行為,跟事後的後悔沒有關聯。紀潼在梁予辰心裏永遠是十八歲,梁予辰一直在等他長大,等到如今,忽然收到了紀潼對以往任性時光的懊惱與後悔,一時間還有些不真實的感覺。
但更多的是釋懷。當初的事無所謂對錯,他說過的話、做過的事沒有哪一句、哪一件不是心甘情願,雖然痛苦過,但過去就過去了。紀潼當初如果顧及他的感受,也許的确會讓他痛苦少一些,同時也會讓他愛得久一些。
兩害相權取其輕,他寧願愛意短。
紀潼見他沒有反感的意思,這才又鼓起勇氣從頸間扯出數月不離身的戒指。
藏了許久的戒指。
“還有哥,我早就想告訴你,戒指從來沒丢過,一直就在我脖子上挂着,我當時、我當時真的……”
情急之下他有些語無倫次,但右手将梁予辰給過他的一片真心緊握不放,固執地扯給梁予辰看,口中不斷重複“我真的沒丢”。
梁予辰見到戒指,目光終于肯在他身上多停留一會兒。
鏈子太短,紀潼便笨手笨腳地将它解下來,托在掌心送到梁予辰眼前,一邊說話一邊小心翼翼瞟他的眼睛:“哥,你看,它還在……”
梁予辰将戒指拿起來端詳。戒圈雖然毫無裝飾,鉑金鏈卻是他那回出國時親手挑的,扣接的鏈牌上刻了紀潼的名字首字母,一看便知是自己那條。
所以紀潼從頭到尾說的都是假話。
他問:“為什麽騙我說弄丢了?”
“我……”紀潼心急如焚地想替自己申辯,可真實原因已經到了嘴邊卻不敢說出來。當時只想讓梁予辰別再糾纏,什麽話狠說什麽,如今再說就是明擺着讓梁予辰生氣。
因此他嗫嚅半天,說不出個所以然。
“不重要了。”梁予辰放過了紀潼。他将戒指收進掌中,珍之重之地放回西褲口袋,“戒指還在就行。”
紀潼看着他的動作發怔:“你要把它收回去?”
梁予辰不再有所保留:“當初不想讓你有壓力,所以沒告訴你這是我生母的遺物。它對我有特殊的意義,留在你那裏也沒什麽用。如果你不介意,我希望能物歸原主。”
聽到遺物兩個字,紀潼腦中轟鳴一聲。原來這枚戒指重逾千斤,當年他卻用兩個字狠狠傷了梁予辰的心。
丢了。
他喉間澀得說不出話來,想為自己申辯那是無心之言。但傷害就是傷害,裂痕一旦形成終究是難以複原。
梁予辰看着他面如死灰:“知道這是我媽用過的東西,害怕了?”
難免有人介意戴死人戴過的東西。
紀潼拼命搖頭,“沒有”,又說,“我是可惜”。說了兩遍,立時潸然淚下。
“沒有什麽好可惜的。”梁予辰說,“戒指既然還在,我們之間就兩清了。”
羁絆就此斬斷。
紀潼卻接受不了兩清這個詞,他說:“哥,你是不是還生我的氣?”
梁予辰說“沒有”,又說:“回屋裏去。”
其實從一開始就談不上生氣,他只是所求的得不到,對自己、對對方、對運氣失望而已。
紀潼知道什麽時候該聽話。他順從地回到客廳,身體驟然接觸到室內的暖熱空氣,輕輕一個激靈。
梁予辰在後面看着他,腳步跟着停了一下。
一同走回卧室,梁予辰從衣櫃裏拿了套睡衣跟毛衣,對他說:“我去吳憂那兒睡一晚,明天送你去機場。”
紀潼一聽,心髒像浸在透涼的井水裏,來不及拒絕明天的離開就問:“你們已經……”
梁予辰問:“我們什麽?”
他抿唇不發一語。
梁予辰脾氣見長,拿開床上已經化成水的冰袋道:“藥在床頭櫃裏,一次三粒,吃完再睡,冰箱裏有礦泉水。”
紀潼緩緩颔首,很快聽見外面關門的聲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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nstance睡了,吳憂為了等梁予辰還在客廳關着燈打游戲,盤腿坐地毯上,絲毫不覺得畫面晃眼睛。
門沒鎖,梁予辰換了鞋走進客廳,一言不發地坐到沙發,衣服扔到一旁不理,阖上眼,背脊深深向後靠。
“現在睡嗎?”吳憂頭也不回。
“你先睡吧,”他聲音黯啞,“我想一個人坐一會兒。”
手柄按得急,塑料按鈕碰出連串的聲音,沒多久吳憂就輸了一局,煩躁地哎了一聲甩開手柄,怨念回頭看他。
“睡吧,總是我輸。”
感情不比游戲。梁予辰輸得累了不想再繼續,偏偏他無法喊停。
見他不動,吳憂盤着腿移過去,下巴墊着手背擱在沙發扶手上,眼睛亮晶晶地看着他。
“你弟弟來找你,你不高興?”
梁予辰聲音從胸腔深處發出來:“他對我招之即來揮之即去,我很難高興。”
這句話太複雜。
“聽不懂。”吳憂說,“你這個人很奇怪,把他趕走,又把他抱回來。他這個人也很奇怪,一看見你就掉眼淚,怎麽看也不像你弟弟。”
想了想又問:“因為不是親弟弟?”
梁予辰說:“我沒這種福氣。”
他孑然一身,要母親沒有母親,要弟弟沒有弟弟,父親也不止是他的父親。
吳憂知道他心中苦楚,自悔失言,側過頭看着他:“你別傷心,對不起。”
這是今天第二個人跟他說對不起。
梁予辰說“不要緊”,吳憂朝他勾了勾嘴角:“其實我也沒有這種福氣。”
他們同病相憐,因此才會越走越近。
兩人位置高低錯落,一個仰頭一個低頭,梁予辰說:“我以後想辦法幫你。”
吳憂靜了靜,嘴一癟,快要哭出來:“找到他們哪有那麽容易。”
國土浩大,要找兩個人當然沒那麽容易,梁予辰心裏也清楚。兩人默然靜坐,吳憂緩過來許多:“沒關系,反正謝謝你。”
又說:“那我有什麽能幫你?”
梁予辰笑了笑說:“收留我一晚就是幫我。”
他沒辦法放任自己跟紀潼待在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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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牆之隔,紀潼還在回想梁予辰與吳憂的事。
難過的确難過,但一切早有鋪墊,又不是今晚才知道,難過似乎尚可承受。再留下來有些不應該,就此離開又無論如何不甘心。就像一本歷盡千辛買來的書,還未曾翻閱就已付之一炬,即便別人告訴你結局,你卻仍覺可惜。
他頭腦昏沉,連難過都提不起精神。
走的時候梁予辰順手關了總控,只給他留了一盞床頭燈。剛才跟哥哥說話時神經緊張不覺得冷,這會兒就剩他一個人終于知道難受了。
他躺回尚有熱氣的被中緩了片刻,側身拉開抽屜想拿藥。手一伸,貿貿然摸出一個盒子來,比國內的藥盒要小些。
“一次三粒……”模模糊糊地自言自語。
一邊猶豫要不是下床拿水,他一邊将手裏的盒子湊在燈下想看藥名。誰知剛瞥一眼,臉色就已全變。
光線模糊,字卻不模糊。
他手裏不是什麽退燒藥,是一盒開過封的安全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