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晨露從枝頭上滾下樹梢,一顆的落下,帶起了千顆晶瑩的濺起。祝萌坐在窗邊看了一會,手上寫了幾個字,“唉”了一聲,輕輕嘆息,擱筆半晌,又拿起筆寫了一兩行,寫完後,擡起頭看向窗外的樹梢,又“唉”地一聲放下了筆。

“夫君子之行,靜以修身,儉以養德。”頓了頓,又續背道:“非淡泊無以明志,非寧靜無以致遠。夫——學須靜也,才須學也,非學無以廣才,非志無以成學。”咬了咬牙,“淫慢則不能勵精,險躁則不能冶性。”

“年與時馳,意與日去,遂成枯落……多不接世,悲守窮廬,将複何及。”瞪着這厚厚一沓宣紙,祝萌幾乎想要逃跑。這《誡子書》他已經抄了兩百多遍了,而且是工工整整的楷書,與練字無異。如果按照時無久的意思,他還要再抄兩百多遍。揉了揉眼睛,祝萌覺得眼睛有些酸澀。他的脖子有些僵硬,手腕也有些累,時無久沒有在一旁督促他寫,只是留下了任務,然後,一天多都不見蹤影。

是去追查胡非為了吧……祝萌想。時無久昨天中午出門的時候,正是帶了他從船上扯下的那面“胡”字錦旗碎片,如果幸運的話,就可以從繡坊那裏探聽到胡非為的消息。只不過,他沒帶着他去。

師父是否還是怪他……

祝萌低低一嘆,暗道:師父叫我抄《誡子書》,定是認為我淫慢險躁,叫我好好反省……

揉了手腕,又拿起筆,工工整整地寫了兩行,寫着寫着,屁.股就有些坐不住——事出有因,而且他昨天已寫了半日了。時無久他夜不歸宿,把他一人留在客棧,怎麽說,卻也是時無久不顧事因遷怒于他。

想是這麽想,祝萌卻一邊在心底怨時無久,一邊按着時無久的吩咐一起床就抄書。從早上抄到了中午,積累的紙張更是厚厚一摞。好不容易寫完最後一張,餓得厲害,去樓下客棧大堂裏吃飯。

飯吃罷了,人流散了大半,祝萌發現時無久還沒回來,心中一個咯噔,便是擔憂。別是師父出事了吧……

先前他與時無久中招,據時無久的說法,是那胡非為用了什麽“困倦之花”。不是與他們正面相對,而是使用疑兵之計,出其不意。祝萌從沒有聽說過困倦之花這東西,時無久看起來,也不知道。那胡非為可弄出那樣奇淫巧技的東西,師父為人正直,說不準便會被算計。

這麽想着,祝萌便有些想去找時無久,只是時無久現在會在哪裏也不知道,他又想出去,又怕時無久回來時見不到他,回到客棧樓上,開了臨樓的窗戶,腦袋不住往外探尋觀察,尋找時無久的蹤跡。

一直又過了兩刻多鐘,祝萌才在窗戶外看見時無久。人流之中,時無久一身蓮灰色儒衫,氣息暗斂,隐于集市。長發束冠,寒眉俊目。竟不讓人輕易注意。走到客棧門前不遠,轉過身,正準備靠近踏入。

“師父!”祝萌忍不住伸手呼喚,手一揮,支撐着窗戶的木條啪地掉了下去,掉在了時無久的腳邊。時無久眉心跳了跳,擡起頭,只見祝萌尴尬而又驚慌失措地把落撞得砰砰作響的窗戶撐起來——這家小客棧的窗戶,分量卻是不輕。

時無久低低嘆了一聲,又是沉重,又是無可奈何。拾起地上的木條,踏入客棧。

祝萌縮回手,讓那窗戶蓋上。不多時,時無久上得樓來,進房門前便首先看他一眼,祝萌立刻挪到書桌旁站好,時無久關了門,拿着木條,走到窗邊擺弄。擺弄了一會兒,那窗戶好歹是開着了。

祝萌便尴尬地開口道:“師父,你回來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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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無久背對着他“嗯”了一聲,又從窗邊走回來。祝萌趕忙請他坐到書桌旁,然後快速地給他倒了杯茶,恭恭敬敬地遞給他。

時無久接過杯子,沒有拒絕地喝完了。接過空杯放好,祝萌這才将旁邊一疊宣紙拿起,腆着臉,讨好地笑道:“師父,我抄完啦,三百遍!像練字一樣認真。”

時無久淡淡道:“用手抄的,還是用心抄的?”

祝萌有些緊張地道:“我自然是用心抄,師父……我……你……這……我……”他想要開口問時無久是否記仇上次那事,然而這想法在心中打了個轉,硬是不敢從嘴裏問出來。若是說出來,他可能真的欠打了。

時無久看他這副樣子,也沒有多為難他,一張一張地翻過去,祝萌的字已練得不錯,在天山派中也好好用功了,前頭的工整,後頭的也工整,看起來,并沒有妄圖蒙混過關的內容。

“萌萌。”時無久把那一疊宣紙放下,祝萌立刻緊張地看着他,生怕他要訓斥。

“你可知道為師為什麽讓你抄《誡子書》?”

“師父是讓弟子反省,要弟子戒驕戒躁。”

“還有呢?”

“還有……還有……”祝萌立刻紅了臉頰,吞吞吐吐起來。

他這般忸怩,分明還在想先前的事情,時無久皺了皺眉,面上立時顯出些嚴厲:“怎麽,是說不出來,還是不會說?”

祝萌見他板了臉,心知他還在生自己的氣,心下一慌,忙道:“《誡子書》是孔明給他兒子的訓誡,師父拿《誡子書》訓我,便是想讓我明白,師父拿我也是當親生孩兒對待!不管先前發生了什麽亂七八糟的事情,都是如此!”

時無久斂了些嚴厲的神色,但一雙眼卻仍舊銳利,盯着他,似乎想看看他是否真的省悟。如果他不省悟,也許他便要用別的法子讓他省悟了。

祝萌背上的汗水漸漸濕透衣衫,十分想要移開眼睛,那場歡愛,他當然忍不住偷偷回顧,正是年輕的時候,好不容易有場歡愛豈不誘人?然而,僅存的理智告訴他,如果移開眼睛更是完蛋。努力睜大眼睛,與他對視,祝萌拼了命地想讓心虛不透到眼裏,強撐着不眨眼。

“這話,你要一直記得。”沉默半晌,時無久卻是收了銳利的視線,和緩下聲音安撫他,“萌萌,之前的事,你便不必放上心上了。”伸出手摸祝萌的腦袋。

祝萌暗松了口氣,“哦”了一聲,低下了頭去。

“這次為師,去了蘇州城內的繡坊。我找了幾個地方驗了那塊錦旗,有家繡坊裏的人神情有異,錦旗正是他們賣的。我問他們是誰買的,他們對誰買去了一事吞吞吐吐,恐怕,和胡非為是認識的。”頓了頓,時無久又道,“那家繡坊,與當地吳家有點關系,蘇州吳家在此處,也算一方富甲。聽聞吳家的小兒子,以前似乎……和胡非為有暧昧關系。”

祝萌渾身一震:“那師父,我們去盯着繡坊,如果胡非為不出現,我們就想辦法把吳家小兒子引出來?”如果是有暧昧關系,那麽吳家的小兒子一定很會關心則亂。說不準,便能帶着他們找到胡非為了。祝萌想着想着,就忍不住想到這兩個人是斷袖。他們是斷袖,應該做過那事。胡非為是斷袖,所以才讓他和他師父……

他的臉忍不住又紅了,祝萌年輕氣盛,血氣很旺。肢體纏綿,摸摸親親的事情,自然憧憬了,沒嘗過滋味倒還好,一嘗了滋味,心中就像有小老鼠在爬。而且,時無久是他的師父,他回憶了和時無久身體相纏的畫面,很快就會覺得說不出的心虛,說不出的興奮。這等偷偷摸摸的滋味,卻讓他更加想要回憶那段往事。

時無久道:“為師昨日也是這麽想的,如果胡非為有難,也許,真能引出幾個人,不過……”

“不過什麽?”

時無久看了祝萌一眼,緩緩道:“為師不避諱向你提起,萌萌,希望你也莫要介懷那事。”

祝萌剛剛還偷着回憶了一下,聞言立刻有些心虛,垂下腦袋,道:“徒兒明白。

“他……抓了你我,而且,以前還抓過別人。”時無久皺着眉,道,“只不過,他偏愛男子,而且,好像沒怎麽聽聞他會親自加入。”

來之前,時無久早已調查過胡非為,然而,天山那邊胡非為畢竟不見經傳,得到的消息,少之又少,蘇州這邊,傳言卻是多得多了……

“如果,他不碰女子,而且,也不親自——”祝萌睜瞳孔微縮,“那……那水師姐的妹妹——?”

“噓,噤聲。”時無久阻了他的高聲,“此事未曾水落石出之前,不可妄下定論!”若是有人冒充了胡非為,這事可就棘手了。思及自己的師弟如何也無法從水琪口中問出先前的事,時無久面上有些凝重。

若是這樣的話,那麽追殺胡非為一事,也許便要先押後。祝萌想到這一點時,不由自主地看了時無久一眼。

時無久道:“胡非為若是沒有動手,最好不過,若是他真的……”頓了頓,道,“我們也許要先查查他底細。”

“吳家小兒子既然與他有關,要不,去探探他?”

時無久道:“萌萌,你去。”

祝萌眨了一下眼睛,道:“好。”

“如果胡非為真的是斷袖,我們便先不動。”

祝萌點了點,便是明白。

胡非為正在蘇州活動,出乎意料地,吳家小兒子吳如海卻不在蘇州,他在杭州,在杭州之上游西湖。

西湖上自斷橋而起,有一長堤,那長堤過錦帶橋,橫亘于面,起不知何處,止卻于平湖秋月,

祝萌背着長劍,一身灰衣。那衣裳是普通的布,而他的裝束也是普通的裝束,打聽到吳家小兒子的游船在哪兒後,他來到這西湖之上的白沙堤,給了旁邊一個船家銀錢,讓船家載着他往那處去。撥開水波,兩船臨近兩三丈之後,那邊的人似乎發現了,調轉長槳,把船往另一側開去,祝萌左腳一踏,飛身而起,幾個縱躍翻身便跳到了船上。

這一下鵲起鹘落,飄然而上,船上的侍女和小厮驚慌得往後退,在甲板之上躺在躺椅上的吳如海不滿地看向他,道:“閣下好生無禮,不打一聲招呼,便往別人船上跳。”

祝萌卻是板着臉道:“只要我不往別人床上跳,那麽就是好的。”

吳如海怔了怔,随即便挑了眉:“閣下也是風月之人麽?”如非風月之人,斷不會在言語上弄這樣的機關。上下打量着祝萌,吳如海發現這人長得不錯,不過,他長得雖然不錯,卻不像是那樣的人,“啧啧,啧啧,不像,不像……”他不由搖頭,随即,躺在椅上,嘆道:“我倒是想往別人床上跳,只可惜,沒那個機會……”他模樣很年輕,然而說話卻十分老氣橫秋。

祝萌心中暗自咽着口水,有些緊張,然而面上卻是不露:“吳公子,我想向你打聽一個人。”

“誰?”

“胡非為。”

吳如海懶散的樣子一瞬間消失,眼神幾乎可以稱得銳利,若非知道這人的年歲和自己差不多,祝萌真要以為他是什麽厲害人物了。涉及風月,祝萌本還緊張,但吳如海這副樣子一出,他竟是不太緊張了:“我曾經偶爾得見過他一面,對他有些喜歡……我聽說他是喜歡男子的,而且和閣下——”祝萌微微笑了笑,誠懇道:“看起來閣下也是風月場中的人,不知可否為我引見呢?”

吳如海冷笑一聲,道:“你若聽說過我與他的關系,那麽便該知道,我不會向他推薦別人……”看了祝萌一眼,忍不住撇了撇嘴,“你是長得不錯,可他新喜歡的那個小子,哼哼……只怕更得他歡心。”

祝萌一愣,随即便道:“誰,他新喜歡的小子是誰?”

“不就是個破莊子的人,我……”吳如海本是怒氣沖沖,但是說到這裏,他卻是不說了,看了祝萌一眼,道:“不必問了,你走吧。反正我是不會幫你的。”揮了揮手,“你以為自己長得就好看了嗎?這世上長得比你好看的小子可多得是。”

祝萌聽得此言,不由沉吟半晌,半晌後,他道:“原來,跟在他身邊的那個男子就是他新喜歡的——是那個梅花莊的吧。”

吳如海從椅子上跳了起來,怒氣沖沖地瞪着他:“他們在哪?”

祝萌目光一歪,不與他對視:“前幾日在蘇州看見的,現在卻不知道了——我那時倒也沒見到他們兩人如何親密。”

吳如海冷笑一聲,道:“他們倒是想親密!只可惜條件不行!”

“不行?”祝萌敏銳地抓住了這個字眼,“為什麽不行?”親密還要什麽條件的嗎?

吳如海仍舊怒氣沖沖,然而張大嘴想要發洩,卻又咽下了要說出來的話:“反正我勸你不要去招惹他!”

祝萌還想再問,然而吳如海躺回椅子上,閉起眼睛,一副什麽也不想說的樣子。一旁的侍女猶豫了一下,知道吳如海是逐客的意思:“這位少俠,我家主人心情不好,你還是請回吧,今日主人他沒有心思招待客人。”

祝萌無奈,知道今日問不出什麽了,他也不是好意思糾纏的性子,拱手道別。轉身,日光下,那水面仍舊平靜,細細的金鱗蕩漾,而不遠處一艘船慢慢地往這邊靠來,不遠不近,船頭之上,站着一個人。面風而立,衣袂翻飛。

是師父。

祝萌心念一轉,便放大了聲音,嘆了一聲:“可惜啊可惜,就算是那個小子也收不了胡非為的心去,胡非為終究還是要成家立業的,看上個女子,那小子也正和他生氣呢……”

吳如海閉着眼睛,卻是哼哼道:“他根本不喜歡女子,也萬不會為了成家立業而去與女子成親,本來就無法延續香火,何必多此一舉。”

祝萌聽出他此話古怪,不過,他到底沒往“不舉”頭上想,一個采花賊不舉,可非滑天下之大稽嗎?

“吳公子可還是對胡非為有感情?”

吳如海本準備一句話不說,但是卻還是忍不住道:“沒有了!”

這一聽就是負氣的話:“吳公子若是還對他有感情,不如和我談談,現如今,那胡非為卻是陷入一樁麻煩中難以脫身。如果你能說得清楚些,說不準他就可以不用受罪了。”

吳如海只哼哼不說話。

祝萌等了半晌,又說了幾句,吳如海卻是硬生生沒說話,祝萌知道今日這般已是不錯,拱手道別:“下一次,還希望能與吳公子促膝長談。畢竟胡非為未必與那人在一起……吳公子保重。”

吳如海沒有理他,而是開始低聲哼曲,祝萌以為有什麽玄機,聽了半晌,只聽他哼:剪雪裁冰,有人嫌太清。又有人嫌太瘦,都不是、我知音。誰是我知音?孤山人姓林。翻來覆去,都是這幾句。什麽玄機,卻是一概沒有。而且他幾次唱,都還有些跑調。

祝萌無奈,聽了三遍,終于重複一句保重,從船上一躍而下,踏波而去,跳到了時無久的船上。

吳如海扭過身看他們兩師徒在另一艘船上相會,晨曦之下,祝萌拉住了時無久的袖子,仰頭看他,少年眼中滿滿的依戀,而時無久眼中也有溫柔之色,祝萌靠着他,兩人靠着,說不出的般配。

“一自西湖別後,辜負我、到如今……”把曲子最後一句唱完,吳如海喃喃着,心口一痛,潸然淚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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