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下了西湖,祝萌跟着時無久到白堤外的一座涼亭,駐足不前。

時無久拉了祝萌的手,把一個東西放在了他的手上。

不大的錦囊,裏頭摸去,依稀是圓滾滾的丸子。

祝萌微微一愣,道:“師父,這?”

“你忘帶了。”

祝萌偷偷看他一眼,然後把那個錦囊系在了自己的腰帶上:“師父,我這次打聽到了一點消息,那個胡非為——”

“噓。”時無久一下捂住他的嘴,目光銳利,往一旁掃去。

“跟蹤我們這麽久,閣下是否該現身了?”頓了頓,道,“梅四公子。”

祝萌回頭,只見一個少年從隐蔽處慢吞吞地走出來,模樣俊俏,卻算不上驚豔,一雙明亮的眼睛掃過他們兩人,拱手道:“不才梅家老四,梅重祀,拜見天山掌門。”他好像早知道自己瞞不過時無久,被點了名,面上一點意外也沒有,不過恭敬,卻是真的恭敬。

時無久冷淡地道:“昔年歲寒三友行俠仗義,鋤強扶弱。名過盛而分,分而立之,想不到他們的後人,竟會與采花淫賊為伍。”梅重祀在江湖上的名聲雖是混世魔王,但混成這樣,卻也叫人驚訝。

梅重祀面上又露出那種極其古怪的表情,笑了一笑,道:“我本就是梅花莊裏最不成器的那個,和誰混在一起,想必都不算什麽……”掃過祝萌,視線又回到了時無久身上,“時掌門不遠千裏而來,如今又找上了吳家公子,想必,這次那人牽扯到的事,當真有些嚴重了。我也想知道,那到底是什麽事情?”

“你為什麽不去問他?”

梅重祀微微一愣:“他什麽也沒和我說,而且,這事他應該也不知道。”

祝萌道:“他如何不知?那時,他可是點名說天山派這邊有一女子……”說到這裏,立刻噤聲,

胡非為是采花大盜,而祝萌又提到了女子,梅重祀目光一閃,道:“原來和女子有關……”頓了頓,又道,“那這事,便與他無關了,他幾乎不對女子下手,就算下手,他也不會親自——”慢吞吞地說着,意有所指,“而且,對無冤無仇,且沒有惡感的門派,他是不會下重手的。”

祝萌想起先前和時無久……那場情事!臉紅得幾乎要冒煙了:“天山派也從未與他有仇,他如何要做那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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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就是……他認為兩位,互有情愫吧……”梅重祀低聲道,“如果是仇家,他便直接讓他們和最讨厭的人一起了。”

祝萌聽到“情愫”兩字,忍不住心神一蕩,情愫……情愫?難道胡非為以為師父喜歡他?這可真叫人難為情。

時無久冷漠地道:“你這麽說來,他還是在成全別人?”目光銳利,幾乎令梅重祀頭上冒汗,“梅四公子在他身邊,令尊可同意麽?”

梅重祀抿了抿唇,面上分明有忌憚,然而他卻還是死挺着背脊站在那裏,道:“我爹本不怎麽管我,多謝時掌門的關心。”

時無久畢竟是一派掌門,雖未刻意吓他,但氣勢淩厲,梅重祀不過站了一會,背上汗水便将衣服浸透,汗如雨下,生出想要逃跑的沖動。

“你跟着我們,想必也知道自己會被發現吧。”時無久冷淡道,“胡非為可是讓你傳話?”

梅重祀不着痕跡地吸了口氣,道:“時掌門找上吳家,林……胡大哥他不願意多起事端,所以約兩位在斷橋東處望湖樓相會……”拱手,“時掌門若有想知道的事情,想必他也會知無不言、言無不盡。”

祝萌忍不住看向時無久。

時無久目中冷靜,沉默不過幾瞬,便道:“好,你回去告訴他,明日午時。”

梅重祀躊躇了一下,應了:“好,明日午時!”

向兩位告辭,梅重祀便走了,轉過身的時候,祝萌甚至看見他背上的汗濕。明日午時……

下榻于西湖邊的客棧,時無久拔出自蘇州鐵鋪裏買的鐵劍,若有所思地注視了半晌。祝萌猜不透胡非為葫蘆裏賣的什麽藥,看見時無久如此,心情自是緊張。

第二日一大早時無久便起來了,之後,過了半個時辰才把祝萌給叫起了床。祝萌本以為時無久會避諱自己,然而昨晚卻又同床共枕。祝萌開始沒睡好,後來卻是不知不覺地睡了,半睡半醒之間,甚至記得自己往時無久那邊靠,手與腳,方便搭上去的都搭上去了——往日裏他對時無久便沒有別的師兄姐般敬畏,發生過關系後,更是情不自禁地親近他。

望湖樓并不高,只有兩層,時無久詢問祝萌是否要跟着他時,祝萌想了想,還是想和他一起去。

時無久當然是有他的考量的。祝萌去不去,都有好壞之處。他既然願意跟着,那跟着就也無妨。讓祝萌檢查了一下随身的避毒珠,時無久帶着他,上了望湖樓。

望湖樓上人望湖。

望湖樓下,也有人朝樓上望。

那個看起來年紀輕輕的青年男子靠在樓內臨湖的欄杆上,憑風而立,發絲輕揚。整座樓都被包下了,樓內空曠,四周的門都敞開,梅重祀不像先前沉穩,有些吊兒郎當的樣子,靠在十分遠的一個角落哼曲,翹着二郎腿斜靠在欄杆邊的長椅上,用手打着節拍。

祝萌聽得分明,他哼得便是那吳家公子吳如海哼過的小曲——剪雪裁冰,有人嫌太清。又有人嫌太瘦……

這詞是形容梅花的,祝萌出神了一會兒,想到梅重祀的名字裏有個“梅”,說不準胡非為便曾對梅重祀這般表白。

走上樓,靠近那個男子。年輕男子回頭,一雙黑眸氤氲着說不出的風流,說不出的攝魂。

嘴角微彎,緋色的唇便開了:“兩位來了。”右手随意一伸,“請。”

一剎那的風華幾乎令祝萌戰栗,麻癢自脊背爬上,這等勾魂之意,他當即打了個寒顫,脖子上的茸毛全部豎起。

梅重祀一骨碌爬起來,招呼也不打一聲,就從欄杆上跳了下去,祝萌“啊”了一聲,不由探出頭去往樓下看,只見下頭的梅重祀拍了拍手,仰頭一笑,那笑容說不出的古怪,同時,還有些詭異的複雜。沖祝萌揮了揮手,幾下躍起,便已用輕功竄出十來丈距離。

祝萌情不自禁地扭頭。

時無久看了男子一眼,竟似完全不為所動,跟上了往樓裏走的他,在樓內落座,淡淡的,卻絕不争鋒相對地率先開口:“閣下主動約見,可是有什麽指教?”

男子道:“指教是不敢當,不過,在下卻是有些問題,想要問問時掌門。”

時無久來此,本是要這人為他解惑,如今這人先要問他,他微微皺眉,卻是道:“可以。”

“貴派水姑娘有個妹妹,不知她現在可否安好。”如果他真是加害人,這般明知故問,着實太過惱人。

時無久目中銳色一閃,卻并沒有發作:“她尚可,不過,若是能知道是誰害了她,想必她會更加不錯。”

“會嗎?”男子慢吞吞地道,輕描淡寫地,但卻又聽不出輕慢地道,“将眼光放在外人頭上,為何,不先從身邊找找呢?”說着,他忽然笑了,“也是,未婚先孕,便是懷了自己心上人的孩子,那也不敢開口,如果在下所記不錯,天山派似有門規,大忌淫邪穢亂。有那樣的功法引發血氣,偏又要那樣的門規來壓制,堵不如疏,硬堵,這事情可就麻煩了。”

時無久盯着他,不說話。

祝萌在窗戶邊,聽得心驚膽戰。胡非為一番開門見山,意思分明就是說此事是天山派自己的人“監守自盜”,怕門規責罰,所以才不欲開口。如果此事當真,那麽對于天山派來說,可是大大醜聞。未婚生子,既是兩情相悅,責罰一頓,在一起成親,那長輩們也不會過多苛責,然而,如果把這事嫁禍給外人,而當事人又不肯開口,原本好解決的事情,卻不好解決了。

時無久當然也能想到這點,既然想到,便也明白胡非為此言的破綻,如果水琪懷的是自己心上人的孩子,為什麽還要把此事鬧大,她畢竟是女子,這事鬧大可對她一點好處也沒有。

“時掌門。”男子忽地道:“如果有一天,你明知道一件事是錯的,但卻又忍不住去做,以你心性,可能忍得住嗎?”

時無久靜靜地道:“既然知道是錯的,為何忍不住?”

男子似笑非笑地瞥了一眼站得老遠的祝萌,後者立刻忍不住站得筆直了些:“那我便安心了……”說着,他又低低嘆了一聲,漫不經心地抛下一個重磅炸彈,“自從我無法和人歡好之後,便忍不住想看情事中人們苦苦掙紮的模樣……”頓了頓,他的目光似惡毒,又似興味,“在情中掙紮,就更叫人覺得有趣。”

“……可惜的是,不是所有人都适合當一個表演者,許多人的表現,都十分無味。值得我親自動手的,偏又不多……”

祝萌聽到這話,只覺得雞皮疙瘩爬了滿身,時無久卻是抓住了重點:“你不行?”

男子分毫沒有被冒犯的樣子,坦然承認:“我不行。”

時無久凝視了他半晌,知道他沒有說謊。祝萌卻是忍不住道:“那你為什麽要當采花賊?你身邊的那人,說你也會撮合有情人。”

男子淡淡道:“撮合?誰知道呢,有些人會在一起,有些人便恨不得将另一人千刀萬剮。我雖然使了點手段,但并非不能逃脫。何況,他們找不到我,既然找不到我,就只能找另外的人撒氣了。”

祝萌聽聞此話,便知道這人與普通的采花大盜一般惡劣。他的心态只怕扭曲了,若不然,不會有這樣詭異奇怪的想法。

桌上放着茶壺,除卻茶壺外,還有茶杯。兩個杯子,不大,都是細瓷白花的。

男子将倒扣的茶杯擺正,為時無久倒了一杯香茶,自己也倒了一杯,一邊用茶杯杯蓋撥開漂浮的茶梗一邊輕輕吹氣。

霧氣蒸芸下,他的睫毛又長又密,配上那白瓷似的精致面容,很有些動人心魄。

時無久似乎不擔心他下毒,接過茶便也如他一般慢慢炮制。

祝萌看了半晌,忍不住走到了時無久的身後,看看時無久的茶又看看男子手中的茶:“上次那個叫什麽‘困倦之花’的,那是什麽東西?”時無久竟喝了用毒大家的茶,祝萌忍不住心驚膽戰。提這一遭,自然是故意提醒。

男子一愣,不由看着他露出笑來:“随意編的,你也信?”祝萌打的小心思,當然瞞不過他們。

“……”祝萌忍不住看了時無久一眼:“那,那時候我與師父帶了避毒珠,為什麽會內力難繼,神思困頓?”

“只是一點小手段而已……”男子但笑不答,“行走江湖,身上總要揣點秘密。有時候随意編些瞎話,下一次再見,便能讓人防不勝防。”

祝萌聞言,忌憚反而消去了些,心中轉過了彎,頭腦清晰了不少。早先他之所以怕這人對他們下毒,無非是因為他們立場敵對。而現在……現在他們,也算不上什麽敵對,胡非為既然那方面不行,別人肚子裏的孩子,自然不會是他的。

這麽一想,祝萌卻是放下了些心。再看胡非為與時無久面前的茶水,就不再像看毒藥了。

男子笑道:“這位小兄弟也想喝茶嗎?”

祝萌有些口渴,但心中還是有些忌憚,猶豫了一下,道:“不用了。”

“可惜,可惜。”

祝萌移開視線,不去看那冒着熱氣的茶。

時無久放下茶杯,淡淡地道:“我還有一件事不明白。”

“哦?時掌門但問無妨。”

“你既不對女子下手,行至天山附近,為什麽要擄走一個姑娘?”水琪被他擄走,可是千真萬确,何況,她還正好是那時候懷孕。真說和胡非為一點關系也沒有,那也不太可能。

男子目光微動,沉吟半晌,卻是答非所問:“剪雪裁冰,有人嫌太清,又有人嫌太瘦……”手指敲了兩下桌子,“都不是,我知音,誰是我知音?孤山人姓林……”

時無久忽地站起:“原來如此。”

祝萌一臉茫然:“師父?”

“告辭!”時無久卻未多說,拉住了祝萌的手腕,将他牽下樓去。

祝萌回了回頭,只見留下的男子對着他笑了一笑,略帶詭異的笑容,令人生生地豎起了寒毛。

這個人……

“師父?”下了樓,時無久就已松開了祝萌的手,祝萌想問問他知道了什麽,但是先前胡非為的笑容還印在他的腦海,他有些害怕,便沒有直說。

時無久帶着他一路回到了客棧,而後,道:“這人,果然是林家的。”

“林家?”祝萌有些迷茫,而後忽地一凜,不敢置信,“那個林家?!”

“這次的事情便告一段落。萌萌,收拾東西,為師會通知柏武與佑龍,我們馬上回天山。”

祝萌聽話地應聲,與時無久一同收拾東西,雖然他并不是很清楚,胡非為是林家的人與他們快點回天山有什麽關系。可是,想想胡非為竟與林家有關,祝萌又是意外,又有些原來如此的恍悟。胡非為這個名字本就不像真名,而這個人,也古怪神秘得緊。把他和林家聯系起來,倒也不難接受。

林家,子孫後代,遠親近族,那個造出七種武器的家族。

江湖人趨之若鹜的七種武器,并不是一開始就進兵器譜的,約定俗成,兵器譜只看兵器的好壞,不論持者的武功。很久以來,這譜的前幾都被巨闕那樣已不見蹤影的名劍利器占據。有實物而登上前排的,或多或少還是受了點持有者的影響。菜刀在高手手中就是利器,而名劍在菜鳥手中也不過凡鐵。想要聞名于世,無論如何,主人不能太差。

赤練勾第一次上兵器譜排行,主人卻是個名不見經傳的小人物。無毒,而令人中毒,中的毒還無藥可解。上幾代的百曉生曾經猶豫過,是否把赤練勾放入毒物排行,然而,最終,還是把它放入了兵器譜裏。赤練勾是唯一一樣光憑本身便讓江湖腥風血雨一陣的武器,而後,相思劍、長恨索,慢慢地,七種武器都出現在了排行榜上,并沒有到前幾,不過是個不好不壞的地位。登上榜的第七種武器,甚至沒出現在過世上。可是随着七種武器的歌謠流傳于世,它們的排行越發靠前,哪怕上上代百曉生立下了“十年不出世,排名倒後五十”的規矩。江湖中人的熱情,還是在不斷地提升它們的排名。與此同時,巨闕等名劍反而落下了榜。

林家,造出七種武器的林家,傳說中曾機關盡攬、富甲天下的林家!

七物一物,榮華自富!

有多少人為了得到七種武器及背後的財富而去調查林家?然而,姓林的那麽多,真正林家的後人,卻哪是那麽容易就找到?胡非為真的會是林家的人嗎?林家後人,竟堕落如斯?

坐在馬車裏,祝萌覺得全身上下都有些燥熱。如此接近江湖傳說,在他這個年紀來說,還是有些興奮的。謎團越多,他就越發覺得興奮。時無久卻是在馬車內擺的小幾上,筆尖急轉,不大的信箋,一連三張,裝入三個信封,喚下跟着馬車飛的三只鴿子,放飛出去。

在出發前,他已送出過三封信了,如今三處分別回信,時無久竟又要再回他們三封。

祝萌這時才發現時無久對此事凝重得有些不同尋常:“師父,他是林家的人,和我們天山派又有什麽關系?”

他們天山派遠在天山,可沒怎麽摻和過中原武林的渾水。

“水琴的爺爺,天山派曾經的前輩……”頓了頓,時無久才續道,“為了相思劍離開本派後,再沒有回來。”

祝萌一怔:“那……他得到了相思劍?”

時無久不答,點頭,又搖頭:“那個時候,相思劍,似乎正是在林家後人手上。”

這是不确定的意思,而,祝萌聽了,也不免往歪處去想——如果這事往好裏想,不過是癡迷武器,未必真的動手,若是往壞裏想,難道,是殺人奪寶、叛派而逃?天山派的前輩,會嗎?胡非為擄走水琪姑娘,難道是想報仇?

“傳聞林家精通機關之術,技藝已精通到‘剪雪裁冰’的地步。”祝萌身上更熱了些,勉強集中注意力,沒讓自己往先前的“搖椅”上回憶,“他們……他們應該可以自保的吧。不然這麽多年……啊……這麽多年,早就被這許多江湖人,滅了唔……”

時無久微微蹙眉,察覺到祝萌的聲音不穩。

“萌萌?”

“……師父也不用太擔心,如果是深仇大恨……呼……唔……胡非為早就找來了……現在才來,應該沒什麽大事……”祝萌勉強說完寬慰時無久的話,身上便好似揣了個熔爐一樣熱。呆呆地盯着時無久蹙着的眉眼,心中十分癢癢,輕輕地,有誰在他心裏小聲說話,慫恿他,讓他撲上去,然後在時無久嘴巴上親個幾下。只是,怕時無久罵他打他,祝萌只是呆呆不動,不動手,卻也不想移開視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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