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10

“咚咚咚。”有人敲門。

“門沒鎖。”绮羅沒回頭,這屋子裏走路不帶聲音的,只有傅言恒。

傅言恒走到露臺上,雙手插兜倚着門框喊:“吃點東西吧。”

夜涼風寒,绮羅坐在露臺藤椅秋千上,披着件羊絨大衣,呵氣成霜。

一雙纖細小腿垂在椅邊,頭發披散下來,風把發瀑掀開,露出皎潔無暇的臉,飽滿的額挺拔的鼻,柳葉眉彎彎,清澈的眼中像有霧氣,朦朦胧胧,連帶着整個畫面都朦胧起來。

這是绮羅以前的老房間,位于三樓,有獨立的會客廳茶水間游樂空間書房和洗浴,和其他房間一樣,除了基本的家具,什麽都沒了。

她從下頭出來就一直呆在這裏,不說話,也不出門。

他猜不到她究竟在想些什麽,但可以想象她的複雜心情。

這個姑娘比傳說中簡單許多,也奇怪許多。

旁人都擔心的事,比如失去了祖宅,失去了家産,失去了優渥的生活條件,還被限制出境,生活天翻地覆,她一點不擔心,她似乎随意得很,吃什麽不在乎,穿什麽也不在乎,住哪兒也不在乎,頭一天住進來房間就一張床一張被,她照睡不誤,不化妝不講究樸素得像個女學生,怎麽看都不像是個千金小姐。

偏偏旁人都以為她不在意的事,是她的命脈。

比如程蘊死亡的真相,比如那個消失八年的傅嶠。

而他多少能推測出一些這對父女龃龉的輪廓,核心人物:傅嶠。

由此看來,她的毫不在乎更像是一種麻木。

像是嗜辣如命的人突然戒辣之後,吃什麽都滿口清淡嚼不出滋味,是以無所謂,反正得不到最想要的了。

傅言恒等了會兒,見她沒反應,嘆口氣走到秋千的另一邊坐下,大長腿支地,淡淡道:“機器已經送去檢測了,如果皮質纖維,便可以确定我們的推測。明天可以出結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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剛才三寶找到地下室就是想告訴他們,程芮着人将原來華園的掃地機器人都送了過來。

绮羅仍是沒反應。

傅言恒和她并肩而坐,靜靜看着華光四布的園子。

大路旁是大氣的燈籠形路燈,丁香小徑旁是花瓣路燈,像銀河,穿過一大片草地和花圃,是挨着泳池的下沉露臺射燈和紫藤花園吊燈,泳池邊則是現代氣息的幾何圖案燈,遠處還有隐沒在夜色中的玫瑰園、銀杏樹林,假山錦鯉池涼亭甚至人造瀑布……中西景觀皆有,可以想象程家盛勢的時候,華園是何等的奢靡尊貴豪華之地。

月亮從雲後透出來,一道銀光正好灑在秋千架上,傅言恒伸出手,五指在那光柱中緩緩捏握成拳,似乎想要抓住月光。

绮羅的視線落在他修長手指上,指節纖細而有力,指腹圓潤,骨節分明,是雙漂亮得讓人想握住的手。

連手都那麽像……

“你真的,不是嗎?”绮羅終于開口了,聲音微微顫抖,孱弱得似乎被風一碰就碎。

傅言恒手指顫了顫,察覺到她目光落到自己臉上,并未回頭,垂了眼皮毫無波瀾地答:“不是。”

“為什麽那麽肯定?”绮羅看着那張臉,有些分不清這究竟是夢還是現實。

“我對自己這一生,記得很清楚。”傅言恒收回手來,再緩緩攤開手掌,銀輝燦燦,盛滿一掌的月光,“我兩歲時老媽就跑了,聽說跟個船長去了歐洲,再沒見過。我爸是出租車司機,愛喝酒,有時間也不怎麽回家,在我八歲時出了車禍。我帶着妹妹在教會長大。”

短短兩句,艱辛都藏在裏頭,所有的不可能也藏在裏頭。

绮羅垂下頭雙手蒙住臉,長發披散下去。

傅言恒又不自覺擡起手伸到她肩旁,手掌像有千斤重,抑制不住地往下靠,他手指抖幾下,終于又握掌成拳,緩緩收了回來。

第二次了,怎麽有些不受控制?

“不必糾結這個。”他說,十指交扣如鎖,“不過,這倒是一個好消息。”

绮羅放下手。

“程教授這麽做,唯一的可能,是想告訴你。”傅言恒嘴角努力挑了挑,擠出一絲笑來,“傅嶠還活着。”

“你知道他?”绮羅空洞的眼神漸漸聚焦,轉頭凝視傅言恒。

她記得她沒告訴過他,傅嶠死了。

“查過。”傅言恒也不隐瞞,“你誤認為我是他那天我就查過,好奇。”

“既然你知道,那怎麽可能呢?那時候我爸告訴我我還不相信,悄悄跑去監獄找,可監獄的人也是那麽說的!”

傅言恒眉毛一挑,“那你見過屍體嗎?或者骨灰?任何有真憑實據的東西。何況監獄裏的死亡證明太過簡單,他生前又沒有任何疾病,這個死訊實在詭異。”

绮羅被他的話蠱惑得厲害。

別說屍體骨灰,連墓碑墓地都沒有,她可以去找他母親的,可她潛意識裏不想面對,只是想想那場面都覺得自己會崩潰。

她是個膽小鬼,像把頭埋進沙子的鴕鳥,只聽說被他母親帶回了老家,她在悲傷憤怒之餘,遠赴他鄉再沒回來。

“那名字前面的數字呢?”她問,眼底騰起火苗,晶晶亮亮的。

她不是沒這麽想過,但一方面覺得太過匪夷所思,一方面怕又給自己徒添失望。

但從傅言恒嘴裏說出來,她瞬間又覺得這不是她自己的空想,畢竟這人能從父親那麽奇怪的幾道口子就翻譯出确定的信息來!

傅言恒避開她的目光,回過頭繼續看着前方,抿抿唇潤一潤微幹的嘴,“可能是芯片的線索,也可能是,找到傅嶠的線索。為了證實我的猜測,我已經派人去傅嶠老家找他母親了。”

他也想知道個究竟。

一個柔軟的身子忽然靠了過來,像只小貓兒蹭到他肩膀,發絲帶着香氣從脖子撩到他臉頰。

“謝謝你!”

那個擁抱如蜻蜓點水而過,他僵在原地。

绮羅完全沒想到,他不僅一天之內助她找到了線索,還行動力超強的連後續都給安排好了。

激動得給了他一個西式的友好擁抱,站起身走來走去。各種情緒沖撞着胸口發脹發酵,一時難受程蘊究竟在隐瞞些什麽,一時又難以相信傅嶠還在世這個可能性,亂得幾乎要被撕裂,她需要好好消化緩解。

她趿着毛絨拖鞋像個發條小人兒似地從左走到右,再從右走到左,仍覺得胸口悶得慌,回頭問傅言恒,“我有些激動,可以喊出來嗎?”

傅言恒站起身斜挑唇笑笑,轉身邁開大長腿往回走,“喊完了趕緊下來吃飯。”

他走到門口,身後傳來绮羅的大喊聲:“啊……啊……”

那喊聲逐漸崩潰,然後哽咽,像發洩,更像一種委屈又無助的哭訴。

他的笑容隐沒在嘴角。

那個少年,到底哪裏好?

走過會客廳的門,三寶的毛腦袋突然探到他面前,表情嚴肅,“老大!”

傅言恒閃電般探手頂住他伸過來的額頭,冷眼掃過去,“鬼鬼祟祟幹什麽?”

三寶盯着他,“你沒躲哦。”

傅言恒繞過他往前走,“躲什麽?”

“你造我什麽意思!除了小星,還有哪個女人能近到你身邊三尺之內!”

“沒你想的那個意思。”

“那你到底是什麽意思?我們是要芯片,不是要幫忙找人好嗎?”

傅言恒停下腳步,轉頭冷眼瞟過去,“你覺得程蘊最看重的是什麽?”

三寶歪着腦袋,“芯片?或者還有女兒?”

“如果床墊下的密碼是他真正的遺言,但他只留了一串數字和傅嶠的名字,你怎麽看?”

三寶無奈,“你造我不擅長推理啊……好啦好啦,總歸你是老大,我當然聽你的,但是。”

他委屈地嘟起嘴咕哝,“我怕你錯過這個自由的機會。”

傅言恒眼底閃過一線冷光,轉身繼續往外走,順便吩咐三寶,“把書房燈關了。”

三寶一看,左邊房間亮着燈。

他蹦過去關了燈,忽然回頭問傅言恒,“老大,你怎麽造這裏是書房?”

明明樓上每個房間都是除了沙發和床什麽都沒有。

傅言恒的腳步頓了三秒。

是啊,誰告訴過他這裏是書房?

绮羅吧?

》》

第二天,程芮約绮羅吃晚飯。

绮羅找到那棟位于在寧城CBD的地标大廈,找在樓下撥電話沒人接,信息沒人回,等了一會兒,按照程芮給的地址獨自上樓。

二十六層,绮羅出電梯,藝術氣息濃厚的前臺空無一人,裏頭隐隐傳來嘈雜的人聲。

绮羅循聲找過去,推開一扇大門,“嘭!”有彩紙花炮炸開,還有兩個又長又黑的鏡頭對準她,绮羅下意識擋住頭,無數晶晶亮亮的彩條劈頭蓋臉朝她落下來。

“淼淼生日快……”衆人的歡呼瞬間停下,空氣忽然安靜。

绮羅放下胳膊。

這是一個下沉式轟趴場,她所在的門口位于臺階最上方,顯然是有人在辦生日會,到處都是粉粉嫩嫩卡哇伊的氣球鮮花與蕾絲彩帶,一大群身着loli裙的姑娘紛紛向她看來,牛仔褲羊羔毛外套的她像是個外星人。

似乎,她走錯了地方。

“程绮羅!”一個身着華麗loli裙戴着皇冠扮公主的姑娘出現在她身後,氣呼呼過來将她猛一推,“我又沒邀請你!你來搗什麽亂!”

她朝鏡頭揮揮手,氣鼓鼓嘟起嘴,“別拍了別拍了!晦氣!”

绮羅一個趔趄,扶着椅子站穩,真是巧了,過生日的是秦淼淼,謝明鑫他們一個圈子的,跟她從來不是一國。

“抱歉啊淼淼。”绮羅撩了撩頭發,“我來找我姐的。”

她朝秦淼淼笑一笑,“生日快樂,今天很漂亮。”

說完轉身出門。

身後傳來叽叽喳喳的議論聲。

“她就是程绮羅啊!”

“也沒多美嘛!五官很寡淡啊……”

“好傲嬌哦……什麽叫今天很漂亮?淼淼每天都很漂亮啊!“秦淼淼先是發呆,然後捧着臉低聲問身旁閨蜜,”她什麽意思啊?陰陽怪氣的,是不是諷刺我整容了?”

绮羅剛走到電梯口,就撞見程芮小跑過來。

“七七!你在這兒啊!我找了你一大圈!”

程芮穿着長外套,妝容很少女,下頭露一截loli裙,顯然是秦淼淼的客人之一。

“剛剛打你電話沒接,我就上來看看。”绮羅笑一笑。

程芮挽起她胳膊,“估計那會兒我正在電梯裏,信號不好,你碰到秦淼淼沒?她今天過生日,我猜你不喜歡這種場合,就沒告訴你。”

她側頭打量绮羅臉色,“沒出什麽事兒吧?你跟她不是不和?”

绮羅微笑得很平靜,“沒事啊,那都是小時候的事兒了,剛剛見到她跟她說了聲生日快樂。”

現在,她們的生活八杆子都夠不着關系。

“那就好。”

程芮帶她到頂層的景觀餐廳。

落地窗看出去,是燈火通明輝煌燦爛的寧城中心。

“在華園住得習慣嗎?我本來想去找你,實在抽不出身。”

程芮點了套餐,照例關切她起居住行。

二人聊了幾句,程芮問,“掃地機器人怎麽了?怎麽突然要那個東西?那個傅總都沒請打掃工人嗎?”

绮羅手中的叉子在牛排上轉了轉,擡眼看着程芮道:“姐,我懷疑爸在死前被人囚禁,所以想找找相關證據。”

程芮愣了片刻,放下手中刀叉拿起餐布沾沾嘴,有種朽木不可雕的無奈,“七七……你讓我說什麽好。”

她看看窗外,再轉過頭正經道:“好好過下去吧,找些事情做,或者找個好人家,別讓爸擔心,也別讓我擔心了,好嗎?”

她打開手機,“要不這樣吧,你先到我工作室來幫忙……”

正說着,绮羅手機響了,是傅言恒。

她一直在惦記着掃地機器人的檢測結果,匆匆拿起手機朝程芮點頭表示歉意,走到桌旁落地窗前角落。

身後的程芮豎起了耳朵。

“喂傅先生,嗯,怎麽樣?發現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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