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傾國傾城

葉蘊很是摸不着頭腦。

他覺得, 他兄長近來是越發奇怪了, 不僅開始反複抄寫那些枯燥無味的經文、一寫就是大半夜, 連練劍都不專心了, 監教他們習武的師父說,他這是心存雜念。

存什麽雜念?

國泰民安,父親鎮守邊關無人敢犯, 分明一切都是再好不過的氣象。

他雖然機靈聰穎,但也只有六歲, 實在琢磨不透那些大人的彎彎繞繞。

葉蘊絞盡腦汁,從自己平常聽到的那些八卦裏尋找到和兄長有關的話, 似乎都是在關心兄長會看上誰家的千金, 什麽時候成親。

難不成兄長是想成親了?

葉蘊想到這裏,張口就問:“哥哥, 你是不是有喜歡的人了?”

“啪嗒”,葉潛手裏的毛筆掉落在紙頁上,浸染出一大片墨跡。

寫到一半的經文直接廢了。

他低垂着眼, 撿起骨碌碌滾到一邊的筆, 不輕不重地說道:“不要胡說八道。”

葉蘊呆呆地看着他。

他兄長是京城有名的清風朗月的貴公子,那些媒婆最常用“君子端方、芝蘭玉樹”來形容他,想嫁給他的姑娘更是從将軍府大門一直排到長安大街,只是他始終沒有心有所屬的跡象,別人提起來,也都是一笑置之。

這還是他第一次見到兄長露出這種複雜的神情,他的側臉匿在燈火不及的陰影裏, 似乎藏了千言萬語,又似乎什麽也沒有。

“兄長?”

葉蘊謹慎地喊了一聲。

葉潛平靜地把毛筆擱在架上,說道:“夜深了,回去休息吧。”

葉蘊懵懵懂懂地應道:“哦……”

“你說,我哥哥到底是怎麽了?”

葉蘊數着短短的手指,把這些時日來的異常從頭到尾、仔仔細細地說給鲛人聽,為什麽只說給鲛人聽呢,因為他覺得,說給其他小夥伴聽也沒有用,他們聽不懂。

鲛人不同,鲛人可是他的知心密友。

楚辭笑盈盈地聽着,對他的疑問不做任何回答。

葉蘊竟然也不覺得有什麽地方不對,自己說完就開心了,如釋重負地伸了個懶腰,又想往鲛人的水池裏跳,被鲛人一尾巴拍回了岸。

“天熱!我想游泳!”葉蘊跳着腳抗議:“這個池子涼快,也讓我下去玩玩嘛!”

楚辭懶散地回道:“不行呢。”

“這也不行那也不行,”葉蘊氣鼓鼓地追問:“到底要怎樣才行?”

“你哥哥就行。”楚辭眨了一下眼睛。

葉蘊氣結:“讨厭。”

天越來越熱,暑氣蒸騰,空氣幹燥得仿佛點一下火就能引燃萬物。

這樣熱的時候,只有知了堅定地藏在樹葉下,持續不斷地發出長長的、刺耳的尖叫。

院子裏的花草樹木一概被曬得蔫蔫,就連圍繞在水邊的一圈假山石,也被曬到滾燙,完全可以用來焖熟鳥蛋。

楚辭懶洋洋地等着葉潛過來,不知為何,他今天來得格外遲。

等到他出現時,太陽都落了大半。

他不知道去幹什麽了,身上沾染着一點陌生的脂粉香氣,仔細觀察,能看見他神色裏還有些未褪盡的薄怒。

這真算是稀奇了,要知道,無論楚辭怎麽折騰他,哪怕有一些已經過了線,他也不曾有過一分生氣的時候。

不是因為皇帝的旨意,一個人有沒有生氣,是否故意掩飾,在鲛人面前是掩藏不住的,這也算是鲛人的種族天賦。

楚辭看着葉潛習以為常地坐在池邊,攤開書頁,笑着問:“今天你要教我什麽呢,小夫子?”

自從葉潛總是帶着書來教他人世的道理,楚辭索性稱呼他為“小夫子”,揶揄意味過多,再由他纏綿的語調說出來,怎麽聽怎麽不正經。

他第一次這麽叫他時,葉潛手一抖,直直把書落進水裏。

撈出來之後,他想起來,那書還是出自名家之手,這下差不多算是毀了。

葉潛發現拒絕無用後,也就學會了當做沒聽見。

但要是真的沒聽見就好了,省得他不管聽多少次,耳根都會浮上一點薄薄的紅。

他輕輕呼吸,将攤開的紙頁給楚辭看:“詩經。”

楚辭看着那風骨俊秀的字,“是你抄寫的嗎?”

葉潛應道:“是的。”

為了避免再出現之前的意外,不管他要給楚辭看什麽,都會先自己抄寫一遍,沾水也不可惜。

“字不錯,”楚辭笑着瞥他一眼:“字如其人。”

葉潛錯開他的目光,“你又取笑我。”

和鲛人相處不久,他已然了解他的脾性,這是個說句話有一分不慎、都能被他抓來調戲的主,輕易惹不得,不輕易也惹不得。

“實話,不是取笑。”楚辭彎起眼睛:“但我今天不想看書了,我想玩。”

“你想玩什麽?”

葉潛心平氣和地合上書,一副舍命陪君子的态度,任勞任怨。

可惜了,楚辭不是君子。

“你今天去哪裏了,我也要去。”楚辭無害地說:“你身上沾着的是什麽味,挺好聞的。”

他佯裝自己是深海裏出來對凡塵俗世一無所知的鲛人,裝得能以假亂真,許多時候,葉潛也分不清楚,他究竟是真的不明白,還是故意的。

但聽到他這句話,葉潛還是微妙地僵硬了一下。

“你不能去,”他斟酌着形容:“那地方太亂了,不适合你。”

鲛人無謂地一偏頭,那雙仿佛浸着水色的眼盈盈望過來,讓人心慌意亂,偏偏自己又毫不在意:“亂?有多亂?”

“一片狼藉。”

楚辭停了幾秒,換了委屈的語氣:“可是我被你們人類關了好久了,我想出去透透氣也不行嗎?”

葉潛不動聲色地看了一眼困住鲛人的院子。

四四方方,平平無奇,硬要說的話,也只有那一池荷花開得熱烈,勉強算是添了幾分顏色。

可是那點顏色在鲛人面前,又變得不值一提。

但他是皇帝藏在這裏的,人世裏,但凡和皇帝有關,那就變成了無法撼動的鐵律,他作為臣子,只能聽于皇帝的命令。

“我不能帶你出去,”葉潛平靜地說:“要是你不介意,我可以帶你在将軍府裏轉一轉。”

“好啊。”楚辭笑着,忽然伸出手臂,把沒有防備的葉潛拉進水裏,心情愉悅地看着他迅速變成一只落湯雞:“不過轉之前,你先洗個澡吧,你身上的香氣聞久了,讓我有點頭暈。”

“……”

葉潛浮出水面,擦了一把臉,神色倒是如常,似乎對他的舉動早有預料。

他冷靜地踏回池邊,說道:“現在太遲了,我明天早上過來。”

楚辭笑道:“沒問題。”

[人類就是單純,]系統指指點點:[就這麽輕易上當了。]

能讓葉潛沾上脂粉香的多半不會是什麽好地方,楚辭說去,被拒絕是必然的,但其實他對那地方不感興趣,他就是想讓葉潛答應帶他出去轉轉。

放在平時,這個克制守禮的任務目标是不會答應的,誰讓他還有一層皇帝光環。

[不然呢,]楚辭漫不經心地笑:[他總不能一直拒絕我吧,不然我也太可憐了,只能被人關在籠子裏。]

葉潛換上一身淺藍的外衣,對管家打了聲招呼,讓他明天把所有人都帶出去玩,要麽就讓他們回家休息,總之不要留在府裏。

管家了悟地點點頭,一臉背負重任的表情出去了。

不知道是哪家的千金小姐要來将軍府玩,膽子這麽小。

他知道府裏藏着一條美貌的鲛人,但他絕不敢想,他家的少爺會和皇帝的人有什麽牽扯,這可是大逆不道之罪。

然而,他最不敢想的,偏偏就是實情。

第二天,葉潛推着一輛類似輪椅的四輪車過來,為了讓鲛人坐得舒服一點,座椅上還鋪着厚厚的毛毯。

他抱起鲛人,輕輕把他放進車裏。

楚辭露出新奇的表情,打量了好一會兒,微微擡高尾巴,免得它卷進車底:“你們府上有什麽好玩的地方嗎?”

葉潛想了想,搖頭:“沒有。”

将軍府裏的侍從都是一堆糙漢,整不來精巧細致的風景,唯一算得上風景的地方,大概就是那一池基本不要人費心的荷塘,和大開大合的嶙峋山石。

“那你帶我随便轉一轉吧。”楚辭毫不意外,“去哪裏都可以。”

葉潛便不疾不徐地推着他在府裏轉悠,經過府裏一棵大樹時,楚辭開口:“停。”

他擡眼看了看粗壯的枝幹,又看向葉潛,彎起眼睛:“抱我上去好不好,我想看看外面什麽樣。”

這棵樹自葉潛幼時就在府裏,年紀比他爹都大,生得枝繁葉茂,郁郁蔥蔥,即使抱着鲛人上去,底下的人不仔細看,也很難看得見。

葉潛應道:“好。”

得到他的回應,鲛人微微伸開手。

等待他抱的姿勢。

葉潛不敢再看,彎腰抱起他,略一用力,便穩穩落在高處的樹枝上。

楚辭在他懷裏掙紮幾下:“我要在這坐一會兒。”

“……不要亂動。”葉潛隐忍地說着,扣住不安分的鲛人後腰,小心翼翼地把他放坐在樹枝上。

鲛人沒有雙腿,坐也坐不穩,葉潛手臂虛虛環着他,在鲛人險些掉下去後,沒怎麽用力的手忽然箍緊。

他真切感受到鲛人的溫度,有些涼,又很柔軟,腰細得仿佛一掐就斷。

葉潛悄悄松開些許,但不知道怎麽回事,他一松,鲛人又有往下掉的趨勢。

“……”

“你不要放開我啊,”楚辭幽幽地說:“我掉下去了,對你會有什麽好處嗎?”

葉潛不知道怎麽回他這句話,只好說道:“不會讓你掉下去的。”

“要是掉下去了呢?”

“我會接住你,”葉潛找到最合适的力道,攬着他的腰,說道:“所以不用怕。”

楚辭微微一笑,向外看去。

京城再怎麽繁華,對于他這個從現代而來的人而言,也不過如此,但那些千篇一律的建築裏,自有一種壯麗恢宏的氣質。

穿山越海而來的風掠過街道,吹亂了鲛人的長發,送到葉潛的唇邊。

葉潛微怔,不動聲色地輕輕拿開那幾縷青絲。

鲛人就在此時轉過臉,問道:“你知道我的名字嗎?”

葉潛回道:“不知。”

鲛人身份特殊,他也沒辦法主動問他的名字。

“我叫楚辭,”楚辭彎起眼睛:“就是你念給我聽的那本書的名字,你要記好了。”

葉潛溫聲應道:“好,我記住了。”

“那你喊一遍給我聽聽。”

葉潛張了張口,沒喊出來:“這不合規矩。”

楚辭有點不高興:“現在只有我們兩個人,沒有什麽規矩。”

葉潛蜷起手指,輕輕念道:“……楚辭。”

“不夠好聽,再喊一次。”

“……楚辭。”

“再喊。”

葉潛垂眸,清晰無比地說:“楚辭。”

楚辭終于網開一面:“算了,這一次就放過你。”

葉潛不知為何,笑了一聲,無奈地應道:“好。”

又過了片刻,楚辭說道:“不想看了,你抱我回去吧。”

葉潛沒再動用那輛木車,只抱着他,輕巧地幾個起落,回到池邊。

楚辭回到水裏,聽見他說道:“我要出一趟遠門,這段時間沒法陪你了,我會另外找人過來……”

楚辭打斷他:“我不要別人。”

這麽些天的陪伴下來,葉潛多少也能讀懂了他的話外音:“我有要事,必須要去。”

京城百裏之外的永臨鎮流竄來一群彪悍的土匪,那窩土匪實力強勁,占山為王,奸殺擄掠無惡不作,搞得永臨人心惶惶,人人自危,他必須得去清剿他們。

楚辭:“我等你回來就是,你要什麽時候才能回來?”

鲛人的眼睛勝過世上一切華美的珍寶,任誰被這雙眼睛注視,都說不出拒絕的話來。

他也不例外。

葉潛定定地看着他,“我會盡快回來。”

“你要記住你的話啊,”楚辭笑起來,聲音輕得像呢喃:“你不在,我會很寂寞的。”

葉潛知道,一旦答應他,有什麽東西就會再不受他的掌控。

可他依然無法拒絕:“好。”

任務目标一離開,楚辭懶得應付任何人,直接封了院子,讓誰也進不來。

皇帝心急如焚,他每天都要聽那些看管鲛人的隐衛報一遍他這一天做了什麽,才能安心睡覺,現在聽不到他的消息,怎麽能夠放心。

他不敢派人硬闖,鬧大了那就是在告訴別人,他根本沒處死鲛人,他也同樣不敢去看,有了鲛人前車之鑒,滿朝文武都被搞怕了,緊盯着他的一舉一動。

皇帝氣急敗壞地在書房裏摔碎好幾個花瓶,這才勉強壓下翻騰的怒火。

他身為皇帝,卻要受那些臣子的鉗制,天底下沒有這樣的道理。

皇帝雙眼猩紅地看着地上的碎片,半晌,露出一個猙獰的笑容。

他要把控制他的樹枝全部剪掉,沒有誰能夠阻攔他。

[哦,]系統訝異地說道:[我接到任務了。]

[嗯?]

[這個世界裏的魔王碎片似乎把自己切割開了,一半是純粹的惡意,一半就是葉潛。]

[然後呢?]

[這代王朝就是魔王的全部惡意。]

[你只有一個任務,你要讓葉潛,颠覆這個王朝。]

朝堂最近只有一件大事,皇帝頒布集賢令,廣招天下賢才人士。

大臣們此時還不明白他的用意,只覺得這是好事,自然積極支持。

皇帝終于有了可以偷閑的時間,二話不說,連夜去了将軍府。

他以為自己九五之尊,天底下沒有他去不到的地方,可惜,鲛人對帝王這個身份意味着什麽沒有絲毫概念,讓皇帝一連吃了幾個閉門羹。

皇帝不氣不惱,美人再怎麽鬧也是美人,應當被好好愛憐。

楚辭很煩,這狗皇帝又沒有一點自覺,每次來找他,都要擺出一副深情款款的樣子,站在門外輕聲細語地誘哄他。

要不是系統攔着,皇帝可能已經被他暗殺許多次。

這天晚上,楚辭終于開恩地放了皇帝進門。

一進門,皇帝就陷入幻境,對着在水裏安靜等待的美人撲過去。

楚辭修長的手指輕輕敲打着池邊的小石子,思考應該在什麽時候幻化出恐怖片,才能一絕後患。

不如在高.潮的時候吧。

這皇帝時間也是夠快的,他還沒怎麽想好,幻境裏的劇情已經到了巅峰。

就在皇帝興奮地吼出聲時,楚辭聽到了一點輕微的腳步聲。

他敲擊的動作一停。

葉潛怎麽這個時候回來了?

楚辭幽幽嘆氣,他現在回來,一定要誤會了。

可憐。

過了片刻,站在院外的腳步聲再度響起,只不過,是和他相反的方向。

他離開了。

葉潛擡眸,看着盈盈如水的月色,仿佛看到那個人的眼睛。

那樣一雙溫柔的眼,又對他說那樣溫柔的話,以至于他稀裏糊塗地被迷了眼,清剿匪盜時滿心想着要快,快點解決這些麻煩,好回去多陪陪那個孤獨的鲛人。

他陷入無法對外人言說的、隐密又歡喜的心動,一心想赴只有他和他知曉的約定,卻忘了最重要的一件事。

明明之前,他還時時刻刻警醒。

可是他對他一笑,他就什麽都忘了。

他居然忘了,他不是他的。

他從來都不屬于他。

他垂下眼,看着手裏拿着的、從這一路上收集到的小玩意。

他想着鲛人多半沒有見過,便都買下來,想讓他看一看。

但現在不需要了。

葉潛并攏手指,那些稀奇不稀奇的小玩意統統在他手裏化為齑粉,紛紛揚揚灑落在地。

作者有話要說:皇帝,我宣布,你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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