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章 懲罰世界之懷疑
公孫靜幾乎時時刻刻都在她身邊耳提面命,要做這個,不能做那個。薛瑾想多看會原主的手劄,以期對原主多些了解都不能夠。
寧旭或許真的是一個體貼的丈夫。只要一結束朝事,他就會來到鳳儀宮中,或是陪她說會兒話,或是處理一些不要緊的政務。他生怕他的妻兒再出一點意外。
初時,薛瑾對他難免有些懼怕,一者是因為他身上很明顯有上位者的氣勢,再者則是因為他是這具身體的丈夫。她生怕他對她動手動腳,好在寧旭頗為規矩,對她也甚是尊重。時間久些,薛瑾發現,他不過也是個普通人罷了。
帝後向來是同居一室,為了方便照顧懷孕的妻子,寧旭命人在宮內安置了一床軟榻,他晚間就歇在榻上。她只要有一點動作,他就會驚醒,詢問她需要什麽。
薛瑾不敢答話,假作未曾聽到,閉目裝睡。因為懷孕嗜睡,她漸漸地竟也能安寝了。
上個世界裏的父皇在旁人看來,也是個情深意重的丈夫,可他對張皇後的感情跟寧旭一比,委實是不值一提。
她很想知道,原主到底是怎樣一個女子,才會讓一個帝王待她若斯。她也想知道,這對夫『婦』之間,究竟有着怎樣的過往。
薛瑾忽然覺得有點寂寞。
第一次和寧旭一同用膳時,他坐在她的左側,幫她夾菜,溫柔而細致。
薛瑾一愣,原來他竟是左撇子。
注意到她的視線,寧旭的手微微一頓:“怎麽了?”不知道是不是他的錯覺,阿蘅近來有些不大對勁兒,一個人經歷了生死,真的會『性』情大變嗎?
薛瑾下意識地搖了搖頭,過了一會兒才道:“聽說左利手的人聰敏。”
寧旭神『色』微變,若無其事地将箸移到了右手,輕飄飄地“嗯”了一聲,竟再也沒有開口。
薛瑾不明白自己說錯了什麽,有心想要詢問,卻見他面上一片淡然,也看不出心情好壞。或者是她想多了吧,孕『婦』多思,沒想到她自己也是如此。她自嘲地一笑,也不再說話。
飯畢,宮人收拾好一切,他伏案批折子。
趁着公孫靜不在,薛瑾又翻開了手劄,劄記中記載的都是前朝舊事,以及原主的批注。她不了家前朝史,只當做故事看看。
Advertisement
剛翻看沒多久,寧旭就開口說道:“不要老瞧那些了,你身子不好,多歇着。你要是想看,明兒要公孫念給你聽。”
薛瑾老老實實放下劄記,她只是無聊罷了。
她臉上的寂寞太過明顯,寧旭心中一動,将折子放到一邊,溫聲說道:“拿來,我念給你聽。”
薛瑾搖頭:“不用了,我有點乏了。”她不是原主,寧旭的溫柔相對,教她手足無措。她一方面想告訴他,她不是他的妻子;另一方面,她又怕惹怒了他,被當做鬼怪,下場堪憐。
她小心翼翼,不敢多言多行,生怕一不小心不但自己沒命,還連累肚子裏的兩個孩子。
薛瑾不明白,杜蘅算是幸運還是不幸。這個天下最尊貴的女人,在一出生就失去了母親。她是家中唯一的孩子,在家人長輩的期許中長大。她熱愛讀書,熱愛歷史,她最大的夢想,就是寫出一部真正的歷史。可惜,這一切都在遇到她丈夫之後改變。
他們之間說不上誰更愛誰一點,但無疑,他們的感情是讓薛瑾豔羨的。
情深不壽。這樣的女子為何如此短命呢?
寧旭笑笑:“剛用過膳,先不要急着安寝,小心積了食。我們來說會兒話。”他幹脆将左手的一摞折子全推到了一邊。藺先生過兩天就出關了,他通陰陽,曉生死,或許能看出點什麽。希望藺先生可以将阿蘅的記憶找回來。沒有了過去記憶的阿蘅,感覺怪怪的。
阿蘅的變化,別人或許瞧不出來,但是絕對沒有瞞過身為丈夫的他的道理。她走路的步調,拿書的姿勢,說話的習慣,跟以前大不相同。
寧旭不知道別人失憶是怎樣的,然而,很明顯,他的阿蘅是不大一樣了。他曾問過公孫靜,失憶是件很奇怪的事情對不對?它能讓一個人不記得前塵往事,會讓一個人的思維方式、處事方法全然不同;是不是很奇怪?
公孫靜不敢答言。皇後的變化連大公主都能看出來,皇上會懷疑也不意外。民間有借屍還魂的說法,可是借給她十個膽子,她也不敢把這種揣測說出來。她最終只是含糊地說了一句:“大約在鬼門關走了一趟,就跟以前大不一樣了吧。”
寧旭當時只是“唔”了一聲,并未表态,此刻對着眼前的女子,他有點頭疼地捏了捏眉。
薛瑾莫名其妙,說話?說什麽?話說你一聲不吭,要一個沒有記憶的人說什麽啊?她略一思忖,問道:“你說,孩子叫什麽名字啊?”
寧旭垂眸,輕聲說道:“阿蘅初有妊時,曾經說過,若是生下男孩兒,就叫葳蕤;若是生下女孩兒,就叫蓁蓁……”他想起阿蘅說這話的時候,眉眼之間都是笑意,不免有些怔忪。
“葳蕤?蓁蓁?”薛瑾略一沉『吟』,随口應道,“是草字輩的麽?倒都是好意思呢。”草木茂盛?她想起活潑可愛的蔥茏,心想原主取名字還真是簡單。
寧旭笑笑,目光遙遙地落在了遠方。他記得她當時柔聲說道:“旭日當空,草木焉有不茂盛之理?”她希望他們的孩子可以健健康康順順利利的長大。即便是真的失憶了,也不會連他們之間的牽絆統統忘記吧?
阿蘅在外人面前娴靜,在他面前向來是不拘言笑的。他們感情正熾的時候,她就曾笑言,君是驕陽,妾是草木,阿蘅一生都是離不開阿旭的吧。
薛瑾歪了歪腦袋,又想到另一種可能:“那要是兩個男孩兒或是兩個女孩兒呢?”取名字的時候怎麽就沒想過這種可能呢?轉念一想,是了,初有孕時,也沒想過會是雙胞胎啊。
“那你說。”
“真要我說啊?”薛瑾笑了,心說,我好歹也算是做了一次代孕媽媽的,取個名字也不為過。她想了想,從偏旁想到意思,還真找不出多少合适的。生下的孩子畢竟是皇子公主,沒有一個高大上的名字,也拿不出手啊。
在她以手撐額慢慢思索的空隙,寧旭已經批了好幾份折子了。藺先生快出關了,再等兩天就好。
薛瑾左思右想,終是無法決斷,名字是伴随人一生的,她必須得慎重。等她終于找回思緒時,卻看見寧旭正認真地伏案工作。
她一時有些恍惚。她想到宮人們的議論,她們都說原主和寧旭夫妻情深,感情甚篤。可是,她親身體會着,只覺得壓抑。沒有共同記憶的他們之間更像是陌生人,他仿佛一個體貼的紳士那般替她考慮。可惜,初見面時,從他身上傳來的深情和愛意,她再也不曾感受過。
薛瑾甚至有了一個很荒謬的想法,或許,寧旭知道她不是杜蘅。沒道理一個愛妻如命的男人認不出自己的妻子。她打了個寒顫,或者是他不敢相信,不願相信;或者就是他另有打算了。
她一度很想問問,他是不是知道什麽;然而話到嘴邊卻又咽了下去。萬一她弄巧成拙呢?他不問,她不提就是了。
她沒有惡意,不必有太多的心理負擔。如此幾次自我安慰,薛瑾漸漸放松了些,畢竟她還要打起精神養胎呢。
她想,或許這次的懲罰是要她經歷生子之痛?想象了一下女人分娩時的疼痛,她就不由得打了個寒顫。
數日後,薛瑾和公孫靜在禦花園散步,寧旭偕同一個童顏鶴發的老者走了過來。
寧旭聲老人姓藺,醫術高絕,請藺先生出面是為了保他們母子平安。
薛瑾點了點頭,任那位藺先生把脈。
在禦花園的八角玲珑亭裏,藺先生撚着長長的胡須,『摸』了許久的脈,又端詳了好一會兒。他面『色』凝重,一言不發。
薛瑾急了:“先生,可是孩子有事?他剛剛還踢我呢。”誠然她不是孩子真正的母親,可是每一次胎動,她都能感受到心頭有暖流湧動。盡管不是她的血脈,但至少現在他們是血脈相通的。而且,她還要和他們共處很久,還要生下他們,讓他們來到這個世界。從某種意義上說,他們才是在這個世界上跟她最親近的人。
藺先生搖了搖頭,灑然一笑:“娘娘過慮了,太子和公主都很健康。”
薛瑾長舒一口氣,這才點了點頭。随即,她臉上又浮出了笑意:“原來是龍鳳胎。這下好了,名字不用愁了。”她一直堅信古人多能者,說了是太子和公主,那麽一定是一女并一男。
寧旭的心卻是一咯噔,藺先生說話一向謹慎。他既然說太子和公主,龍鳳胎是肯定的。只是太子……,篤定了她腹中男嬰是太子,也就是說阿蘅不會再有孩子,或者說阿蘅已經不在了……
他臉頰的肌肉微微抖動,盡量平靜地道:“這邊風大,公孫先陪着娘娘回去,藺先生且随朕過來一下。”
站在茂盛的海棠花旁邊,寧旭沉聲問道:“藺先生确定了?”
藺先生不卑不亢:“老臣早就說過,皇後娘娘福薄,非長壽之人。萬歲硬要說你們洪福齊天,會長命百歲,老臣也沒辦法。”
“阿蘅當日的确是醒過來了的……”寧旭猶不願相信,垂死掙紮,“不但醒過來了,而且身上餘毒盡消,連孩子也都好好的……”
藺先生卻憐憫地望着他:“萬歲何必自欺?以皇後娘娘的風度心『性』,即便是記憶全失,身處逆境,也不會如眼前的這位一般小家子氣。”
“她說她失憶了……”
藺先生笑了一笑:“萬歲可記得千金郡主?就是将皇後娘娘撫養長大的那位。人家年少時,可是真正的失憶過。人家的心『性』可真是大氣啊。皇後娘娘雖然跟她沒有血緣關系,但是處事盡得其真傳,稱得上是女中豪傑。”
“朕知道。”他知道阿蘅優秀,他只是不願意相信阿蘅已經不在。失而複得後的失去,更讓人痛徹心扉。
藺先生又道:“萬歲,如今這位,您打算怎樣?”不等寧旭回答,他又搶着說道:“她腹中的胎兒,可都是你的孩子,不,不止是你的,也是皇後娘娘的。現下這位,恕老臣眼拙,還真看不出來歷,不過她關心皇嗣,不似作僞。看她眉眼清正,也不像藏『奸』之輩。萬歲跟她相處過,覺得此人如何?”
寧旭沉默了,許久才道:“等孩子生下來再說吧。藺先生,這次和十年前一樣,朕仍然不去相信你的話。”十年前,藺先生說阿蘅短命,不宜入主後宮;十年後,他說阿蘅已經不在。無論是哪一個,寧旭都不願意相信。他的阿蘅啊,那樣鐘靈毓秀的女子,怎麽會像藺先生說的那般不幸?
他還記得阿蘅的話,阿蘅說:“旭日當空,草木焉有不茂盛之理?”可是為什麽,他的福澤并沒有庇佑她呢?
藺先生微惱:“不相信你還問?老臣多年參悟,可曾看走眼過一次?她身上的氣息與皇後娘娘明顯不符,難道老夫看不出來?”他氣呼呼地行了一禮:“老臣告退了。”
真是的,愛信不信。以為他的時間就很多麽?
寧旭眼前發黑,連忙伸手扶住了海棠。原本是想求心安的,卻不料更加心『亂』。她不是阿蘅,偏偏占着阿蘅的身子。
薛瑾并不曉得那邊發生的事情,她和公孫靜回了鳳儀宮。稍作歇息後,她還和前來請安的蔥茏說笑了一會兒。
這個女孩子說了一句很奇怪的話,教薛瑾坐立不安。她說:“阿娘近來怪怪的。”
薛瑾一怔:“什麽怪怪的?”
“說話怪怪的,走路怪怪的……”蔥茏還要說下去,卻被公孫靜打斷了。
公孫靜溫聲說道:“公主,母後懷着弟弟呢,不要鬧她。”
早有嬷嬷抱了公主離開。
“娘娘莫要多想,公主還小呢。”公孫靜拿起鏡旁的桃木梳,“娘娘不知道,公主前兩日還說想要绾發呢。等大些就好了。”
薛瑾掀開了蓋在菱花鏡上的鏡袱,看着鏡中眉目如畫的女子,她陷入了沉默。她自己本來是長什麽模樣來着?怎麽有點記不清了呢?
蔥茏小小年紀就能察覺她的不同,旁人只怕也早瞧出來了吧?她意興闌珊,埋頭于桌上,一聲不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