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踐行

張弘歷早已脫下了昔日華服,身上只穿着一件褐色的窄袖袍衫。他擡頭望了望晴空豔陽,不禁用袖口擦了擦額頭的汗水,第一次感受到無人服侍的夏日竟是這般炎熱。

他神情疲倦的抹着汗,眼神掃過身邊的親眷,他們的臉上的神情如他一般的憔悴不堪。他看着荒草蔓蔓的官道,心中一陣苦澀,想到此次抄家剝爵流放萬裏,去往偏遠窮困之地,不知前路該是何等艱險。他第一次感到生活如此難熬,清秀的臉上露出空茫的神情。

“歇夠了吧,侯爺,走吧。”一道譏諷的聲音在他耳邊響起,張弘歷一頓,不由自主的轉過頭看向那群押送他們前往嶺南的官差。只見他們面上帶着顯而易見的不耐煩,望向侯府親眷時眼神輕蔑,嘴角帶着明顯的譏笑,而他的父親和兄長只是低着頭,臉上神情苦楚。

在那個身穿官服的中年男子不耐煩的催促下,侯府衆人神情木然的從原地起身,繼續趕路。張弘歷看着他那趾高氣昂的神情,身體微微顫抖,低着下頭,指甲狠狠的掐入自己的掌心肉。他汗濕的發絲粘在臉上,嘴角帶着一絲自嘲,落難的鳳凰不如雞!

就在侯府衆人又行走了小半日,出了關內道,踏上山南道時,幾輛馬車攔住了他們的去路。一個穿着體面的小厮從一車上下來,找到官差的頭領,和他低聲說了一些話,最後還笑容滿面的向他手裏塞了一個錢袋。官差頭領打開錢袋看了一眼,臉上露出了一個笑容。那小厮見狀,拍了拍手,就有數人從車上下來,帶着美酒吃食給衆官差享用。

官差頭領笑得合不攏嘴,對着小厮點點頭,大喝一聲:“原地停下休息片刻,張弘歷是哪個,過來這裏,有人要見你。”

張弘歷在侯府衆人異樣的眼神中,微微皺着眉,來到了官差頭領身旁。那小厮看見他從人群中出來,不着痕跡的打量了他後,便露出一個笑容,領着他往馬車那邊走去。這幾輛馬車剛好遮擋住衆人的視線,待他繞過馬車,看見等在那裏的人後,臉上露出了驚容,不禁失聲喊道:“杜梓藝!”

此人正是杜梓藝。她一身男裝,獨身一人站在馬車背後,見到他後,臉上露出一個笑容。她杏眼彎彎,笑着點點頭:“是我。”

“你,你怎麽會在這裏?”張弘歷瞬間漲紅了臉,聲音幹澀的說。他下意識的低頭看着自己狼狽的模樣,手顫了顫,忍不住轉身想走。

杜梓藝見狀,趕緊拉住他,不滿的說:“等等,我千辛萬苦從長安趕過來,又在此處等了你這麽久。你見我的第一面,居然想走?”

張弘歷眼神暗淡,臉上閃過一絲難堪。他就地坐下,望着杜梓藝自嘲的說道:“你過來做甚,是為了看我落魄至此嗎?”

杜梓藝聞言,眼中閃過一絲晦澀。她也毫不忸怩的席地而坐,從身後摸出一小壇酒和兩個酒盞。她利落的拍開酒封,将碧綠的酒液倒在兩個酒盞中,将其中一個推到張弘歷的身前,面容沉靜的說:“我特地帶來了甘味軒的千日醉,為你踐行。”

張弘歷眼神郁郁,端起身面前的酒盞,一飲而盡。他的臉上很快浮現出一抹紅潤,定定的看着杜梓藝,苦澀的笑了起來:“沒想到我現在還能喝到這種好酒。杜梓藝,想我此生交友廣泛,最後為我送行的人居然是你,也只有你。”

他用袖子滿不在乎的擦去嘴邊的酒液,眼中浮現出莫名的情緒,輕聲問道:“杜梓藝,你既然知道我現如今身份尴尬。周圍的人都恨不得和我撇清關系,你,為何要來?”

“嗯,估計這次回去會被我父親打斷腿。”杜梓藝也端起酒盞一口喝盡,渾不在意的說道。她望向張弘歷,露出一個清淡的笑容,“我認為我們是朋友,或者說,是因為你是第一個說要向我上門提親的名門公子。這對我來說,意義重大。”

張弘歷聞言,驚愕的睜大了眼。很快,他就捂住了臉,發出低低的悶笑聲,喃喃的說道:“竟然是因為這種原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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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梓藝也忍不住笑了起來:“我知道你當初的提議沒有幾分真心,況且那為數不多的真心裏還有大半的原因是因為我的父親是蔡國公。”她端起酒盞和張弘歷的手上的酒盞碰了一下,誠摯的說道:“此去前路迢迢,告別浮華長安,說不定還是好事一樁,塞翁失馬焉知非福。”

“你這是在嘲笑我嗎?抄家奪爵流放,到底哪裏有福呢?”他不滿的瞪着杜梓藝,奪過酒壇倒滿酒,一飲而盡,聲音含糊的說,“我當初大概對你有七分真心,不過現在......我啊,真慶幸當初還好沒有娶你過門,沒有讓你受此牽連。”

杜梓藝嘴角噙着莫名的笑意,緊盯着張弘歷,一拍他的肩膀,朗聲說道:“大唐好兒郎,哪裏去不得!”

她在張弘歷驚異的眼神中,再次斟滿酒,眼中閃着光,口齒清晰的的說道:“我認為我們大唐人身上最寶貴的品質就是驕傲,是流淌在我們骨血裏即使死亡也無法摧毀的驕傲!”

“然而,現在雖說是大唐盛世,但是行事日漸奢靡,我們早就不若初唐時的純樸剛毅,早已沉淪于紙醉金迷之中。” 她捏緊手中的酒盞,眼中閃過一絲精光,擲地有聲的說道:“離開長安也好,可以開始到新的生活。但是,永遠不要忘記你自己骨子裏的驕傲,即使生活在怎麽艱辛也要撐下去,不把自己當做雞你就永遠都是鳳凰!”

張弘歷的眼睛亮了起來,臉色的郁色一掃而光。他低下頭,對着杜梓藝行了一個大禮。錦衣玉食大半輩子一遭落難的侯府小公子,在這一刻終于清醒的認識到了自己的前路。

“現在時候不早了,我該回去了,你們也是時候上路了。”她看了看天色,開口道。然後,她将空空的酒壇塞到了張弘歷的懷中,湊近他的耳邊,低聲說道,“語言總是蒼白無力的,不如來點實際的。你到了嶺南,如果想我了就砸碎這個酒壇,到時候你若......我們五五分。”

“說不定,有遭一日我也會來投奔你。” 她在張弘歷驚愕的神情中,站起身來,臉上的表情略微陰沉。但她很快回過神,對着他露出一個清淺的笑容,“我啊,可是很喜歡荔枝呢。”

說完,杜梓藝就準備上車,打道回府。張弘歷緊緊的抱着懷中小酒壇,臉上帶着從未有過的認真,說了一句話:“杜梓藝,大恩不言謝。如果,你若真有一天需要我的幫助,我必定萬死不辭!”

“對了,我還要告訴你一件事。”他在杜梓藝動容的神情中,突然說道,“我大嫂的遺體本來擺放在靈堂的,可是第二天卻不翼而飛了。”

“嗯?你說高晴雅的遺體不見了?”杜梓藝眼睛微微睜大,語氣有些微妙的說道。

“不錯。”張弘歷鄭重的點點頭。

“我知道了。”杜梓藝杏眼微眯,臉上閃過一絲異色。她對着張弘歷點點頭,輕聲說道,“就此告別。”說完,她就在張弘歷複雜的眼神中轉身上了馬車。很快,幾輛馬車就轱辘辘的轉動了起來,向着長安方向行去,留下滿地煙塵。

張弘歷看着遠去的馬車,臉上露出了悵然若失的神情。他緊緊了懷中的空酒壇,眼中帶着從未有過的堅毅。

官差首領走過來,雖然他之前一直在暗中監視,還是不放心的在他身上迅速搜查了一遍,發現一無所獲後,臉上的神情便舒緩了下來。最後,他又從張弘歷的懷中奪過酒壇,掂了掂,撇撇嘴,又丢還給他,不滿的說:“啧,竟然已經空了。”

張弘歷趕緊接過酒壇,死死的抱在懷裏。官差首領見狀,嗤笑一聲,臉上露出一個暧昧的笑容,低聲問道:“那個小娘子是你的舊情人吧,居然還特意前來為你踐行,真是難得的有情有義啊。”

說着,他又大剌剌的拍了拍張弘歷的肩膀,笑嘻嘻的說:“看你這緊張的樣子,可是愛煞了那小娘子吧。”

張弘歷“嗯”了一聲,抱緊酒壇,臉上閃過一絲晦澀。官差頭領無趣的看了他一眼,轉過身,大喝一聲:“啓程!”

張弘歷回到隊伍中,神情的親眷全部都好奇的相問。他神情平靜,只是随便說了幾句,便住了口。衆人見的得不到什麽有利的反應,便又恢複了之前的木然,神色疲倦的前往萬裏之外的嶺南。

杜梓藝坐在車中,看着車窗外的景致,輕撫着嘴唇,臉上露出了含義不明的笑容:“遺體不翼而飛,真有意思。”

“小姐。”青梅看着她的樣子,在一旁怯怯的喚道,“我們這次回去一定會被老爺責罰的。”

“無妨。”杜梓藝擺了擺手,臉上露出一淡笑,輕聲呢喃,“這一切都是值得的。”

青梅臉上露出疑惑的神情,眨了眨眼睛,鼓起勇氣說道:“小姐,莫非你對這張公子有意?”

杜梓藝伸出手彈了彈青梅的額頭,在青梅的呼痛聲中笑而不語。她垂下眼簾,有些興味的想道,如果張弘歷砸破酒壇看見裏面之物會露出怎樣的表情呢。

作者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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