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這個鏡頭,受屢敗屢戰,屢戰屢敗,最後仍舊是用從前的套路混過去的。

導演對最終成品倒并未發什麽牢騷,受自己卻陷入了巨大的焦慮中。

這個男主與以往所有的角色都不一樣。他是個張揚任性又風流的人,當慣了上位者,即使痛失女兒,脾氣也未見好轉,說話時還會不自覺地帶上發號施令的語氣。

他的性格非常立體,同時每一面都跟受差了十萬八千裏。

受不知道如何将他演得令人信服。

拍攝進程不會為他這點兒狀态不佳而剎車。日子一天天地過去,受每天都會更加清晰地感受到自己與影後之間的差距。

影後這些年從未懈怠,接受過無數挑戰,克服過無數困難,将“天賦”與“努力”都發揮到了極致。鏡頭感、動作走位、臺詞功底,她即使有過短板也早已補上了。單是那種嬉笑怒罵間光芒四射的本事,就甩開了受一大截——更确切地說,甩開了二十年。

拍別的片子時感覺尚不明顯,一旦遇到不太合拍的角色,這種差距就顯得尤為慘烈了。

受屏着一口氣不敢松懈,将每次對戲當成一堂課,吭哧吭哧地觀察記憶着,像個年過不惑的新生。

仿佛嫌這一切還不夠他消受,經紀人還在見縫插針地替他安排別的活計,有時去電視臺節目露個臉,有時接一個廣告拍攝。

受知道,經紀人是得了攻的授意,想在低迷期也幫他維持曝光度。

大家都是為他考慮的。

所以,他說不出任何不知好歹的拒絕。

更何況,他也想多少彌補一點撲街戲的損失。

以往的歲月如同一潭死水,受也這麽平靜地扛過來了。而如今明明幹着喜歡的事業,受的壓力卻不斷增加,白日在片子與其他通告間疲于奔命,夜晚卻輾轉反側難以入睡。越是想着這樣的狀态會拖進度,失眠反而越厲害。

這一日片場起了一陣小小的騷動:原作者受片方邀請,飛來拍攝客串的鏡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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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作者褐發綠眼,是文字工作者中罕見的品種——竟不是個死宅,在家待不滿半個月便要出去滿世界晃悠,行程排得很密集。這次也是旅行中途經此地,留給劇組的時間只有兩日,連參觀帶拍攝。

這一日是內景,制片人親自将貴客迎進了拍攝地,旁邊還跟着一個坐輪椅的青年。

衆人起初以為那青年是作者帶來的口譯,一番八卦之後才得知他就是小說的譯者,這次也是為了跟作者談談新書的翻譯細節,遷就着作者的行程才順便來劇組轉一圈的。

受在原作者面前焦慮得偏頭痛都犯了。

如果說之前表現不佳的後果只是“過不了自己這一關”,今日的後果則是“被出卷人打叉”。

這場戲的內容是男主在追查過程中不慎摔跤,磕破了頭,被女主送到醫院檢查。倆人都情緒低落,忍不住互相埋怨起來,話語間翻出了從前婚姻裏的舊賬,越吵越激烈,最後女主流着淚指責男主“你那時對貝貝多點關愛,她也不會走上歧路”,甩手離去,留下男主頭頂紗布坐在原地。

受如履薄冰地演了兩條,下意識地瞟向作者,卻見他正一臉好奇地向導演詢問着什麽。

那青年翻譯給導演聽了,導演認真作答,作者聽得連連點頭。

下一場戲就是男主領了CT結果走進診室,在與醫生的交談中一時情緒脆弱,說起了女兒的事情。而醫生的幾句閑聊,竟讓他意外發現了破解迷案的關鍵點。

這醫生就是由作者扮演的。

工作人員預設燈光時,作者跑去換上了白大褂,又興奮地跑了回來,口中荒腔走板地念叨着自己的幾句中文臺詞。

目光與受相遇時,他快活地點了點頭,朝受說了一句什麽。

一旁的青年:“他誇你演得很不錯。”

這固然只是一句客套話,但至少讓受多了一分交流的勇氣。

與傻大個似的原作者相比,坐着輪椅的青年長相美得出奇,神情卻透着幾分生人勿近的冷峻。受暗中鼓起勇氣:“麻煩你……”

青年看着他。

受:“能請作者先生對我的表現提點建議嗎?”

青年與作者交流片刻,傳話道:“他說你的表演很有東方文明的特色。具體指的是情感表達上比西方人含蓄。”

受頓時深受打擊:“果然是張力不夠啊……”

作者是老好人性格,慌忙擺手否認。

青年:“他說他完全尊重文化之間的差異,也能欣賞含蓄中的美感。雖然原作的故事發生在美國,但他理解東方人對激烈直白的表達有種羞恥感,所以你的表演才符合改編後的劇本。”

青年冷靜的語聲像過濾網,把作者打圓場的意味全部濾去了,剩下的只是評估結果。

受只聽見了“羞恥感”三個字。

這三個字讓他如同醍醐灌頂。

自己意識深處的确有一只羞恥的籠子,将七情六欲困于其中,僅憑它們沖撞門鎖的餘響與世界對談。

某種意義上,作者也沒說錯。自己這種人如果放在另一個國家,非但不能大隐于市,反而會招來更多指指點點。正是因為自己身處于一片對鹹魚比較友好的水域,才能安全存活這麽多年。

但有一個人曾經撬開過他的門鎖。

那個人也像故事中的男主一樣,恣意而坦蕩,從不畏懼表達自己。

受發現自己一直以來都想錯了方向。

他應該思索的不是“我該怎麽演”,而是“如果是攻會怎麽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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