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青山有路
我看到了什麽?.
禦醫在給姜帛上藥的時候, 青雨坐在旁邊,兔子在她腳下。
姜帛盯着自己手背上的牙印,沒有擡頭, 她能感受到青雨的目光, 這讓她有點局促。
青雨在兔子頭上輕輕撫着, 她看着姜帛,想起天道那天說過的話:‘那個人的外孫女,正是連接你與這段過往的契機。’
青雨化神的這近七十年來,曾無數次違背過天道, 天道始終縱容她, 直到這一次,天道一定要讓她回到宮廷裏來,為何偏偏是這一次?
是不是天道知道她這次回來會在宮廷裏遇到姜帛?
是不是其實天道一直都在等姜帛的出生和長大,就是為了讓她能和姜帛相遇。
她這樣瞧着姜帛,只覺得姜帛臉龐還是有些稚嫩,睫毛低低的,兩頰酒窩仿佛總是裝着笑意, 天生紅潤的兩片唇, 軟軟的, 看起來和十七年前剛出生的時候沒什麽分別。
只不過那時候青雨不知道這張嘴竟能時時刻刻不停說話。
禦醫被李宴然送走後,姜帛看着自己手背被纏好的繃帶, 始終沒有擡頭。
要是擡頭和公主對上, 她應該怎麽開口?
這好像是她第一次在公主面前哭吧。
上次在相府被打得脊椎差點兒斷掉那一次她都沒哭, 這會兒卻因為被兔子咬了一口而哭, 公主會不會覺得她沒膽量, 她之前還信誓旦旦說會保護公主, 這豈非更讓公主瞧不起了?
青鳥神啊青鳥神, 你說,我該怎麽辦吶?
“青鳥神啊青鳥神,你說,我該怎麽辦吶?”與此同時,青雨識海裏響起這句話。
但青雨沒有意識到這是信徒對青鳥的傾訴,“什麽怎麽辦?”她問。
Advertisement
“什麽?”姜帛詫異擡起頭,“什麽什麽怎麽辦?”
青雨:“……”
古怪的感覺再度湧上來,姜帛仿佛心裏被人窺透。
那是一種不對等的窺探,她被一覽無遺,而對方卻深藏不露。
在姜帛停頓之時,青雨也反應過來。不過從她神容上看不出異常,只見她招了下手,兔子便立刻從地毯跳到她的膝蓋上,縮在她懷裏,炯炯的目光看着姜帛,讓姜帛更不自在了。
姜帛很少會感到不自在,但兔子的視線讓她渾身上下長了芒刺般,終于她忍不住道:“表姐,你能讓兔子暫時回避一下嗎?”
“它叫百斤。”青雨道。
“哦,那你能讓百斤暫時回避一下嗎?”
“它是我的,無需回避。”
姜帛心髒微微停了下,這麽久以來,公主從來不要求什麽,這是她第一次宣示自己擁有某樣東西,看來公主真的很喜歡這只兔子了,可不知為何,姜帛覺得心裏酸酸的。
“哦。”她不是很高興地說。
青雨沒管她的情緒,只道:“還有什麽要說的麽?”
姜帛知道這就是在下逐客令了,可她暫時還不想走,尋思半晌,她想到什麽,道:
“表姐,明天是青鳥誕,你瞧宮裏都布置起來了,宮外則更是熱鬧,你想不想明天和我一起出宮?”
“出宮做什麽?”
姜帛立刻兩眼放光:“能做的事可多了!早上天還沒亮,我們就會從城南到城北去拜祭途中經過的每一座青鳥閣,青鳥侍者會在每個孩子額頭上點一枚圖紋,然後到了中午,我要趕回宮裏參加青鳥誕辰祭祀禮,滿朝文武都會參加,我就只是跟着磕磕頭,再然後我就可以得令出宮。
下午青鳥大街上會有游行,到時候青鳥神會出來撒青羽,搶到的越多,就越受青鳥神庇護。
等到了晚上,那會兒青鳥城四處都會放煙火,到處是賣瓜果零食小物件的攤販。至于小孩子嘛,大家會聚集在青鳥閣守歲,一宿都不睡的。”
單從青雨臉上看不到任何神色,仿佛她根本沒在聽。
但其實她自己知道,她聽得很專注,甚至有點入迷,眼底有微光輕輕閃動。
青鳥誕,不是她的誕辰,她真正的誕辰是三月初九,春天。
但青鳥誕也不是與她全無關系,那天其實是她的忌日,七月廿七。
那天,她結束了自己被囚禁在宮廷的三年生活,她放火燒掉了梧桐宮,也正是那天,她的骸骨在火海中化作一枚梧桐樹種子,而她的靈魂化作青鳥,離開了宮廷,飛往玉山。
“不過表姐你肯定是走不了那麽遠的,”姜帛說,“等宮裏的祭祀禮結束,我們可以去溪寧坊的茶樓早早占個座,游行隊伍會從那裏經過,而且那裏視線開闊,晚上看煙火也是極佳,如何?”
溪寧坊,這個名字還是當年青雨取的。
那時候她的老師不願留在宮裏,她便将老師住處附近的鋪子都買下來,改作樂坊,甚至還開起了酒樓,直吵得老師受不了,發現宮裏是最清淨的地方,才終于肯留在宮裏繼續授她醫術。
但那之後,此處歌舞雲集,勾欄瓦肆逐漸彙集,那片地方竟成了城中纨绔富賈聚集之地,又因其中有一條清溪流淌而過,青雨遂給它取名為溪寧坊,寧非寧靜,而是安寧。
不知如今的溪寧坊是何模樣?
“去嗎?”姜帛問。
青雨似乎在思考去或不去,這時百斤從青雨懷裏跳下來,來到姜帛腳邊。
姜帛低頭,只見兔子正仰頭看她。
“你想去是不是?”姜帛問道。
百斤點了點頭。
姜帛看向青雨,再次詢問她的意思。
青雨安靜片刻,才道:“去吧。”
姜帛意料之外地沒有開心得跳起來。反而盯着那只兔子,像在琢磨一個奇怪的玩意,“怎麽你想去公主就答應去,我卻要如此這般磨嘴皮子功夫呢?”
百斤朝她龇了龇牙,那意思是說,我就是比你讨公主喜歡。
姜帛瞅着兔子的神情,心裏那股酸勁兒更甚,甚至開始讨厭起這只兔子。
和從前的每一晚一樣,青雨從黑夜坐到天明。
天空翻起魚肚白的青色時,宮裏已然蘇醒,不斷傳來宮人們來來去去的聲音,今天對青雨來說格外吵鬧,她的識海裏不停地出現人們的祈禱,無非是金錢、安康、功名、快樂。
李宴然如往常一樣,從外間起身,推開隔間的門,來到青雨的房內。
她已經不奇怪自己起床時見到青雨坐在桌邊,這正是她懷疑青雨從來不睡覺的根據。
“公主,尚服監已将今日要穿的禮服送來,”李宴然将珠簾挂起來,走到床邊把兔子從床上抱下來放到一旁,“可要屬下喚宮人進來伺候您寬衣?”
最後這句話幾乎李宴然每天都會問一遍,但每天的答案都是:不用,我自己來。
今日與以往不同,禮服比尋常起居服繁瑣很多,光珠釵頭飾就有十幾件,加上內衣、中衣、勒帛、披挂、長裙、配飾得有幾十件,這就意味着必須要有人幫公主穿衣,否則一個人是做不到的。
“不必。”青雨還是說。
“可是……”
李宴然本想說什麽,話到嘴邊又咽了回去。
從殿內出來時,李宴然讓宮外候着的宮人将禮服送進去,姜帛正在給小梧桐樹澆水,見狀放下水瓢,走過來好奇道:“公主又不讓人給她換衣服啊?”
“是呢。”李宴然道。
姜帛嘆了聲氣。
李宴然:“公主總是這般拒絕,恐怕今日陛下的心意要白費了。”
“什麽心意?”姜帛問道。
“陛下要給公主選驸馬,已經定了幾位侯爵世家的少年,打算在年底大婚。”
姜帛從沒聽到半點風聲,“什麽時候的事??”
“前幾日陛下召我父親入內閣,商量的正是這件事。”李宴然看了姜帛一眼,“哦,你兄長姜璟也在列內。”
姜帛震驚:“我兄長??”
“對啊。”李宴然不知姜帛為何這麽大反應。
“可我兄長是公主親表兄啊。”
“表兄又怎麽?”李宴然不解,“表兄妹通婚合理合法,你若是男子,也會被陛下列入驸馬人選,做什麽像頭一回聽說這件事似的?”
“可我兄長不适合公主。”姜帛心裏忽然覺得堵得慌。
“那你最好還是期待你兄長和公主情投意合吧。”李宴然說,“畢竟肥水不流外人田,若是你兄長當了驸馬,你兄妹二人日後在宮裏也能相互照拂。”
姜帛雖然很希望兄長進宮陪她,卻不希望是以這種方式,說不上是為什麽,她剛想問公主知不知道這件事,這時青雨從殿內走了出來。
她沒有穿尚服監為她制作的禮服,頭發也只是長長落在身後,連支珠花都沒簪。
姜帛和李宴然像被定住似地站在門口。
盡管公主穿得和往日一般素淨,可她今日竟美得猶如天人!
待到青雨在她二人目瞪口呆的視線中走過之後,姜帛才回過神來,“怎麽回事,我看到了什麽?”
李宴然也有些恍惚:“我想你沒有看錯。”
姜帛:“她居然穿着和青鳥神一樣的裝束。”
李宴然:“何止,公主長得也和青鳥神像幾乎一模一樣。”
當青雨出現在祭祀典禮上時,滿朝文武的反應就和姜帛、李宴然方才一樣,完全被眼前人震驚了。
每年青鳥誕都有很多‘青鳥神’在街上游行,其中固然有絕色,有些甚至是從江南特意請來的名角兒,可與他們的這位公主一比。
無論是神韻還是容貌上都有如天壤之別。
“皇兒,”連矜帝這位老父親看得都有些如癡如醉了,“今日這打扮着實特別,與你母後當年……”
他本想說‘與你母後當年風采相似’。但這時青雨視線落在他身上,猶如天神向人間投來驚鴻一瞥,那瞬間矜帝頓然失聲,他陡然發現。即便是當年皇後最明豔之時,與眼前之人相比亦不過如此。
“公主嫁不了我哥哥,”姜帛低聲對李宴然說,“我哥配不上她。”
旁邊的荊泉聽到這話,哼了聲道:“你哥配不上,怎麽你就配得上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