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目送孤鴻
她真是病得不輕啊。.
雨過天晴時, 青雨從夢中悠悠轉醒,自化神至今,真的很久沒睡過這麽久的覺。
她動了動身子, 那種熟悉的沉重感再次壓在她身上, 然後她就看見姜帛趴在她床邊, 荊泉趴在桌子上,李宴然閉眼靠在床尾,平時在梧桐殿伺候的宮女此時散落于房間各處,每個人都睡得很熟。
她繼續安靜地躺着, 沒有驚動任何人。她的手在被子裏被姜帛緊緊攥在手心, 仿佛被一只軟軟的火爐包裹着,她輕輕一動,姜帛像怕她逃走了似的,握得更緊了。
真好啊,青雨想,倘若沒有國仇家恨橫在他們之間,他們未嘗不能交朋友。
這時從殿外走進來一個老婦人。
青雨扭頭就看見她, 剎那間有些恍惚。
除了與記憶裏的人年紀不同, 其他竟幾乎與當年情景完全一樣, 也是在陽光初照的早晨,容蓉端着洗漱的盆從殿外走進來, 也是在這座梧桐殿, 她與容蓉相伴度過了最無憂無慮的歲月。
姜老太君故意穿了件與當年差不多樣式的衣裳, 但力氣還是不如當年, 只是一盆水, 她端在手裏卻十分費力, 但她還是撐着不讓人看出來, 臉上帶着笑意慢慢朝青雨走過來。
她或許想通過這種方式告訴青雨,有些東西即使失去了也還能再回來。
可惜光陰是凡人的死敵,姜老太君終究撐不住那盆沉重的水,只見她單手脫力,盆落下的瞬間,人随之一歪,眼看就要站不住。
然而頃刻間青雨便從床上出現在姜老太君身側,将她扶住了,潑灑的水也穩穩落入盆裏,随着盆緩緩降到了地面。
聲響驚動了宮人。
姜帛如被針紮了一般從床邊彈起身子,“我在!”
卻發現自己手中空空,床上亦空空。
人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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緊接着她才看見與祖母站在一起的青雨。
從前姜帛倒也沒覺得祖母這麽老,可是兩個人這麽出現在同一畫框,姜帛才驟然明白祖母昨晚那句話是什麽意思。
你一定要老得慢一點,若是做不到,活也要活得比別人久一點。
姜帛摸了摸自己還算青春的臉。
她要開始保養了。
接連着殿內其他人也都醒了,立刻就有宮人将地上的水盆端起來,梧桐殿逐漸蘇醒,陽光落在地毯上,每個人臉上都呈現暖融融的亮塊。
“我來。”姜帛從宮人手裏取過水盆,放在床頭。
青雨任由姜老太君将自己扶回床上。
盡管顯然姜老太君才是那個應該躺在床上休息的人。
姜帛用毛巾浸濕了水,讓青雨靠在床頭,起初青雨向後躲了一寸。但被姜帛按着後頸又給撈了回來,随後姜帛則在青雨的注視下開始小心翼翼替青雨擦臉。
“不要動。”姜帛強勢但溫柔地說。
青雨:“……”
今天的姜帛看起來和以前不太一樣,青雨注視姜帛輕輕垂落的睫毛,總覺得她好像哭過似的,右邊臉頰上還有紅紅的一片,是被誰打過嗎?
是誰打了她,怎麽不告訴自己,她可以幫她出氣。
青雨打量人時,鴉羽般的眼睫便随着思緒微微翕動,姜帛手指恰好碰到了她的睫毛,落在皮膚上的那一瞬間,姜帛半個身子都麻了,手上動作随之滞了一刻,待青雨以一種疑問的眼光盯着她時,她才重新動作起來。
姜帛簡直無法想象自己究竟處于什麽情形當中,眼前這位要麽是鬼,要麽是妖怪,無論是哪一種,都是姜帛無法用前半生的智慧想明白的,而她此刻與這超然之物僅隔咫尺,何其榮幸!
“今日是公主第一次上朝聽政,不要遲到了。”她不敢正視青雨的目光。
“可要現在傳早膳?”宮人問道。
姜帛停頓半秒,道:“傳。”
“我不吃。”青雨說。
“我餓,我要吃。”姜帛将毛巾放回臉盆,從床榻走了下去。
早膳傳來後,姜帛果然沒有說謊,她風卷殘雲般吃了半桌,青雨盯着她擦完嘴,才讓兔子從自己身上下去,站起身,道:“可以走了麽?”
“等等。”姜帛道,“我整理下衣裳。”
真是新鮮,姜帛居然說她要整理衣裳,這就好像屠夫說他今天要去出家。
“你沒毛病吧?”站在一旁的荊泉不禁問道。
姜帛不生氣,反而做了個深長的呼吸,像宣布一件重大的事,道:“從今天開始,我姜帛不再是以前那個頑皮的姜小帛,我該承擔起我自己的責任了,請你們以後不要再叫我姜帛。”
“那叫你什麽?”荊泉問。
“姜帝衛。中間不要加‘小’,就叫姜帝衛。”
她的神情異常篤定,衆人沉默半晌,最後是荊泉下了結論:“瘋了。”
“我沒瘋。這叫成人的覺悟。”
在場人裏面只有姜老太君知道姜帛的話是什麽意思,她正慈祥地注視姜帛,突然聽到青雨問自己:“你如何進宮來了?”
姜老太君:“……”
荊泉剛開口要說什麽,只見姜帛一個疾風腿掃過去,荊泉摔倒在地毯上,嘴裏嚷的‘公主您昨夜發燒時喚的’整個被囫囵蓋了過去,緊接着就聽見姜帛道:“祖母是特意來向公主辭別的。”
這是姜帛當時腦子裏唯一想到能解釋為何祖母會連夜入宮的理由。
“你要走?”青雨看向姜老太君。
“啊是,”姜老太君随風倒舵,也不理會邏輯是否嚴謹,“老身近來覺得身體不适,想來是住處空氣不暢,故打算搬到南院。”
青雨有些疑惑地看着姜老太君:“南院離你住的院子有多遠?”
姜老太君老臉也不要了:“五十步。”
青雨若有所思:“你若只是想見我,盡管來就是了。搬五十步,不如直接将院牆打通來得快。”
“公主說的是。”姜老太君責備的眼神瞅向姜帛,卻見姜帛問心無愧地伫在那裏。
早朝持續了半個時辰便告結束,青雨坐在幕簾後面,昨夜那場高燒在宮裏傳得沸沸揚揚,衆人沒想到早朝還能見到她。但矜帝還是吩咐禦醫院多加照看,定要查出是什麽毛病導致。
早朝散去,人群裏只有一個人沒有走。
姜帛搶先出現在鐘晚面前,咬牙狠狠對他道:“你要是敢負了公主,我追到天涯海角也要殺了你。”
鐘晚:“……”
整路護送青雨出宮來到瓊碧園,姜帛端正地騎在馬上,李宴然總感覺今天姜帛仿佛吃錯了藥,幾次想找機會同她說兩句話,都被姜帛以‘公務時間,不予嬉鬧’為由給拒了回來。
“鐵定是瘋了。”荊泉對李宴然琢磨道。
李宴然:“我已讓人去請江禦醫,今晚回宮要讓他給姜帛看看。”
到了瓊碧園的湖邊,姜帛命人将船搖了過來。
“你,上去。”姜帛用命令的語氣對鐘晚道。
鐘晚實在是莫名其妙,不就是兒時戲言。
至于如此對待他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文弱書生麽?
但他還是默不作聲地上了船去,他覺得今天的姜帛不太好惹,幸好當年沒娶這麽個野蠻的姑娘。
姜帛最後還在鐘晚屁股上踹了一腳,他整個人從臺階上連跌了幾步,正想反抗兩句,就見姜帛背對他轉過了身去,而迎面走來的是青雨。
姜帛的眼神頓時由兇神惡煞轉變為柔情似水:“公主我扶你。”
語氣亦格外溫柔。
正捂着屁股下船艙的鐘晚:“??”
青雨不知姜帛今天這是鬧得哪一出,但還是借着姜帛的手緩緩上了船。
随後姜帛也跳上了船。
李宴然和荊泉随之也上了船。
船在湖心緩緩蕩漾,清澈的水面可以看到來往游去的魚,遠處陽光落于水面,波紋點點。
荊泉靠在船頭,“真惬意啊。”
李宴然拍了拍她,提醒她注意提着棍子朝她二人走來的姜帛。
荊泉趕緊坐正,“姜帛,你幹什麽?”
唰——
木棍劈開風,停在離荊泉鼻尖只有半寸的位置。
“回去轉告你爹,他要是再說那些傷害公主的話,我就打爛他所有的酒壇子!”
“你有病吧!”荊泉還沒悟過來。
唰一下,木棍突然換了個目标,直指向荊泉旁邊正存僥幸的李宴然。
李宴然:“……”
“你也回去轉告你爹,他要是再懷疑公主心存不軌,我就找人每天早上在他上朝的路上揍他一頓!”
兩人偎在角落,被姜帛突如其來的示威弄懵了,半晌都沒有人回答。
“聽懂了嗎?!”姜帛吼了一嗓子。
李宴然試探地開了個頭:“聽……聽懂了……”
“你呢?”姜帛威武的眼神瞧向荊泉。
荊泉:“聽懂了……”
待姜帛揮舞着棒子離開,荊泉還懵懵地:“她真是病得不輕啊,這昨天發燒的也不是她啊……”
李宴然将視線投向随舟浮沉的水面,“我們要不和她割袍斷義吧……”
姜帛坐在船艙,望着站在船頭的青雨和鐘晚。如今她知道青雨就是前朝公主,自然知道她的腿傷由何而來,她估摸着時間,公主今天站得太久了,腿可還受得住?
她瞅着日頭,泛舟泛了這麽久,該到用午膳的時辰,正在她要去中斷那二人的約會時,她突然看見站在船頭的青雨向後仰了下去——
那一剎那姜帛什麽都來不及思考,掠身而去,卻還是沒能抓住青雨,水花濺起,青雨落入水中,就像真正的雨水落在水裏,很快就消失了……
姜帛抓住扶欄就要跳,突然想到什麽,反身一腳,先把鐘晚踹了下去!
她潛入水裏,睜開眼睛的瞬間,湖水像針般刺痛她的瞳眸。但她還是睜着大眼四處尋覓,終于被她看見一團如霧般的衣紗浮在水中,她認出那是青雨的衣服,立刻就朝青雨游了過去。
然而她追着游了好一會兒,卻發現怎麽都追不上去。
怎麽回事?難道湖裏有暗流?
姜帛已經憋不住氣,只見她飛快浮上水面換了口氣,又一個猛子紮了進來。
這一回,她發現青雨距離她越來越遠。倘若不是知道在水下,她恐怕會以為自己是在追逐一只遠飛的鳥。
這個場景讓姜帛覺得熟悉。
湖水溺住她口鼻産生的窒息感讓她大腦裏閃過曾經出現在夢境裏的畫面,在伸手不見五指的玉山,她追着一只青鳥翻越無數個山頭,明月高懸,銀河遙亘,當她再沒了力氣,而青鳥也已飛過青山外。
等等我。
她在心裏這麽想着,可是水裏發不出聲音,她感到喉嚨發痛,後知後覺意識到自己咽了不少湖水。
可是她越想吐出去,胃裏就灌入越來越多的湖水,眼前甚至開始出現幻覺。
直到這一刻,姜帛才終于意識到自己溺水了。
“救……唔……”
咕嘟嘟的水泡将她的聲音沒了過去。
她拼命想往上游,可她剛才已耗費了太多力氣,此時她越是揮動手臂,身體往下沉得越是快,她感覺到有一股力量将自己往下拉。
越來越深,越來越沉,終于一切将意識蓋過去,姜帛才感覺自己的腳踩在了地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