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雨打落葉
水紋不動,心卻在動。.
這天夜裏下起了很大的雨, 姜帛躺在床上輾轉反側,身旁的荊泉倒是睡得很香,姜帛又是嘆氣又是翻身, 而荊泉的呼吸始終規律節奏, 絲毫不受姜帛影響。
到了後半夜, 姜帛幹脆披衣起身,從荊泉身上跨下了床。
來到窗前,雨稀裏嘩啦地下,詠塵殿早已安歇, 沒有人走動, 夜說來安靜,卻又被雨打落葉的聲音淋得分外噪雜,秋夜寒涼,寒風瑟瑟,想到明天公主要和鐘晚泛舟,姜帛心裏說不上來的煩躁。
這時,她看見主殿方向亮起微黃的燈光。
她和荊泉住的是側殿, 主殿是六公主奂容。
皇室作息通常是極規律的, 何時洗漱, 何時請安,何時用早膳都是規定好的, 故此這個時辰整個後宮除了宮人沒睡, 都該已在夢中, 奂容這個時間起來做什麽?
姜帛立刻就從窗戶翻了出去。
雨下得很大, 姜帛盡量在廊下, 只見奂容提着燈籠從主殿出來, 連傘都沒拿, 便匆匆朝雨裏走去。
姜帛奇怪,跟在奂容後面,但很快她就發現是她多心了,她看見奂容将燈籠放在一旁,雙手抱起一盆花,往主殿廊下跑去,燈籠被瓢潑大雨淋滅,過了會兒,奂容又跑回來,再次抱起兩盆花。
等奂容第三次出來時,就看見姜帛撐着傘蹲在花盆前。
“你沒睡?”奂容鑽到姜帛傘下,小心翼翼地檢查其他被雨淋過的花草。
“睡不着。”姜帛說。
“是因為長姐的事吧?”奂容抱起兩盆花,站起身。
姜帛亦站起來,傘仍撐在二人頭頂。
兩人往廊下走去,雨水沒過她們的腳踝,傘撐了其實作用也不大,斜風吹得雨線淩亂無比,轉眼間姜帛身上的白色裏衣已貼在身上,透出藏在裏衣下勻稱的身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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雖說奂容從來沒對青雨表現過敵意,但姜帛還是下意識不想和她聊青雨的事。
奂容卻沒察覺姜帛的心思,“我聽說父皇今日給長姐定了驸馬,是去年殿試的狀元。”
“狀元?”姜帛有點驚訝,“他考上了狀元?”
“他?你認識驸馬?”
“少時玩伴。”
“原來如此。”奂容道,“那便好了,既是你熟識的,又為何寝不安?”
“我沒有。”
奂容笑道:“每每我夜裏起身,從未見過側殿亮燈,今日你卻出來看雨,不是寝不安是什麽?我們是表姐妹,有什麽不能說的?”
姜帛沒精打采地,“要是她也覺得我們是表姐妹就好了。”
“你說長姐?”
“你叫她長姐,可是她喚過你一聲妹妹麽?”姜帛問道,“她這個人,心不知道是什麽做的,又冷又冰,好像所有人都欠了她似的,可誰對她不起呢?”
到了殿內,奂容拿出毛巾來給姜帛擦拭,“話不能這麽說,你不是長姐,沒經歷過她的人生,怎知她的悲喜?我記得你不是最維護長姐麽,怎的今日突然有這種感慨,可是發生了什麽事?”
姜帛自然不能告訴奂容木匠鋪的事,只道:“沒什麽。”
奂容識趣,不再多問,她又想起什麽,“對了,今日祭祀典禮上你拉着長姐離開,之後留菁表情一直很古怪,後來不知怎的還被長姐宮裏那只兔子咬了一口,你知道麽?”
姜帛正在擦頭發,手停了下來:“留菁被兔子咬了?沒聽說呀,在何處咬的?”
“在她自己宮裏。”奂容也在擦自己的頭發。
“兔子怎會跑到她的宮裏去的?”姜帛奇怪。
“這就不知了,”奂容道,“我當時在母後宮裏,聽聞留菁那邊急召禦醫,才知道出了事。留菁本想讓人将其撲殺,但大家一聽說那是長姐的兔子,根本沒人敢下手。”
“她要是真殺了兔子,公主不會放過她的。”姜帛說。
“恐怕她後來也是想到這個,才沒真的動手。不過你知道留菁這個人,是絕不會忍受吃虧的。所以日後你要更加小心保護長姐,我總覺得留菁很危險。”
她的言辭聽來真心實意,姜帛不禁問道:“宮裏很多人都希望公主死,你就從來沒有過這種想法嗎?”
奂容笑了笑道:“他們希望長姐死,是因為長姐一死,皇儲的位置就有可能落到他們頭上,可我是六公主,上面還有那麽多兄弟姐妹,怎麽都輪不到我的。”
“你從來沒想過争一争嗎?”
“姜帛,”奂容忽然正了正神色,“你若一定要這麽問,那我也來問問你,父皇只有七個孩子。若我們都無法繼位,你母親就是下一位繼承人,而你兄長和你是你母親的子嗣,你們也有繼承權,你會妄想去争那個位置麽?”
“從未想過。”姜帛道。
“就是了,”奂容道,“不是所有人都有抱負,我平生所願,不過養花種樹,聽聽雨,看看書,沒什麽大的願景,日後尋個真心待我的驸馬,這一生便足夠了。”
聽奂容描繪未來,姜帛并未能共情,不是所有人都有抱負。但也不是所有人都沒抱負,至少對姜帛來說,若一生只為尋一個真心人,那是遠遠不夠的。
沉思片刻,姜帛突然露出鄭重的神情,奂容還以為自己說的什麽話觸動了姜帛,而姜帛抓住她的雙肩,似乎亢奮起來:“奂容,你喜歡讀書人嗎?”
“……”
“不如明日一起去泛舟吧?!”
奂容感受到姜帛的興奮,然而她根本不知道發生了什麽,只聽姜帛又繼續道:
“我從小就認識鐘晚,他雖好書卷,卻沒什麽大志,你看別人當了狀元都是留在青鳥城做官,他卻先去了南方,定是躲在南方游山玩水。
但公主不一樣,她是要當女帝的人,當心懷天下,籌謀深遠,如此驸馬只會拖她後腿。但你們就又是另一番光景,你若與鐘晚在一起,定是一對逍遙快活的神仙眷侶。”
奂容愣了愣,半晌才推開姜帛,摸着她的額頭,“姜帛,你沒發燒吧?你這是想讓我與長姐争驸馬?”
發燒?
姜帛似乎被提醒了什麽。
她倏地将視線投入漆黑的雨幕。
白天也是下了這麽大的雨,當時公主燒得不省人事,到現在都不知道是什麽原因,回宮後她居然忘記同李宴然交代一聲,公主肯定不會主動開口要求什麽,不知宴然有沒有讓人給公主添床被子?
“你在想什麽?”奂容盯着姜帛渙散的瞳孔。
“啊沒……沒什麽,”姜帛回過神來,“我想起還有事,我先走了。”
“你的住處在那邊,”奂容見姜帛朝另一個方向,“你去哪兒?”
話沒說完,姜帛已消失在無窮的雨線中。
只過了一眨眼的功夫,姜帛便出現在梧桐殿外,她腳步還沒落穩,就撞上從梧桐殿跑出來的李宴然。
“你怎麽來了?”李宴然只得空問上這一句,就見宮人撐着傘與禦醫匆匆而來。
姜帛頓時察覺不妙,“是公主發燒了嗎?”
禦醫立即被引入內殿,李宴然見姜帛渾身濕透,遂解了自己的外衣罩在姜帛身上,“你身上都是水,先別進去。”
“是不是公主發燒了?”姜帛焦急。
“你怎麽知道?”李宴然問道。
“燒了多久?”
“我當時睡在外間,沒聽到聲響,後來被百斤驚醒,才發現公主內室的燈暗了,本想去給公主添些燈油,卻看見公主渾身燒得紅透,怎麽叫都醒不過來,像是夢裏極為痛苦。”
姜帛心中不安,同時她捕捉到一個關鍵:“為何你發現公主房間燈暗了,首先的反應不是公主已然歇下,而是要去添燈油?公主睡覺需要一直亮着光麽?”
“公主從不睡覺,”李宴然眼底露出落寞憐惜的神色,“她總是一個人從夜晚坐到天明。我若不給她添燈油,她便任由燈燭漸滅。”
“你說什麽?”姜帛仿佛感覺心裏某處被人拿錘子敲了一下。
“我本不想告訴你的,”李宴然說,“但現在我發覺,我父親在對公主的判斷上似乎是失誤的。這些日以來,我每日替她點燈、洗筆、研墨、換紙,我逐漸發現,公主的冷漠并非傲慢,而是孤獨。
她的冰冷,是她保護自己的一種方式。她不與人接近,并非她不喜歡人,而是內心深處害怕別人負她。”
姜帛不想承認青雨的孤獨,因為那樣的話,她在木匠鋪對青雨的譴責就仿佛變成她自己的過錯。
“我要去見她。”
“她現在見不了人,”李宴然将她攔在門外,“她燒得非常重。”
這時宮人匆匆從殿內跑出來,姜帛抓住她,“怎麽樣?”
宮人口齒慌忙:“公主她……她……她要見……”
“見誰?見我是不是?”
“不不……不是,公主她要見一個名叫‘容蓉’的人。”
“我祖母?”
“你祖母?”
李宴然和姜帛同時發出疑問的聲音。
聽說消息一傳到侯府的時候,八十多歲的祖母立刻就在侍女的服侍下起身了,衆人都知姜老太君身體硬朗,卻沒想到她居然能于半夜三更冒雨趕到宮中,連口茶都沒喝就直奔梧桐殿。
迎面見到姜帛連話都沒說,匆匆就進了梧桐殿去。
姜帛也跟着進去,殿內所有人神色皆顯憂懼,好幾位禦醫聚在一起焦頭爛額。
姜老太君來到青雨床邊,看見床上渾身通紅的人,年邁的心忽然就生出無比的心疼,她原本以為青雨是在意識還算清醒的情況下召她入宮。
然而此刻她才明白,青雨若真是意識清醒,是絕不會召她前來的。
“容蓉……水……”青雨在夢魇中憑着過去的習慣如此喚道。
“容蓉來了,”姜老太君握住青雨的手,盡管被燙得下意識手一怔,但姜老太君沒有松開,“容蓉在公主您身邊,公主不要怕,容蓉在這裏。”
姜帛不知祖母何時與公主關系如此親近。
但此刻她盯着床上人事不知的青雨,不知怎的居然聯想到畫像上那位失魂落魄的公主。
可相比之下,姜帛覺得青雨比青帛公主幸福得多,至少現在有這麽大圈人圍着她。
“你們都出去。”姜老太君對其他人吩咐道。
“我留下。”姜帛道。
“你也出去。”姜老太君不留情。
姜老太君接過宮人送過來的水,慢慢喂進青雨的嘴裏,外面風雨大作,青雨眉心皺得愈發緊,水怎麽都喂不進去,姜老太君一邊幫她擦拭漏下來的水,一邊繼續往她嘴裏喂水。
“還不出去?”姜老太君瞥向姜帛。
姜帛站在原地,看着不斷喂進去又漏出來的水,像無數只螞蟻在她神經上輕輕噬咬,她終于狠下決心,一甩手離開了。
“公主,”姜老太君摸着青雨滾燙的額頭,“只有容蓉在這裏,您還好嗎?”
自然得不到回應,青雨此刻自己都不知自己已然不省人事。
突然一聲沉厚的聲音,只見本來已經離開的姜帛不知怎的又回來了,還放了只盛滿水的碗在床頭。
“做什麽,”姜老太君生氣了,“不是讓你出去麽?”
“水。”
“我這裏有水,不用你伺候,趕緊出去。”姜老太君催促道。
姜帛:“她不會喝你給的水,這是雨水,不屬于我們矜國任何的一口井。”
“你……”姜老太君剛想斥責什麽,轉頭突然看見姜帛沉沉的目光,那是她從未見過的眼神,帶着無比堅定的意味,讓你無法拒絕她繼續留在這裏。
“祖母,你還不想告訴我嗎?”
姜老太君轉過身去,“告訴你什麽?”
“她的真實身份。”
“你在說什麽,祖母聽不明白。”
姜帛來到床邊,懇求地抓起姜老太君的手:“祖母,求您告訴我,這世上有神靈,有亡魂,有死而複生的人,有不老不死的人。”
“你瘋了麽姜帛!”姜老太君再也抑制不住,“胡說什麽!滾出去!”
“祖母,”姜帛此刻反而心平氣和下來,“您不該說滾,您該說‘行去’,那才是屬于川魚國人的用辭。”
“姜帛,你今天再在這裏胡說八道,我我……我……”
“祖母!”姜帛用力攥緊姜老太君的手,“您就告訴我吧,您與公主見面不過兩次,為何她會于夢魇中喚你的名字?這世上還有幾個人知道您的閨名,她是如何知道的?
父帝是誰,母上是誰?
她當年抵抗過的人是不是外祖父?她真正的名字是不是青帛?!她究竟是不是妖怪!”
“住口!”姜老太君扇了姜帛一巴掌。
“祖母……”
老人的力氣沒有那麽大,可姜帛卻覺得這比她之前受過的任何傷害都要重。
“您打我?”姜帛捂着自己的臉,眼淚從眼眶裏掉了出來。
“我打你,是因為你出言不遜,假使你祖父今日還活着,他一樣會打你!是不是木老頭告訴你的?他還跟你說了什麽?”
“祖母……”
床上青雨似乎被她二人的争執驚動,不舒服地動了一下,姜老太君立刻俯身去照顧青雨,姜帛獨自被冷落在側,她沉默地坐了一會兒,看着自己放在床頭的水,水紋不動,心卻在動。
半晌,她端起碗,從祖母懷裏将青雨抱了過來。
姜老太君年紀大了,根本拗不過姜帛,而青雨此時沒有意識,只能任由姜帛将自己的頭靠在她肩上。
“公主,”姜帛凝視青雨睡夢中的臉龐,輕聲喚道,“我知道你從不飲我們的水,所以我現在要喂給你的水是天上的雨水,不屬于你的敵國,你放心喝吧。”
盡管青雨仍困夢中,但似乎聽到了姜帛說的話,終于姜帛用勺子将水送到青雨嘴邊時,青雨緩緩地啜了一小口,而後眉心也終于有一刻放松。
姜老太君默不作聲地看着,百感交集,紙終于是保不住火的,可是看到自己的孫女能如此善待故人,她又怎能不為之動容,只可惜自己年事已高,不知還能陪伴故人多久。
“帛兒。”姜老太君喚道。
“嗯?”姜帛正給青雨喂水,就聽見祖母在身後如此溫和地喚她。
姜老太君用手撥去青雨額前被汗水浸濕的頭發,神色動容。
“帛兒,你一定要老得慢一點,若是做不到,活也要活得比別人久一點,很快她在這個世上就沒有故人了。到那時,你要多陪陪她,看看雲,看看風,假裝我們都還在。”
“祖母……”姜帛不自禁将懷中之人摟得更緊一些。
姜老太君注視青雨蒼白的臉,溫聲道:“我不知她為何會活到今日,但既然她來到這裏不是為了複仇,那總該是有些要做的事吧。
帛兒,對她你要多一些耐心,她不是一直都這麽冷漠,以前她也很快樂的,只是辜負她的人太多太多,想必她也是害怕再有人負她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