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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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程敬橋先生“搭線”之後,梁易文一直在想,該怎麽跟家裏人交代。或許永遠不交代,程先生還在教書,他不想因為自己砸了程先生好端端的飯碗。
自那次之後,程先生再也沒多接近過他,但也并未疏遠,發生過的事就像梁易文自個兒做了個旖旎的夢似得。他倒沒有不好意思,反而更好意思起來,既然程先生不來找他,那他就頻頻去找程先生,找得程先生不得不跟他說話。
埋怨他也好。
“你也不要總往我家裏來,你自己沒有課嗎?”程敬橋坐在陽臺邊兒的搖椅上,微微側着身子,消瘦的肩膀靠着竹藤椅背,像續在椅子上的一縷煙氣兒似得。梁易文站在一邊,笑着看他的先生。
“有課啊,可我來得都是晚飯點兒,蹭飯總可以吧。”說着讨好地蹲下身,把自己放在程敬橋的手邊兒,這孩子的确是仗着自己年紀小,時常賣些讓人無可奈何的嬌。這嬌要是撒給外面随便哪個姑娘,梁易文八成都娶了八房老婆了,可這嬌撒給老程……程先生承認梁易文漂亮,但這是他需要逃避的漂亮。
梁易文讀了研究生,還拿了碩博連讀的資格,這次他沒再跟着程敬橋了,挑了一位資歷相當淵博的老教授做導師,偶爾在校園裏看見程敬橋,老遠就開始揚着手打招呼,像早晨七八點鐘的太陽,又像下午三四點鐘的風。程敬橋能立刻看到周圍人瞬間泛起的羞澀來,尤其是女孩子,對着梁易文的方向一下就扭過了頭去,恨不得埋到旁邊的老樹裏、草叢中,就像那小子的笑臉會刺傷她們的眼睛似得。可梁易文收了程敬橋一個點頭後便會收斂了動作,重新投入到先前的聊天或行進中去,四周圍的姑娘就又突然從老樹草叢裏扭回來,又偷摸盯着梁易文,耳邊還帶着粉。
程敬橋不免覺得有些可惜,他是普通人家出來的人,是了解“仰望”的滋味,家裏又有一個年紀和這些姑娘相仿的女兒,程敬橋不禁生出些憐香惜玉的情愫來,只覺得怕這些花兒似的少女,一腔真情是付與東流了。而末又想起自己那一腔真情——……可他早已無甚真情可以付與。他年紀大了,随着衰老一步步徒增了無聊和年邁,且直至今日,他依舊是不相信年輕人的愛的——哪怕那年輕人再怎樣在此時此刻為他抛頭顱灑熱血,他也知道,這愛敵不過幾時幾分的。
尤其是那樣的年輕人,梁易文那樣的年輕人。
梁易文的爺爺是中國第一批做礦産生意的人,他們家甚至沒有經歷任何一場國難,早在日本人打進來之前,梁家就舉國移民到了美國,他爺爺甚至娶了個美國老婆。可是打起仗之後,梁家的大伯不肯忘懷自己中國人的身份,拿着家裏的大筆錢財投奔回國。而後抗戰勝利,又到了內戰,再到了文革,梁家的大伯繼承了家父的餘威,不僅有文人的意氣,竟還有着商人的狡猾,保命到了新中國不說,還立足了根基。那時候梁易文的爺爺老來得子,生下梁易文的爹之後便撒手人寰。老太太是第3房太太,年紀還沒有梁家伯父大,也是個沒什麽野心的女人,一個人守了大筆的財産和房子不知如何是好,便要梁家大伯回美國。大伯倒是恨透了資本主義的嘴臉,要把他們都接回中國來。
後來梁家的餘戶們都遷回了中國,倒是美國的房産都沒有賣出,早年老爺子買下的花園洋房,一個個都由專人打理着,為了不讓國家瞎吞了錢財,又留了大筆純金的買賣存在歐洲的銀行。
若梁家說自己不是大戶,那大戶這個詞都羞于出現在詞典裏了。
梁易文的父親也算是程敬橋的學生。梁父天生是個浪漫不守規矩的公子哥兒,去歐洲念了兩年初中,又去美國念了兩年高中,沒念完就帶着自己的心上人全世界的玩兒,最後被梁大伯——他的親大哥提着領子揪了回去。那陣子程敬橋剛去香港大學進修,學校給了他個助教的職位,好讓他補貼些家用。他就是這個時候認識梁易文他爸的,小公子哥繼承了自己親爹的各種不守禮教的風範,抄作業翹課加泡妞,無一不歡。
所以也能明白為什麽梁家有梁易武,梁易文,梁心怡和梁坤棋四個孩子,除了易武易文兩兄弟是一個媽生的,剩下倆各有各的媽,且現在的小媽,竟然誰的媽都不是。
程敬橋那時候是梁父所在專業的助教老師,由于中間耽誤了幾年,梁父的年歲比程敬橋還大了幾歲,尤其是程敬橋長得十分顯嫩,二十多歲像十八歲,三十多歲的時候還帶點十八歲的模樣,連現下四十多歲了,也看起來只像個三十歲出頭的人似得。可哪怕程敬橋一副被歲月遺忘的容貌,還真真小梁父一些,梁父還是“老師老師”地叫程敬橋。但也由于年齡相近,梁父成了他的摯交,每有人生難題便來請教他,家中有什麽大聚會,也必定有程敬橋參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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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在梁易文很小的時候見過這孩子一次,那年梁易文大抵才一兩歲,梁易武倒是五歲多了,兩個孩子的面龐上,都帶着幾絲不同血種混在一起的異國情懷來——這兩位的媽,是梁父十幾歲便熱戀而來的一個浪漫的法國女人。但是那之後沒多久,梁父就移情別戀了。所以程敬橋就只在梁易文兩歲的時候見了他一眼,而後這孩子便被母親帶去了美國,再回來的時候,已經十四歲了。
從血統上看,梁易武已經繼承了他爹的花心基因。
沒理由梁易文倒是做起了癡情種來。
梁易文學中文沒有很費力,不像梁易武,對中文幾乎沒什麽興趣。梁易文的興趣點不一樣,他的興趣點在程教授身上。程教授彼時四十有餘,由于幼年家道清貧和現在教書職業的緣故,活得很是單調。平日的愛好不過就是養魚釣魚,讀書看報,閑着的時候自己在家泡茶喝,若一定要指出什麽惡習來,就只剩抽煙了。按道理他這個年紀的男人,大多會在外面應酬和消遣,可程敬橋卻還是寧願守在自己家裏——
他無意接觸那些酒囊飯袋,也疲于奔波應付。程敬橋父母早喪,随着大姐嫁進一戶人家,他就跟嫁妝似得被帶進了姐夫家。他又妄自比別人聰慧敏感一些,年紀小小便明了寄人籬下的滋味,随着年齡的增長,他既沒有閑錢去消遣,也沒有資本去浪蕩,只得一門心思讀書,甚至生得有點孤僻,不願和太多人來聊天——一聊就要憶起往昔,可他的往昔,實在是無聊可憐的緊。
他本人也是無聊的。
靜琬便是這樣說他,學問大又有什麽用?還不是那樣的不體貼,不浪漫。他年輕時淡泊得和現在不無兩樣,難怪靜琬會怪罪他“無上進心”又怪他“不會賺錢”。
現在他有錢了,也許他再有錢靜琬都不會留下的。好在他還有個女兒,好在人間歲月沒有那麽短,但也不至于長到讓他難耐。
因此梁易文這樣的年輕人,十五六歲便纏上他,他喝茶,他也喝茶,他讀什麽書,他便也讀什麽書,比別人聰明,還比別人漂亮……
……程敬橋權當這孩子是耍他玩罷了。
他四十多歲了,對于年輕人而言,他差不多算要“年過半百”,算一個名符其實的“糟老頭子”了。他憑什麽要梁易文喜歡呢?那孩子生的高大挺拔,模樣又是不可方物的俊俏,從他進校起女孩子們眼裏就只有他,五年快過去了,女孩子們眼裏依舊只有他。他憑什麽會喜歡一個“年過半百”的“糟老頭”呢?
程敬橋便想着,不可愛他罷,決不可多愛他半點。全由他去胡鬧,由他去瘋,哪日他玩得無聊了,突然間對自己沒了興趣甚至生了厭煩,自己也不可表現的太過難堪。就任梁易文糾纏罷,和小孩子一樣,哪日他玩夠了,覺得無趣了,便會把這玩具丢掉的。
程敬橋想至此不免得垂了眼眸,年輕人的心到底該怎麽揣摩呢?滿校園如花似玉的少女,他卻偏偏要這棵昏黃枯癟的樹。花是好摘的,樹你要如何呢?拔了它的根嗎?
折了花,來年花還會開。可刨了樹的根,它下一秒便死了。
梁易文倒是聽說,經濟院的老院長,企圖把自己的妹妹撮合給程教授,還是程柔姝告訴他的。程柔姝年紀比他大一歲,女孩子心思缜密又神奇,她在上一次梁易文帶着歹徒從樓上摔下來的時候就問過梁易文,“你是不是很喜歡我爸?”
當然不是,我是……我是敬重他。
這姑娘沒再多說他什麽,不以為然又滿懷心思,在某些點上實在有些像程敬橋。而當下他卻給梁易文報告起了她爸爸最近的異常。
說是和一個阿姨頻頻出去吃飯,看起來是要給她找一個新媽了。
梁易文一開始是不怎麽相信的,偶爾旁敲側擊地問了問程敬橋,先生都沒做什麽正面回答。後來梁易文再去找教授的時候,程敬橋便時常不在家了。
過了沒多久程柔姝給梁易文說,他爸爸問她,同不同意爸爸再婚。
梁易文聽了便氣血上湧,忍不住要去辦公室裏堵程教授,拔腿就往對面的四樓跑,邊跑還邊往腦子裏過自己的委屈——要自己專注于學業,可他自個兒倒是莺莺燕燕起來了,不是說不會再對誰動心嗎,不就是反複用這個理由拒絕他的嗎?可是那個阿姨又是怎麽回事,難道自己怎樣都不好,而一個阿姨就怎麽樣都好?!
想到這兒的時候梁易文突然頓住了,他已經站在程敬橋的辦公室門口,兩手攥成拳頭,那扇門就在他眼前,裏面定然坐着他的先生,可能在看書,或者在批作業,煎過的茶葉滾在茶杯裏,袅袅的煙騰開先生的眉眼。
這玉不給他,他便心心念念地想着,這玉不動心,卻牢牢壓在他的心上,也不動。于他而言的無動于衷,于己而言的不動明王,都是不動,卻抑着梁易文的貪念成了痛苦,真想把那人毀了去,把他的無動于衷撕破,讓顫抖又鮮熱的內裏被翻攪出來,不得不在他手上跳動和掙紮。
程敬橋對他怎樣都不動心,對一個普通的阿姨卻可以動心了。那一秒梁易文意識到,程教授也許是不能接受他的性別,或者不能接受他的年齡。再或者,既不接受性別,又不接受年齡。
他頹然地立在那裏,直到門先打開了。
程敬橋顯然是吓了一跳,“你怎麽在這裏?”
那孩子卻是惡狠狠地看了他一眼,一言不發就要走。
程敬橋被這一眼剜的莫名且心慌,張口又去叫他,“怎麽了?出什麽事了嗎?”
梁易文轉過身來,正要說什麽,突然另一邊走過來一個學生,程敬橋趕忙招招手,“過來,進來說。”
這一招又把孩子那點兒勇氣給招碎了,很明了的,程敬橋是半點不想讓旁人直到他們的關系的,最好是沒有一個人,沒有一只狗能知道他對程敬橋的這般畸形病态的忘年戀,無所謂多少女生拜倒在程教授的講堂下,無所謂多少人偏愛他儒雅溫潤的風骨,愛慕他淡泊簡約的言談,自己卻似乎決不能在人前有分毫愛慕流出的!
這簡直就是荒唐,自己再怎麽去讨好,去糾纏,哪怕願意為了他交付了自己的性命,這清高又毫無人情味的先生,也星點熱意不會給他,哪怕那日他已經抱過他了的?!
梁易文都不知道自己的身體在抖,他幾步湊過去,貼近了程敬橋,程意圖讓位與他進來,可他一把抓住了程敬橋的手腕,程敬橋慌亂地看了一眼走過去的學生,那學生沒發覺什麽異樣只是走過去了,而眼前的梁易文卻似乎忍得青筋都要暴起,眉頭也悲怆地皺着。
“我問你……”梁易文壓低了音,悄悄話似得,卻又滿含着悲憤,“那日你同我做了,現在又是怎麽想的?我若現在就要要你,你同意嗎?”
“你……!”程敬橋一下倍感侮辱,被攥在別人手裏的手也握成了拳頭,那日他順了這孩子,難道就可以由他如此質問嗎?“我可是你的老師……!”
“所以呢?”梁易文把他往辦公室裏推了,門卻沒有掩上,程敬橋怕人看見,只得拼命要掙脫自己的手腕,而梁易文今日偏就見不得他要掙脫。他從來沒有強迫老師做過任何事,可老師也從未接受過他,他知道,他小,又是男孩子,在程教授看來,必然是“毫無吸引力”了。
“程老師喜歡什麽樣的女人?大胸細腰的熟女,還是膚白貌美的騷貨?”
梁易文這輩子第一次說出“騷貨”這個詞,大概也是他這輩子最後一次說了。
“你根本不明白!”程敬橋急了,他鮮少這樣得急躁,為了眼前這男孩子惡狼似得眼神,似乎要恨他了,似乎怎樣都不對,“……你總是要喜歡和你相配的人的,你何必要浪費自己的大好時光,與我糾纏呢?”
“你怎麽就知道你不是那個人?!”梁易文抓住程敬橋的襯衫,魯莽地咬了老師的嘴唇。
程敬橋使了畢生力氣去給他那一巴掌。
程敬橋婚沒結成,他的寶貝女兒不肯要這個後媽,甚至突然把十幾歲時的叛逆都翻出來了。也不知道孩子們都發了什麽瘋,最近一個比一個吞槍吃彈,話都不肯好好說。
梁易文也不來找他了。
這是必然的,這個結果,程敬橋很多年前就考慮過了,這是唯一的,必然的結果——梁易文總有一天會把這怪異的愛放下,重新回歸到他自己應當屬于的世界裏去,回到那些如花似玉的姑娘懷裏,回到一個年少有為又英俊潇灑的少爺世家裏去。
程敬橋這麽想着的時候,突然有了幾分自毀的想法,他終歸還是适應了那孩子的糾纏。梁易文在表達愛的方式上,無論如何都是讓人喜歡的,大抵一個漂亮又妥帖的年輕人,簇擁着你前前後後,敬畏又穩重,三年五年,十年八年的,他總是要妥協的——向那雙藏着宇宙似得雙眼妥協,向那熾熱的心妥協,向輕輕的吻妥協。人該如何忘卻一個漂亮的年輕人無畏又熱烈的愛?
程敬橋怕得就是這個,即便如此躲避,如此抵抗,此時對方的突然離去和冷漠都惹得程先生在夜裏不得不獨自消沉。
挺好,随他去吧,這次才是為他好。一個漂亮的年輕人,從來都不該把一個年過半百的糟老頭放在眼裏才對。
程敬橋安撫着自己,不是今日,就是明日,擁抱縱使再緊,這樣的關系,必然要有分別之時。
程敬橋是第三個月才聽說梁易文申請了戰地外派。這消息驚得程敬橋從椅子上站了起來,聽說上面派的急,又是黨政外宣要的人,梁易文糾纏父親要那個名額——這父親也是浪漫主義過了頭的人,竟然同意了,更何況梁易文是北大的本碩博優生,即便博還沒開始讀,卻已經是半個博士了。梁易文去各地辦了手續,也沒有和大家夥兒再見,只在最終飛行的前一天才回了家,收拾收拾行李,明天帶着一個攝影師和兩個同行助手便要去中東了。
程敬橋坐在家裏,心急火燎地坐着,又難以露出半點神色。他想去找那個孩子的,這是胡鬧!和他做的每一件事一樣,都是胡鬧,統統都是胡鬧!
說要讨他到身邊,便日夜糾纏,說要入他的院校,便頂着狀元郎就進來,說要救他,拖住那歹徒就跳樓同歸于盡,現在說要去前線,竟然拎起包就去了!
這小王八蛋,小惡棍,魔鬼,混世祖!
連說喜歡他,最終還不就是為了那點私欲,而後将他抛棄嗎?
這麽想着,一滴淚珠子就滾下來,突然聽到柔姝叫他,程敬橋趕忙用袖口把這滴淚珠子抹了,“诶”了一聲站起來,就看見柔姝引了一個人進來——是梁易文。
程敬橋愣着沒動,那孩子卻是走進了,看着他,帶着一點羞怯,還有不自在,他搓着手心,足有185公分的身形已經長得勻稱挺拔,一眼看去便是一股青春氣息。可程敬橋眼下卻滿心都是哀怨。
“我要出趟遠門,運氣好的話可能也得大半年之後再回來,所以我……”梁易文還是笑眯眯的,眼睛發亮,又溫柔。
程敬橋卻皺着眉頭,“為什麽要去?”這聲問得極小,還要梁易文辨別了一下才聽清。
程先生看起來憔悴了。也不知是什麽緣故,先生像暗淡了的燭火,搖曳着些許憤然的氣息,卻又全然無力再與他對抗似得。梁易文不知道先生在因為什麽煩惱,卻也忍不住明白自己在最開始的确是帶着報複的想法的。
既然美玉他舍不得砸碎了,那砸碎他自己這塊愚石總可以了吧。
他是想走的,想走的遠遠的,最好是什麽也不用想,最好是死了。死了就死了,一了百了,若是沒死,在戰火裏走一遭,大抵也能讓他放下些許執念了。紅塵難磨,當和尚是阻止不了他的。若是要他當和尚,掀起僧袍來他還是會為眼前這位清冷的先生熾熱得一塌糊塗。
他是塊卑鄙的俗物,他是那不動明王身下一處色膽包天的瘡。
便離先生遠些吧,把這股熱撒到地獄裏去,總比在這裏一日一日折磨他自己,又一日一日惹先生讨厭的好。
“都還好,”梁易文笑起來依舊如朝陽如微風,“有機會去鍛煉,多好啊,我想做外派記者,之前不是都說,戰地記者是真正的無冕之王嗎?您也知道,有這樣的外派機會……”
“可那邊在打仗!”程敬橋伸手抓了梁易文的胳膊,“子彈不長眼睛,萬一出了事怎麽辦?你不該去的,太危險了……!”
“我不該去,那誰該去?”梁易文感受到程敬橋的手指緊緊得攥着他的胳膊,那力度如同攥着救命稻草,“地獄總得有人下的,程教授。”
“那也輪不到你!”程敬橋甩了手,生氣了。他不理解,他甚至不能體諒,萬一受傷了,萬一死了!怎麽辦?難道又要像上次一樣?又要那樣随便的一蹬地,就從樓上栽下去?
程敬橋想起上次了,他不明白這樣的感受他為何要經受兩次。這孩子折磨他,兒戲似得用自己的生死去挑戰他的神經,年輕人,說愛就愛了,說不愛就不愛,說要留下就留下,說要走,就往那一去不複返的戰場上去!
混蛋,王八蛋,混世祖。
程敬橋垂着頭,握成拳的手微微顫抖着,天已經暗了,屋裏沒有開燈,窗外的光模糊不堪,投射在這清瘦的教授身上,徒生大片悲涼。
梁易文明白,教授覺得他是去送死的。他的确是,可他還能怎麽辦呢?留下來看他結婚,看他家庭美滿,和諧安康?
他會詛咒他的,他是自私又卑鄙的,他見不得先生愛別人。
所以他還是走了吧,他的這股肮髒和糾結,完全可以不竭餘力地把他的無畏和瘋狂統統發揮出來,他的勇氣和瘋癫,沒有一處可以更好地承接——
戰地是最好的,簡直不能更好。
可即便梁易文這樣刻意的、故意的把自己往一個惡人的角色上編排,他看着程敬橋,心裏還是軟了的,他還是心疼,程教授不應當挽回他的,這樣的話,仿佛又給了他希望似得。
“……你真是…自私…”程敬橋頭依舊垂着,手指卻悄悄地攀上了梁易文的手腕,那手指冰涼的,纏上他的手,讓梁易文心底泛驚,“……你要來,你自己就來了……你要走,自己就又走了……你可真是自私…你可真是…”他說着向前傾了,梁易文的軀體比自己的腦子還先有意識,立刻也傾過去一下接住了程教授的前額,那先生就靠着他的肩膀,眼淚開始刷刷地掉了。
梁易文好半天才意識到程敬橋哭了,驚得手腳都不知道該怎麽放,又心疼得呼吸都不順暢,趕忙伸開胳膊滿滿地把人抱住,又覺得這樣還是不夠真誠,自己都沒發覺自己抱人的力度簡直要把人揉進自己懷裏,下巴抵在程敬橋的額頭上,手指揪着程敬橋的衣服,嗓子眼兒卻堵住了似得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你能不能不走?”程敬橋悄聲問他,“留下來罷,留下來。”
梁易文聽得這句,心裏竟然沒有想象的那樣激動萬分,反而忽得生出了一股子巨大的保護欲,仿佛一夜之間虛妄的幼稚和糊裏糊塗的愛都有了目标,仿佛自己本來只是一支沒有根的蘆葦,這一秒似蒼天古木般的紮根了。
“你知道這是國家的事,我不可能留下來的……”梁易文更緊地擁住他,仿佛程敬橋才是那個無理取鬧的小孩。程敬橋的這一問的确是無理取鬧了,可他就是忍不住,他現下又忍不住了。反複跟自己講,絕對不可以愛梁易文半點,否則就要面對現在這種局面。
看,他現在是多麽的難看。功虧一篑。
“可是我答應你,”梁易文低頭看窩在他懷裏的這個懷着缱倦煙草味的男人,嗅着他身上那點清冷的氣息,魂魄都似要跟着他消散了。可是他現在又是堅定的,是做了決定要成長,所以無論如何不能退縮,為了愛的人也不能,“我答應你,我一定會回來,一年時間很短,大半年興許更短。如果你肯愛我,我就有毅力回來。”
程敬橋回手摟住了他,這是程教授第一次摟他。
梁易文靜靜感受着懷裏人的溫度和味道,輕輕閉上了眼,而程敬橋忽然悄悄地說,“……那你要回來。”
梁易文一下睜開了眼。
教授的意思是愛他。
他心裏湧出感激,卻又不知如何釋放。懷裏藏着軟玉,胸口的心跳個不停。
“那讓我今晚……先留下來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