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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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孩子走了一段時間了。

先生家裏難得冷清,可也冷清得徹底。教了課回來,只剩下陽臺那幾株茉莉算是活物,程敬橋沒有事做,便一心一意地照顧這幾株小東西,連它們敗落一片都見不得。像是這花敗了,什麽隐喻的意象就也跟着不吉利了起來。

梁易文不給他只言片語的消息,他只能從報紙和電視上尋。上個月他有意和梁父通了電話,聽說梁易文每周都給家裏打三個電話報平安。程敬橋聽了,心裏酸澀,那孩子一個字都沒傳給他過,他也不好問,他也不敢問。他要梁易武把梁易文播報戰事的時間表發給他,梁易武專門來了一趟,對着他欲言又止,卻還是給了他。那只是一張規規矩矩的時間表,梁易武特意來了,看着他,像他是什麽罪人。

“他對您太上心了,從前也沒有過這種不要命的性子,可現在卻連戰地都跑去了,”梁易武立在那裏,聽不出是什麽意思,“他的命也不知是押在誰身上,沒出息的小子,就算死在外面了,到頭來都不知是在為誰死。”

程敬橋突如其來覺得自己在被一個小輩教訓,喉嚨口滾動,半天什麽都沒說出來。

“您有再婚的打算嗎?”梁易武繼續說了,“您是家父的朋友,對我和小文而言也算半個“父親”,您若能早早再成家,若是之後有人照顧您,小文就也不用再對你這麽'操心'了,是吧?”

程敬橋輕輕捏着那張紙,閉了閉眼,他身後的茉莉還開着,像這輩子都不會凋零。

“……是。”程敬橋說。

程敬橋沒有要梁易文的電話,只要了那張單子。時間表孤單地排列着,打開電視後的畫面沒什麽人情味,一個固定的時間裏,新聞背景裏電流分割了噪音,畫面不斷轉換,室內的播報員面無表情地讓把畫面切到戰地,下一個畫面就會切到梁易文。

電視不大,甚至小。畫面是泛着灰塵的粗糙色澤,梁易文的頭發長了些,膚色也深了,他的背後什麽都有,有煙,或是高樓,或是沙塵橫飛的天空,梁易文總沒什麽表情,偶爾皺着眉頭,畫面因接觸不良而搖晃閃裂。他的聲音也毫無感情,語速沉穩思維敏捷,偶爾他的位置實在太顯眼了,流彈擦着他飛過,攝像機哐當倒地。

程敬橋總一秒窒息在那裏,直到梁易文再次出現。

新聞一日一日,梁易文在每一個5分鐘裏盡職地轉播着戰地的狀況,像平行世界裏的一個瘋子,戰火燒到他手邊,而他大聲地在喧嚣的世界裏對着鏡頭說話,他的身後是暴亂的士兵,煙火紛飛,他的手臂有傷,遠處的爆炸聲越來越近。

這些都讓程敬橋感到那根神經就要崩斷。

每當鏡頭重新轉回室內,程敬橋的一顆心就立刻提到了喉口。

他懸着一顆心去上課,懸着一顆心修剪花草,他坐不下來,甚至難以安靜看進去兩行字,他恐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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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恐懼在夜裏像生了手腳似的纏裹住他,像黑夜裏的海浪拍打在他的床沿,一次次要将他淹死。

這都是自己的錯。他不該給那孩子星點機會的,更不該讓那孩子有機可乘。被嬌慣了性格的年輕人,稍有不如意便能這樣報複,他從一開始就該讓梁易文對他徹底放棄,而不是狠不下心來斷絕,甚至順着那孩子的心意用身體去接納了他。

這都不該的。

程敬書垂下手,茉莉花要敗了,天氣開始轉冷。他的頭在疼,眼睛幹澀,家裏安靜得如同隔世,他的眼發燙,想起昨日屏幕裏的梁易文躲在一片被掃射的牆後,說大部分人都在參與大爆炸後的救援,他的手上有血跡,眼睛裏壓抑着光……程敬橋不讓自己想了,他舉起手,握着剪刀想剪掉一片葉子,忽得又想起柔淑說梁易文給他跟随的導師打過了幾次電話報平安,還談了談當下的局勢,又記起他走的時候什麽也沒給自己留,早前梁易武來找他,說這一仗不知道打到什麽時候,如果時間太久便需要把梁易文強行調回來,但梁易文不同意,堅持要守到最後,只是向梁易武要了些東西讓寄過去,還要了家人的照片……

等程敬橋回過神來,忽得發覺剪刀已經錯剪,堪堪把茉莉花剪掉了。程敬橋眼裏的光一瞬抖動,爾後便熄滅了。

十一個月,戰争沒有結束,梁易文在戰地傷了膝蓋,輾轉去美國做了處理,修養之後才回國。程敬橋聽說他受傷,慌得電話都拿不住,卻聽梁父說并不礙事,人也轉移去了美國,程敬橋挂了電話,身後的茉莉花早早都鏟了,陽臺上也沒了生氣。卧房只有床頭暗暗一盞燈,程敬橋聽得梁易文被轉移去了美國,懸了一年的心突然斷了線似的砸下來,砸得他五髒六腑都似乎移了位,那根被梁易文扯緊了的神經終是崩斷,一口氣這才進了肺腔,忍不住手覆住眼,一聲不吭地哭了起來。

那一瞬,先生已為他跌入紅塵。

梁父那邊得消息,不久梁易文就能随着第一波戰士轉移回來。此時梁易文做了戰地記者又有功而返,也正值着年輕有為的年紀,程敬橋即便不去打聽,也知道不少名媛佳伶為這位二少爺踏破了梁家的門檻。

“老大太過風流,都快30歲了也不肯結婚,還好我們家有易文,心怡和坤琪還小,只有易文最适齡婚事,再好不過了。”梁父和程敬橋喝茶,三言兩語告知着近來的情況,來說媒的對象不乏大家閨秀,也有故交千金。最得梁父心意的是才從上海調來的那位外交官的女兒,剛從英國留學回來,“沒有小家碧玉的嬌氣,反而很有新青年們身上那股子動人的風采,聽說還在英國就和易文通過書信,他們倆十幾歲的時候見過一次面,看來姑娘芳心未改啊。”梁父的贊嘆由心而發,眉眼間止不住得歡喜,“她家也是官宦世家,若是結了親,定若膠漆相投。還好易文就快回來了,不然再讓別的哪個男孩子捷足先登了,可是要後悔的,”一邊說着一邊拿了那女孩子的照片來給程敬橋看,程敬橋接了,看到端正大方的一個漂亮女孩子,穿着綴花邊的裙子,模樣是十足的‘少女’。

“敬橋覺得怎麽樣?”梁父問他。程敬橋擡起頭,有那麽一兩秒心裏是空的,可是緊接着卻又覺得松了一口氣,也好,還好,再好不過了。那人一年來與自己毫無聯系,倘若自己不去四處打聽,那必然就成是“杳無音訊”,走之前拉住自己山盟海誓,說着好聽的話索取他,可這一年來,足有300天,那人卻連一個電話都沒有打來過,更別說寄來只言片語了。更讓人灰心的莫過于他和自家人的電話從未間斷,若說他們是一家人自己不好去攀那待遇,可是他們新聞院的教授都接過梁易文保平安的電話。

自己卻什麽都沒有。

他不想知道梁易文是否變了心,只安慰自己那邊戰事緊,情況危急,偶爾忘了自己也是正常。或者一直忘了自己也是正常,他必然有他自己的苦衷。就這麽忘了他也沒什麽不好——至少梁易文自己是能回到“正常”的軌道裏去了。只是程敬橋不明白,什麽樣的苦衷連一個字都不能跟他聯系。即便他讓自己不要想,更不要猜,可思緒卻常不由自主地像個被抛棄的糟糠舊愛,忍不住覺得梁易文早前的舉動要麽就是騙他,要麽就是得手了——嘗過就可以扔了。

程敬橋也後悔那一晚自己沖動說了心裏的想法,想要梁易文“留下來”,滿心都念着這孩子此經一去不知什麽時候才能回來,只有愧疚又心疼,一門心思地随那孩子高興,任着梁易文用自己的胸膛采撷他背後的汗水,任着那孩子緊緊把他困在懷裏,一下一下都搗到了最裏面去。

“挺好,很合适。”程敬橋微微笑着,抿着嘴角,輕手把照片還了回來,“門當戶對,又是郎才女貌,哪有不般配的道理。”

程敬橋想了許久要不要去接他,梁易文要跟着大部隊一起返回,聽說是飛機先到了上海,再坐火車回來。梁心怡來纏他,要他“一定去接二哥”,程敬橋被小姑娘拖着衣袖,心裏苦笑,我去接他做什麽呢?他若思念我一點半點,怎麽會一年來分毫話語也未寄托給我,我再和他的家人朋友一起去接他,豈不尴尬。

甚是尴尬。

又該問他些什麽呢?為什麽這麽長時間不聯系我?為什麽別人都聯系的了,卻偏偏不聯系我?程敬橋心裏苦澀,一年來他已經逐漸放下了這些心事,煩擾的質問如同心上的疤痕,每多念一次,就多生出一條口子。

學校的總務給程敬橋打來了電話,說明日校方也要派人去迎梁易文,程敬橋是梁本科的教授,交情頗深,便也邀請程教授去接。其餘還有梁易文本科跨學位授課的物理學教授,再加上他研究生院的導師和幾個管政教的老師,加起來竟然有六個人去,還不算那些自發要一睹梁學長風采的學弟學妹們。程敬橋的尴尬總算消除了大半,越臨近見他的日子,自己的尊嚴忽然也顧不及了,這樣随着校方去,就大可以當做是公事,不用硬排在他的家人之間,裝什麽熟絡了。一年說是不長,可若提心吊膽地思念着一個人,那度日都如同度年。猶在念想裏的梁易文,似乎并不念着他?程敬橋幾次半夜忽發惡夢,夢到梁易文在戰場上被炮彈轟得身首異處,淌着冷汗驚醒,漆黑的夜裏全是他驚慌錯亂的呼吸。

見着面的時候,自己似乎還未陷得這樣深,不見的時候,卻被思念和抛棄徒增了愛戀和困苦。程敬橋不滿自己是這樣一個愛胡思亂想的性子,平白無故地幻念着那人在戰地裏受的苦,又平白無故地多心疼人家幾分。先前還怪罪自己,覺得梁易文這任性的出逃八成和自己脫不開關系,可到頭來這一年音訊全無,似乎這人卻又全然不把他放在心上了。

也罷,也罷。程敬橋不年輕了,心底的感情早已不願再拿出來給人看,更不會去讨要。他是可以無欲無求地落座在無人的角落,把喜愛和苦澀都自己吞下去的人。人生不如意事十之八九,梁易文願意讓他吊着心肝,願意要他懸着,擔心他,願意一個字也不跟他說,管他是否思念他,都無所謂了。

也無所謂是騙了他,還是變了心。程敬橋本來就沒對這段感情抱過希望——他從不奢求那孩子能真愛他,若是真愛,也從不奢求愛很久。自己從年紀到家室,沒有一處能配得上梁易文,他周身又全是外交官家的千金那樣的妙齡少女,現下即便自己心裏有些委屈,也不明白為何梁易文孤立了他,更不明白曾經許給他愛慕難道全然是假,程敬橋都無力、也不想再去掙紮了。

太陽透着霧氣,清早天還是冷些,程敬橋穿了一件厚點的外套,扣扣子的手指卻在顫抖,對着立鏡看了自己一會兒,越發覺得自己垂垂老矣,三百來天罷了,朝夕催人自白頭。正此時梁易武卻來了,立在門口看他,說接程敬橋一同去車站。

程敬橋上了車,看窗外景色飛速後退,心裏不免酸澀,滿腹話語,又無話可講。這感情他已多年不曾有,只記得二十歲的時候他去港大做交流,港行方家的小姐不學無術,要她家父“買”了一個入學的名額來讀書,那時候程敬橋只覺得大小姐滿是小姐脾氣,又要他抄書抄信,又要他私人講課,後來才知道方小姐是為了他才來港大受這讀書的苦罪的。可紅顏多薄命,他那一簇給予初戀的傾慕,都一齊埋在方小姐二十三歲的墳冢下了。

他是斷然見不得愛的人會死,所以當梁易文對着他說自己要去做什麽“戰地”記者的時候,他埋在方小芙墳冢裏二十年的那股恐懼和不舍便挖破了手指,爬出來揪緊了他的心髒。這手也在擁抱住梁易文的時候緊緊附着,幾近要去求他別走。

車站人頭攢動,已經來了好多學生在等,這一趟回來的不單是梁易文一個人,還有三十多個負傷的維和兵,所以來接人的斷然也不只有梁家一家,車站出口已被圍得水洩不通,手裏舉着名字的人早占領了最高處,程敬橋跟在梁易武身後,破開擁擠的人群,終是站到了梁家人身邊,其他幾個教授早早已經到了,看到程敬橋,笑道,“以為你不來了。”

“怎麽能不來!”梁父拉住程敬橋,“易文最喜歡你,你不來接他,他可要哭鼻子了。”

程敬橋再回頭看梁易武,那孩子神情淡然地看着他,這才意識到梁家怕他不來,才讓梁易武來接他。

“當然來,只是昨夜睡得晚,今日也起晚了。”程敬橋立在一邊,謙雅言談間旁側已有女學生湊上來,“程教授竟然也來了!”女學生說,“梁學長果然好大面子啊。”梁易武似乎不太喜歡這女學生突然靠近,走過來站在程敬橋和女學生之間了,“你們程教授本身不肯賞這個臉,是我硬去他家把他劫來的。”

“你怎麽這樣!”那女生一下便不願意了,程敬橋忙擡手笑道,“你還真信。”聽了程教授的話,才曉得梁易武逗她,對着梁易武皺了皺鼻子,又歡快地沖着程教授一揮手,“我先去學生隊伍那邊啦,回學校我再去找您!”完了一轉身,似乎是對着梁易武哼了一聲的。梁易武給這小妮子弄得有點想笑,回頭看程敬橋,而程敬橋本就是那樣,對學生滿目慈愛之相,又對女孩子們帶着幾許憐香惜玉,所以看着學生歡快跑去的背影,模樣含笑含愛,又似怨似哀。梁易武低聲叫他,“程先生。”

程敬橋這才回神,擡眼看梁易武,卻聽梁易武嘆氣道,“……也怪不得我弟弟。”

“什麽?”程敬橋沒聽明白,此時一聲火車長笛鳴卻刺空而來,程敬橋立刻回頭去看,遠處的火車已經滾着煙自遠方匆匆駛近。

火車邊的人都蜂擁而上了,車門還未打開,好些人便打開窗戶跳了下來,年輕的戰士背着包裹從車上直直跳入家人的懷裏,周身幾處都有女眷的哭聲,這車站不再似早晨清冷的模樣,熱鬧地像世紀初啓的團圓。梁易武和梁坤棋已經跑到最靠近車門的位置,程敬橋本想也靠近些,可腿卻不聽使喚,把他定在了地上似得,他只能探着頭去找,這裏沒有,那裏也沒有,他的心咚咚直跳,心裏描摹着那人走時的樣子,不知是否瘦了,傷痊愈了沒有,不知受了多少苦,那人是高了還是胖了,是瘦了還是憔悴了,程敬橋都等不及。

忽得就看到梁易武抱住了一個人,那人回手甩了包裹給一邊的人,被梁易武抱着不撒手,程敬橋便知——那就是了,就是了。他的眼盯着那個背影,那人穿着系在褲子裏的軍用外套,真和周圍的兵分不太出區別,卻在側過頭後從那個鼻尖到下巴的弧度,就可恍然大悟這就是梁易文漂亮又有些不近人情的側臉。程敬橋心裏一驚,猛然如同大風過膛,心裏的蕭索和顫抖被吹得七零八落,再停時卻靜下來了,吵嚷的車站像浸在水裏,模糊又背離。

那人又高了些,比走時壯實了許多,肩膀似乎寬了,模樣出落地更大方,和周圍的人寒暄時能把旁人抱得離了地,膚色深了點,帶着烈火似得赤誠,眼神發亮。

他似乎變了,又似乎沒變。

程敬橋自顧發着楞,卻看到梁易文抱着梁坤棋忽得四周張望起來了,程敬橋還在自己的思緒裏,只覺得梁易文抱着八歲的梁坤棋——模樣神像一個年輕的父親,猛地又想起那個外交官家的千金——

是配的,他們是配的。

再一回過神來,就只看到梁易文緊緊盯着他,推擠開其他人,穿越過熙熙攘攘的人群,那雙眼像明朗的高空,像情郎洶湧的愛慕,正亟不可待地向他而來。後面的人追不上他,而程敬橋這一瞬間卻只想逃。可那孩子快過他一步,在他縮回到那根柱子背後的同時,梁易文熾熱的氣息已經包裹住他,沾染着蓬勃朝氣的皂角花香溢了程敬橋滿滿一腔,那人溫暖的懷抱已經将他擁住,抵在了柱子的背面。

“程先生……”那孩子抱得死緊,幾乎要折了他,“程先生…!”

“……我在這兒。”程敬橋哽着那口心酸,輕輕撫了這孩子的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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