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某日, 風和日麗。

幾位官員下朝後一起約去吃吃飯,喝喝小酒,美名其曰互相學習了解。

酒席上, 幾杯下肚, 各懷心思地聊着,突然沒有預兆的, 所有人都安靜了下來,看向一人, 那人放下酒杯, 将身子往桌前湊了湊, 對其他幾位官員招了招手,等他們也都湊上前來之後,才壓低聲音說道:“太尉大人就要回來了。”

“真的?”他右旁邊的官員立馬放下酒杯, 其他幾位也同樣如此,定定地望着開口說話的官員。

這恐怕才是他們今天聚集在這裏的目的了。

“當然是真的,我騙你們作甚,那蔔家小少爺和祝常奉可是知心好友, 我和祝和玉也算是有幾分交情,祝大人親自告訴我的,這還能有錯?家書都寄回來了, 聽說最多半個月,太尉大人絕對能到京城了。”

他左邊的那位官員伸手捏住桌上酒杯微微轉動,神情若有所思,似有猶豫。

見他這番表情, 最開始說話的官員湊近他:“我說這半月可是最後的機會了,咱們當官,靠的都是祖上,這官位是世代傳下來的,哪朝不是幾乎一生都沒有晉升的可能,但如今可大不一樣了,只要去送點禮錢,去跟那蔔家公子和蔔家老夫人說上幾句好話,官位三連升都不是問題,只要你出得起這個錢。”

“這……”那人面上還是猶豫,“太尉大人不是不愛財麽,若他回來,看到咱們這樣……”那不是在摸老虎屁股?

右邊那人看不下去了,拿起筷子指着左邊那官員說道:“啧,你怎麽這麽不開竅,也不想想,這世間誰不愛財?就算是死人,那也是要向活人伸手要冥幣的,他原先那番散盡家財的做戲你也信?等他回來之後,我們的官位都升了,他的錢也收了,媳婦已經出嫁,哪有退回娘家的道理?他難不成還能一個個将錢還給我們?那不是承認他收受賄賂?況且官位是丞相和陛下默許給咱們升的,他若是公然反對,那不就是公然反對陛下?那和造反有何區別!”

“好。”猶豫的那人被說服了,終于下定了決心,用錢換晉升。

同樣的戲碼在京城不少的地方也在上映着。京城數百名朝廷大員,若是原本心裏就沒有“清廉”二字的,那是早早就去送了禮,升了官,還得意洋洋四處炫耀;便是有些廉恥的,在這等氛圍的影響下,在家族利益的逼迫下,也去做了行賄之事。

而這數百名京城官員背後所代表的,正是整個大夏的最大的幾家氏族力量,其中牽扯到的官員,可遠遠不止這數百名京官。這數百個官員氏族的背後,還培養的無數地方官,那些地位較低但數量龐大的小官,無數說不清道不明的關系網,都用了同樣的方法,來提升自己的官位。若是官位太大,升無可升的,那還可以謀個爵位。

總之在這種情況下,京城中的官員只要一事不做,那就變相地就等于降職,着實觸目驚心。

放眼整個京城甚至是整個大夏,能夠真正說一分錢都沒有賄賂蔔家的官員,只有三個人:第一個是被蔔兇親自托付,陛下親自任命負責監察百官的禦史大夫——李澤;第二個是祝和玉;第三個是丞相湯逸。

縱使是這三個位高權重之人,也受到這種可怕風氣不同程度的影響,其中影響最輕反而是祝和玉,祝和玉是家中族長,沒有兄弟,子女幼小,沒誰需要去賄賂,他的官位本身就很大,常奉是九卿之首,地位只低于三公。爵位他家有,他爹救皇帝掙來的,不久前才封的。所以現在的他壓根不稀罕爵位,所以也沒有必要去賄賂誰。他家裏的親戚?他才不管,并且還讓自己母親也不要管,祝母當然聽自己兒子的話了,所以在這場舉國賄賂中,祝家反而成為了最清白的人,這般結果,朱德澤若是泉下有知,估計也能哭着瞑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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受到影響較輕的是湯逸,他已經是丞相,同時暗中還是帝王的老師,他的位置已經不可能再升了。但是他不需要,不代表別人不要,他外出隐居多年,家族中的事物本就不歸他管,他回來之後也插手不多,這就導致他的勸導,很少有人聽,甚至還有人在背後罵他“天下最大的自私鬼”。有小聖人之稱的湯逸這回真是有苦難言了。

當然最慘的不是他,而是李澤。

李澤這個可憐孩子,自從發現京城有大量官員開始賄賂蔔兇家的情況之後,就開始密切地關注起此事來,他實在不明白,為什麽這些官員賄賂蔔兇家就能夠得到升遷?他甚至對蔔兇離開之前對自己的囑托産生了懷疑,難道蔔兇就真的是那種僞君子,用自己做擋箭牌,然後借此發大財?

後來他想了想,這件事不可能。蔔兇身在邊關戰場,怎麽可能遠程操控這麽多人來賄賂他?想到底,他發現能夠升遷官員的只有他上頭的人,他上頭就只有兩個人,陛下和丞相,于是他憋不住跑去問了丞相湯逸,湯逸卻也是一臉愁苦,半響不說話,于是李澤開始意識到這件事并不是單純賄賂這麽簡單了。

“李澤,此事你就不要再多問,你盡好自己的職責就好了。”湯逸對他說完這句話之後就讓人将他“請”出府。

盡好自己的職責?

愣愣往回走的李澤回想丞相這句似乎意味深長的話。

他的職責?

他是禦史大夫,職責是監察百官,莫非……是讓他将那些人都抓起來?不不不,絕對不是這樣的。

李澤想不明白,不過之後很快他就明白了,他回家後,李府上來了一個女子,名叫問蝶,他是蔔兇府上的人,說是要來告密,當她一個個說出某些官員的名字,以及他們送給蔔兇的禮物錢財時,李澤終于明白了,這恐怕是一個大得可怕的局,而局裏的人,是整個大夏的官員與他們背後的氏族。

送走那名叫問蝶的女子,李澤在案桌前枯坐了一整夜,直到鬥轉星移,月亮落山,太陽升起前,他才終于下定了決心。

李澤抖着手将涼了一夜的茶水倒入硯臺,又拿起硯研磨,親自做好這一切之後,他深吸一口氣,拿起已經被墨汁凝固了的毛筆在硯臺裏蘸着,直到筆尖軟化,他才拎起毛筆,要在紙上落筆,因為手過于顫抖,他只好用左手握住右手手腕,才能穩住筆,一筆筆寫出完整的字來。

他寫的,真是問蝶說的那些因賄賂蔔兇而得以升官的人的名字,打頭第一個,便是這場驚天賄賂的始作俑者,蔔兇。

之後問蝶每天都會來他這秘密裏說上一段時間。

他不知道寫了多少張紙,也數不清到底寫了多少人的名字,他只知道,他藏着的這些紙的厚度,每天都在以“打”的量增加。

李澤寫下這些名字的時候,內心産生了一種前所未有的恐懼,仿佛被他寫下的不是名字,而是一條條活生生的屍體,堆砌在那暗格當中的,便是那屍山屍海,他甚至想過要一把火燒了這些紙,但是最終他卻并沒有這麽做。

他的職責,現在已經成了個笑話,但是他不能做到違背自己的良心啊。

面對每日增加的紙張和家族中人焦躁南安的壓迫,李澤壓力大的頭發一把一把地掉,人也時常經常一夜一夜的睡不着覺,短短幾個月下來,整個人都受了一圈,蒼白的臉色讓人絲毫不會懷疑他下一秒會暈倒在地。

但是奇跡般的,他卻堅持了下來,沒有一日缺席早朝,沒有任何玩忽職守,拼命約束家族中人甚至不惜斷絕關系也不讓人去賄賂蔔兇家。

他在等,在等那個出征前用殷切目光交代他的那個人回來,給他一個說法,改革難道真的就只是一個斂財的幌子嗎?

千人盼啊,萬人恨啊。

在秋意深重之時,蔔兇終于回京了。

百姓聞風而動,百裏之外,夾道相迎,聲勢浩大,來人之多,竟然比幾月前數十萬大軍回京時還要多。人們自主給他讓出來了一條路,歡呼聲一陣高過一陣。

這些意料之外的狀況讓蔔兇感到驚訝,同時心裏也有幾分感動,心想自己為這個國家的人征戰沙場,總算沒有白白付出。

感動之餘,他更多的心思卻放在了前方。

即便努力控制住自己不要去想,但是目光卻不由自主地往華懷允可能出現的地方找過去,京城的城牆上,就在要接近之時,蔔兇死死地頂住上面的人,待看清楚之時,他失望了。沒有。

到皇城門外時,他幾乎用上了自己在戰場上才會有的注意力去尋找。但還是沒有。

門口的官兵看到是他,直接給他讓行,蔔兇剛想直接騎馬進宮,但突然想到自己還穿着趕路的衣裳,整個人看起來風塵仆仆,穿成這樣去見陛下,那是不尊重天子,去見心上人,也說明不夠上心。想到這層,他便勒馬回家。

皇宮書房內的陛下任性沒有去接蔔兇,本就感到坐立難安,當他聽到蔔兇到宮門口駐足了一番,便回家了這個消息是,臉上先是露出了驚慌,他害怕蔔兇生氣了,随後便是生氣,他想蔔兇肯定是回家見嬌妻和妻子去了。

“是他先對不起朕的,該生氣的應該是朕。”華懷允這樣安慰自己,心中卻是越發的惶恐與空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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