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一個月後--
立夏,四月天。放眼望去,到處一片欣欣向榮。
今天是葉家三姑娘出嫁的大喜之日,天還黑着,芝恩就被福嬸叫起來,用香花、石榴枝葉熬湯沐浴,然後梳妝打扮。
她一夜都未合眼,腦袋有些渾渾噩噩,直到梳好頭、抹上胭脂水粉,最後再穿上紅色嫁衣,看着鏡中的自己,都覺得比平日好看幾分,由衷希望不要讓相公見了失望就好。
福嬸不禁眼泛淚光,真的有種送女兒出嫁的感覺。“三姑娘這身打扮多有福氣;相信姑爺一定會疼你的……”
“嗯。”芝恩羞澀地點頭。
就在這時,李氏挺着圓腹,帶着女兒芝琴進來看看準備得如何,也盡盡身為二娘的責任,說些祝福的好話。
偷摸了下三姐身上的紅色嫁衣,芝琴一臉嫌棄。“娘,你看她這件嫁衣真是寒酸,将來等我出嫁,可要做一件最好的。”
李氏瞥見福嬸的表情變了,也聽說了那是過世的大姐親手縫制的,這麽批評确實不妥,趕緊拉着女兒就出去了。
“你不要亂說話……”
“我才沒有亂說!”芝琴不明白娘今天怎麽怪起自己了。
“算她們識相,走得快,真是有其母必有其女,老爺将來要幫四姑娘挑女婿,可真要頭疼了。”
芝恩不以為意。“随她說去,只要我珍惜娘親手縫制的這件嫁衣就夠了,将來若有了女兒,也要讓她穿上。”
“太太一定會很高興的。”福嬸頻頻點頭。
過了一會兒,二姐芝蘭命丫鬟過來說怕會相沖,所以就不來送她了,讓芝恩不禁有些落寞。
“什麽怕會相沖?姐妹倆又不是同一個月出嫁,而是隔上兩個月,我可沒聽說過會因此相沖……”福嬸就知道二姑娘心胸狹窄,只會斤斤計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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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就是不高興太太把這件嫁衣留給你,還在生悶氣,幸好三姑娘沒有給她。”
“我什麽都可以給二姐……”芝恩撫着身上的嫁衣,一針一線都是娘對她的疼愛之情,“唯獨它不行。”
福嬸拭了下眼角。“三姑娘要多多保重,如果……我是說如果姑爺真的欺負你,也不要忍耐,南屏村離咱們這兒又不遠,記得趕緊托人回來說一聲,相信老爺不至于不管。”
“我知道。”她也紅着眼眶回道。
接着,芝恩讓福嬸攙到廳堂,由李氏在她的發髻插上飾物,代表已經撫育成人,再戴上鳳冠,并與葉家的親友吃一頓酒菜,又退回內室。
直到遠方的天色露出魚肚白,迎親隊伍也來到葉家大門口,鞭炮聲立刻大作,芝恩又被攙到廳堂,向神明、祖宗牌位和父母拜別,葉老爺親手幫女兒覆蓋上紅頭巾,而由父母雙全、又有福氣的好命婦人在旁邊念着“燭火光輝照廳堂,兩姓合婚壽年長;來年必定生貴子,富貴榮華萬萬年”吉祥話,最後再用米篩遮在新娘子頭上,由李氏扶着新娘子上轎。
芝恩上轎之後,哭到差點忘了把紙扇扔出去,而葉老爺也依照習俗,将一碗清水潑向轎後,迎親隊伍再度出發,往南屏村的雲氏莊園前進。
她真的出嫁了……
這也是芝恩活到這麽大,頭一次離家,雖然宏村和南屏村都位在黟縣,對她來說,卻也算是出遠門。
“相信娘正看着我、陪着我,不會有事的……”她安撫着自己。
就這樣,芝恩滿懷着期待和忐忑的心情,途中時睡時醒,又為了解手,才得以步出花轎,到外頭透口氣。
一直到太陽快下山,花轎也在吉時來到新郎官的家門前。
震耳欲聾的鞭炮聲讓芝恩驚醒過來,才想起今天是自己的大喜之日,連忙坐正,扶好頭上鳳冠,不讓紅頭巾滑下來。
外表高大嚴厲的新郎官來到花轎前,先用摺扇輕打轎頂三下,再以腳踢轎門三下,算是給新娘子一個下馬威,接着好命婦人便請新娘子下轎。
芝恩緊張到膝蓋發軟,走沒兩步路,身子便開始打斜,一只有力的大掌及時抓握住她的手腕,才沒有當場出糗。
雖然頭上被紅頭巾蓋着,看不到對方的長相,但芝恩可以感覺到這是一只屬于男人的大掌,充滿力量,以及霸氣,而膽敢碰觸新娘子的人也只有新郎官了,臉蛋不禁一片燥紅發燙。
接下來的事,芝恩腦袋一片空白,已經不太記得做了些什麽,等到進了新房,坐在喜床上,以為可以喘口氣,新郎官已經用枰杆挑起紅頭巾,夫妻倆終于正式打個照面。
她知道自己的相公今年二十有四,卻沒想到除了英俊出色、高大挺拔之外,還有着這個年紀的男子所欠缺的威嚴,令人望而生畏,芝恩絞着十指,若此刻臉上沒有抹着水粉,一定相當蒼白。
雲景琛只是觑了剛娶進門的妻子一眼,便在她身邊坐下,而他的面無表情也讓芝恩心頭陡地一沈,心想多半是不滿意,淚水不由得在眼底凝聚起來,但又強忍着,不願讓它們落下。
待夫妻倆喝下合卺酒,雲家的親友全都擠進來看新娘子,也就是所謂的“鬧洞房”,讓芝恩霎時全身緊繃,不知該如何是好。
“……這位就是我的二堂嫂?不是聽說葉家專出美人嗎?”三房嫡長子雲景行一臉似笑非笑的嘲龍,平常要看這位二堂兄的臉色,處處都得聽他的,這口氣實在吞不下去,不乘機挖苦兩句不甘心。
“看來也不過如此。”
好命婦人連忙打圓場。“新娘子心地好,人自然就美了。”
“是啊!是啊……”其他親友忙着附和。
“景琛真是好福氣……呵呵……”沒有人敢得罪雲家目前的當家。
芝恩垂下眸子,好掩飾眼底的羞慚,嘴角也努力上揚,不要哭喪着臉,免得更讓人瞧不起了。
“洞房也鬧過了,可以出去了。”雲景琛下了逐客令。
這是芝恩第一次聽到新婚夫婿的聲音,就跟人一樣,嗓子低沉渾厚,還有着不容許他人違抗的嚴厲,更加見識到他在這個家的地位和份量,只見前來鬧洞房的親友都不敢再吭一聲,紛紛退出新房,一下子全走光了。
而已經喝得半醉,不打算這麽輕易放過報複機會的雲景行,也被其他親友給連拖帶拉的勸離。
雲景琛瞥了身旁的新娘子一眼,見她緊捏着嫁衣的十指,指節都掐白了,畢竟年紀尚輕,難免緊張。“我出去敬酒,你就在這兒歇着。”
“是。”芝恩自然沒有異議。
就在雲景琛踏出新房之後,她不禁大大籲了口氣,好命婦人也很了解新娘子的辛苦,便倒了杯水給她,還讓她吃點花生、蜜餞好墊墊肚子。
等到喜宴結束,雲景琛帶着些許酒意回到新房,好命婦人便安排一名五、六歲的男孩坐在兩人中間,不過似乎不太情願,一直噘着嘴,接着又教他在喜床上翻滾嬉鬧,雖然照做了,但是臉蛋還是氣嘟嘟的。芝恩也不知是不是自己多心,總覺得男孩對她有所不滿,甚至還瞪了兩眼,直到好命婦人說完“早生貴子”等吉祥話,總算大功告成,才讓這一對新人得以安歇。
新房終于安靜下來了,不過氣氛也開始有些不自在。
芝恩坐在喜床上,想到接下來便是洞房,手腳也不聽使喚,只是本能地用目光跟随着高大挺拔的身影移動。
“先把鳳冠拿下來……”雲景琛已經取下官帽,見嬌小的身子都快被綴滿金銀珠翠的鳳冠給壓扁,卻還坐在那兒,一動也不動,于是開口。
她倏地驚醒,連忙照做。“是。”
“把它喝了。”他遞上五分滿的酒杯,希望舒緩剛進門的小妻子面對初夜的緊張和恐懼。
對方的口氣不怒自威,有着令人不敢反抗的強勢,芝恩自然只有服從的分,也沒想過要反抗。
“是……咳咳。”因為一時喝得太急,讓她嗆到臉都紅了。
雲景琛又把她手上的酒杯拿走。“你比我想像的還要小。”雖然知道這位葉家三姑娘才十五,不過見到本人,更覺得生嫩稚氣。
“我已經十五,不小了……”芝恩害怕聽到嫌棄的話語。
他在喜床上坐下,讓芝恩不禁坐直身子,全身僵硬。“別緊張!”
“是、是。”她也沒辦法控制。
“其實是因為你二姐不想嫁給我,所以你爹才會讓你代她嫁過來。”雲景琛出代,小意地問,語氣相當篤定。
芝恩沒有防備,更別說是他的對手了,臉上的表情已經洩漏一切。
“你怎麽知……不,我的意思不是這樣的,是江蘇巡撫李大人的次子先請媒婆送……聘禮過來,才、才會……”她真的不善說謊,說到這裏已經面紅耳赤了。
“那麽你呢?”他并不在意葉家二姑娘的想法,只想摸清嫁給自己的這個女人所有的心思。“就因為父母之命,才願意嫁進雲家來?”
她搖了下頭。“是我自願要嫁過來的。”
“自願?”因為雲家能讓她過好日子,總比嫁給一般人家來得享福,雲景琛這麽想着。
“爹說相公對葉家有恩,若是嫁過來,能為相公分憂解勞,就算是報答……”芝恩老實回道。“雖然我比不上二姐,既沒姿色、也不聰明,但會盡好本分,絕對不會讓相公失望的。”
雲景琛就事論事,不在意說出來的話會不會傷人。“我若真的在意女人的長相,就不會退而求其次,答應你爹的請求,由你代嫁了。”
聞言,她的心像被針紮了一下。“是……”
他表情嚴肅。“你只要做好分內之事,謹守婦道,這一點也是最要緊的,我自然不會失望。”
芝恩用力保證。“我會的,相公。”
“好了,該歇了。”說着,雲景琛已經動手脫去身上的大紅袍,只穿着衫、褲,讓她羞得不知該往哪裏看,便把手伸向自己的嫁衣,藉以轉移注意力,避免太過尴尬,不過手指實在抖得太厲害,怎麽也無法解開霞帔。
雲景琛索性幫她一把,很快地除去霞帔和紅色嫁衣,才要随手往衣架上扔了上去,芝恩鼓起勇氣,搶了過去。
“我、我先把它們摺好……”這是娘親手為她縫制的,要好好珍惜。
他以為是芝恩的習慣,也就由了她。
把紅色嫁衣摺好擺在座椅上,芝恩一臉驚怯地轉身,看着坐在喜床上的高大男子,雖然依舊面無表情,不過眼底像着了火似的,正盯着自己,讓她渾身發熱,也更加手足無措。
“過來!”雲景琛用命令的口吻說。
芝恩倒抽了口氣,慢慢地走上前,想到二娘跟她講解過“洞房”的意思,還說姑娘家第一次都會很痛,要是真的受不了,就咬着自己的手背,免得掃了相公的興,一個過她對這番話又不禁抱持存疑的态度,因為二娘最喜歡看她的笑話,甚至一再縱容四妹的作弄,是真是假,尚且不知。
但二娘的話如果屬實,她一定要忍耐,絕不會叫出聲來的。
于是,芝恩又在喜床上坐下,兩手交疊在膝上。
雲景琛伸臂攬住她,感受到羞怯的輕顫,決定多點耐心來調教,這是為人丈夫該做的事,也是每個男人最期待的一刻,就是在新婚之夜,親自讓妻子由一個不解人事的少女,蛻變成為少婦。
他讓芝恩躺在鋪着大紅喜床上,強壯身軀跟着覆上,吻上淡抹胭脂的小嘴,從未體驗過的親密舉動,讓她只是傻乎乎地閉緊小嘴,任由雲景琛親着,而這個青澀的反應也大大地滿足他。
芝恩緊緊閉上眼皮和嘴巴,只要不看她的相公,就不會緊張了,可是當屬于男性的味道,在自己的唇上烙下痕跡,還有鼻端嗅到的陽剛體味,讓她不禁暈眩,身子卻又不由得繃緊。
當男性大掌脫去她身上的內衫,以及紅色肚兜,粗糙生繭的掌心撫過芝恩的胸乳、腰際,因為有些發癢,也因為羞窘,她下意識想要閃躲。
“我不喜歡太瘦的女人……”雲景琛很滿意她的觸感,有些圓潤、豐滿,不像以往抱過的女子,身段苗條纖瘦到只摸得到骨頭,總是索然無味,只為了纡解欲望而匆匆了事。“這樣剛好……”
她雙頰嫣紅。“多、多謝相公……”
想到大姐和二姐老是嫌她胖,總要自己少吃一點,可是明明已經吃得很少,就是瘦不下來,想不到相公不但沒有嫌棄,反而稱贊,讓芝恩不禁産生一絲驕傲,至少自己還有令人滿意的地方。
雲景琛直起上身,也将衫、褲都脫了,裸露結實的胸肌和小腹,以及……從沒看過的“東西”,正嚣張赤熱地昂挺着,這個畫面對芝恩來說太刺激了,連忙又把眼皮閉上,不敢再多看一眼。
不再分心說話,他唇舌和雙手并用,愛撫身下這具稚嫩女體,将芝恩每一寸全都摸遍,開發她最敏感的部位。
“相、相公……”芝恩覺得自己的身子變得好奇怪,有些害怕。
他沒有停下來,反而更放肆地探索腿間的奧秘,讓芝恩想要合攏大腿,那裏可是連她都不好意思去撫摸的。
“別動!”雲景琛不許她拒絕。
芝恩紅着眼眶,不敢抗命,有些羞恥、窘迫地張開腿兒,随着熟練的挑逗、撫弄,不由得蜷起腳趾頭,含在口中的呻吟也呼之欲出。
想到二娘的交代,她趕緊咬着下唇,不讓自己叫出來。
直到原本的手指被更加粗大火熱的異物取代,芝恩猛地掀開眼皮,正好承受那股強悍的挺進,疼得眉心攥緊,叫聲也跟着逸出唇畔。
她終于相信二娘這回沒有騙人。
真的很痛……
雲景琛曲折她的膝蓋,完全的掠奪和侵入,既然嫁予自己為妻,無論身與心,即使死亡,都只屬于他一人,不準背叛。
“呃……”芝恩想要咬自己的手背,不過小嘴已經被男性大嘴吻住,叫聲全被他吞沒了。
幸好二娘說只有第一次會這麽痛,以後就慢慢不會了,她拚命忍耐,希望不要讓相公覺得掃興,能夠滿意她的表現……
這也是芝恩最後的記憶。
“……二奶奶!”
芝恩陡地驚醒過來,瞪着帳頂,原來已經天亮了,想到自己已經不再是葉家的三姑娘,此刻又身在何處,馬上坐起身,不過腿間傳來的酸疼,讓她又渾身乏力地倒回床上。
昨晚她已經和相公圓房,真正成為雲家的媳婦兒了,那麽相公呢?看着身邊的空位,早已不見躺在上頭的男人……
“二奶奶醒了嗎?”隔着帷帳,有道人影在晃動。
聞聲,她連忙又爬起來。“醒了!醒了!”
“奴婢堇芳,從今天開始,是伺候二奶奶的……”中氣十足的女子嗓音一面說着,一面拉開帷帳,是個比芝恩年紀稍長個幾歲的婢女,骨架較粗、個頭也高,就站在床畔,等着伺候她了。
“時辰也不早了,二奶奶還得跟着二爺去拜見太夫人,得快點起來準備。”
“我、我馬上起來……”芝恩顧不得身子還有些無力,趕緊掀被下床,讓婢女擰了條溫布巾,為她擦拭身子,再接過對方遞來的大襖和馬面裙,七手八腳地往身上套,就怕讓相公久等了。
一陣手忙腳亂之後,她已經穿上代表喜氣的石榴紅大襖和馬面裙,上頭的鑲邊繡彩,可以說是精美絕倫,整個人也煥然一新。
芝恩從來沒穿過這麽美麗的料子,比從娘家帶來的還要好,以前總認為是自己害死了娘,愧對爹和兩位姐姐,也不敢要求任何東西,只能揀大姐和二姐的舊衣來穿,就算尺寸不合身,或是顏色不适合,也已經很滿足了,直到出嫁,才有了真正屬于自己的衣服。
“……二奶奶?”見主子還坐在鏡奁前發呆,堇芳又喚了一聲。
這個還相當陌生的稱謂,連叫了幾聲,終于讓芝恩回過神來,不禁仰起頭,愣愣地看着對方。“什麽事?”
堇芳雖然看起來粗枝大葉的,卻有一雙巧手,眨眼工夫就梳好發髻,再插上一支花蝶銀簪,也多了貴氣。“頭梳好了,二奶奶看看。”
“呃,這樣就好。”芝恩望着鏡中的自己,才不過一個晚上,已經不再是個小丫頭,而是少婦,于是朝對方笑了笑,新來乍到,可不敢要求太多,就算對方只是下人,也怕會被讨厭了。
“以後若有不懂之處,你要提醒我。”
看着眼神略帶惶恐的芝恩,原本還擔心會服侍到一個愛端架子、又喜歡使喚下人的主子,沒想到是個怯生生的小丫頭,比起三老爺和三太太的那個媳婦兒,可親切和氣多了,讓性格直爽的堇芳頓時松了一大口氣。“二奶奶客氣了,有什麽不明白的地方,盡管問奴婢就是了。”
芝恩頓時笑逐顏開,一顆心終于落下。“我會的。”
“二爺在等着。”她又說。
“對!我得趕緊出去,不能讓相公久等。”說着,芝恩便從繡墩上起來,順了順裙子,摸了下挂在耳上的玉墜子,這才往門口走。
踏出新房門檻,這也是芝恩進門之後,開始慢慢地見識到這座雲氏莊園的宏偉壯觀、氣派非凡。
光是這座院落就跟其他徽州民居一樣,有着通風透光的天井,以及代表聚財的水池,裏頭還養了不少魚,正面是間正房,也就是夫妻倆睡卧的新房,正房的兩端并有大小耳房,再加上東、西廂房,以及位在二樓的廂房數間,再看到屋頂兩旁的馬頭牆高低錯落、多檐變化,甚至多達了五疊式,可想而知,整座府第究竟有多大。
當芝恩站在天井中央,看得目瞪口呆之際,穿着長袍和對襟馬褂的高大身影正好從二樓書房下來,強大的壓迫感襲來,想不注意到對方都很難,這也是夫妻倆頭一次在白天見面。
“相公。”她福了個身,忍不住偷觑一眼,心想這麽沉穩嚴肅的男人,在床第之間,卻是放縱純熟,想到那些親密舉動,臉蛋又不禁冒出熱氣。
雲景琛見她此刻未施脂粉,再次認為媒婆說的話不可盡信,就算容貌比不上兩個姐姐,但也是清秀端正,美豔的女子他見多了,第一眼令人為之驚豔,可是再多看個幾眼,又容易生膩,而且招蜂引蝶,也不會太安分,根本不适合娶進門來,而昨天才娶進門的小丫頭瞧着至少順眼多了。
“把兩只手伸出來。”他說。
她有些不明所以,還是回了一聲“是”,将兩手舉起。
于是,雲景琛将一只玉镯子戴進她的左手,另一只金镯子則戴在右手。
“它們現在是你的了。”除非他不要,否則從今以後,生是雲家的人,死是雲家的鬼,再也擺脫不掉。
芝恩不知該不該收。“這……太貴重了……”
“你已經是雲家的二奶奶了,就該有符合身份的打扮,太過樸素,反而顯得小家子氣,有失顏面。”他強硬地說。
聞言,她只得把婉拒的話咽了回去。“是,多謝相公。”
“走吧!祖母在等了。”說着,雲景琛率先走出這座肅雍堂。
看着走在前頭的挺拔身影,芝恩告訴自己不要多想,一切有他在,只要照着相公的話去做,就不會錯了。
夫妻倆一前一後的走出垂花門,堇芳也跟在後頭伺候,穿過庭院,又經過一條高牆深巷,最後來到太夫人居住的寶善堂。
來到寝房,雲家三房的長輩也帶着兒子和媳婦兒前來,就等着侄子和昨天剛進門的侄媳婦前來拜見太夫人。
雲景琛先跟三房夫婦拱手請安。“三叔和三嬸也來了。”
“咱們當然要來了。”孫氏一面陪笑,一面用眼角望向侄媳婦,見她果真跟傳聞一樣平凡,比自己的媳婦兒差多了,心中暗自竊笑。
他向芝恩介紹兩位長輩。“他們是三叔、三嬸。”
“侄媳婦兒給三叔和三嬸請安。”芝恩連忙見禮。
雲貴川可不敢為難她,免得惹侄子不高興了。“以後都是一家人,不用客氣,景行、寶秀,還不快見過二堂嫂。”
坐在另外一邊的雲景行偕同妻子宋氏起身。“二堂嫂。”
芝恩認出雲景行就是昨晚洞房時,出言挖苦自己的男子,此刻依然面帶嘲弄之色,接着又瞥向他身邊的堂弟妹,對她豔麗的容貌,留下十分深刻的印象,而對方似乎也同樣在打量自己。
她朝兩人颔首。
“爹、娘,既然已經見過面,我跟寶秀就先回去了,免得二堂兄覺得我在這兒太礙事。”雲景行哼道。
說完,也不等雲貴川夫婦同意,便帶着妻子先行離開了。
雲貴川和妻子有些困窘,又見雲景琛臉上看不出喜怒,不禁怨兒子沈不住氣,要當面認個錯,說下次不會再犯了,看在一家人分上,侄子一定會重新考慮讓他再負責運鹽的工作。
“……奴婢恭喜二爺、二奶奶。”就在這時,一名穿着藏青色襖裙,年紀約莫五十的嬷嬷朝他們見禮,讓進尬的氣氛暫時轉移了。
就見她依舊烏黑的發髻梳理得相當光潔,眼角吊高,臉上還抹着水粉,保養得宜,看不出老态,身份雖是下人,卻仗恃着是太夫人身邊待得最久、也是最親近信任的婢女,從來沒幹過粗活,态度上更不見半點卑微。
“她是八姑,服侍祖母已經有三十多年了……”雲景琛又對芝恩說明。“祖母在五年前得了腦卒中(腦中風),卧病在床,也全都是她一手照料。”
八姑小心翼翼地扶起躺卧在床上的太夫人。“太夫人,您的孫子和剛進門的孫媳婦兒來請安了,快點張開眼睛瞧瞧……”
已經事先打扮過的太夫人被攙坐起來,六十多歲的她早就滿頭銀絲,額上戴着遮眉勒,瘦小的個子穿了套花青色襖裙,微掀眼皮,目光無神地看着站在床前的孫子和初次見面的孫媳婦,不過臉歪嘴斜,手腳也不能動彈的她只是蠕動唇瓣,嘴角便開始流淌了。
“唔……啊……嗯……”她吃力地發出不明的聲音。
芝恩曲膝下跪,接過堇芳遞來的茶碗,然後向太夫人敬茶。
“這是您的孫媳婦兒敬的茶,來,喝一口……”八姑先把老主子流下的唾涎擦掉,然後接過茶碗,将碗沿湊近她的嘴邊,喂了一小口,意思、意思,然後替主子說着吉祥話。
“太夫人說祝你們百年好合、早生貴子!”
雲景琛坐在床緣,輕撫了下祖母幹癟的手背。“多謝祖母。”
“嗯……唔……”太夫人流着唾涎,歪斜的嘴巴又一開一合的,眼神呆滞地看着孫子,像是在對他說話。
因為大夫說過得了腦卒中的病人通常意識不清,根本不知自己說些什麽,更無法和普通人一樣表達,雲景琛也只能握了下祖母的手,希望能夠藉這個小動作來傳達心意。
“孫兒改天再來看您。”
待芝恩站起身,見太夫人又重新躺回榻上,口中還是不停地咿咿唔唔,卻怎麽也聽不懂,年紀大了,總會有一些毛病,也不禁替她難過。
八姑幫主子蓋好被子,這才轉身看着芝恩,稱贊兩句。“二奶奶長相圓潤飽滿,看來就是很有福氣,太夫人肯定會喜歡的。”
聞言,芝恩有些腼腆地朝八姑颔了下螓首,表示感謝。
“出去吧!”說着,雲景琛便往外走。
于是,她便跟在相公後頭步出太夫人的寝房,就連雲貴川夫婦也趕緊出來,為了表現出孝順的一面,以免将來開口要分家,會遭人指責,所以他們不得不常到寶善堂探望,否則屋內味道不怎麽好聞,還真的很不想來。
衆人往院門口走去,一路上都沒人開口,孫氏朝丈夫使了個眼色,又清了下嗓子。
“昨晚的喜宴上,可真來了不少貴客,比咱們景行成親那一天還要多,就連你三嬸的娘家也送賀禮來了。”
“是啊,是啊!而且邢府的大當家還親自送來。”順着妻子的話,雲貴川也笑着附和。
“只可惜他另有急事要辦,無法當面跟你道賀,臨走之前還說等過陣子忙完,再請你喝兩杯。”
在徽商當中,邢、雲兩家都是有頭有臉的大家族,不過雲家是鹽商,邪家則是以典當起家,當鋪遍及全國,兩家若能多多走動,對彼此都有幫助。
孫氏不由得觑了下走在一旁的芝恩,又有意無意地瞥向那雙沒有纏腳的天足,怎麽看就是不滿意。
“就可惜了邢家的女兒當中,不是已經訂了親,就是年紀太小,找不到适合的,否則兩家聯姻,那才真的叫做門當戶對。”她有意無意地眨低芝恩,否則真是渾身不舒坦。
就算芝恩再單純無知,也聽得懂三嬸話中的意思,覺得有些難堪,但也只能垂下眸子,默默地忍受。
“好了,別說了……”雲貴川小聲地制止,就怕侄子發火。
孫氏張口欲言,卻被侄子一道厲陣給吓得吞回去。
踏出院門,雲景琛便帶着妻子往另一個方向走去,直到走遠了,孫氏才唉聲嘆氣地跟丈夫抱怨。
“他根本就是目無尊長,不把咱們放在眼裏,什麽時候才不用看他的臉色過日子?我看還是快點分家……”
雲貴川比了個噤聲的動作。“噓!小聲一點!娘還活着,說什麽分家?”
“要等到何年何月?”孫氏連聲嘆氣。“真是急死人了……”
他搖了搖頭。“急也沒用,只能等了。”
而在此時,走了一段路的雲景琛總算回過頭,注意到跟在身後的小妻子在不知不覺當中拉開距離,便停下腳步。
“二奶奶,二爺在等着。”堇芳湊近提醒。
芝恩這才發現相公為了等她,不知何時停下來,連忙加快腳步。
見她跟上,雲景琛才繼續往前走,不過似乎也看出芝恩的心情不好,便丢下一句話。
“不必把三嬸的話放在心上。”
她先是一怔,不太聰明的腦袋轉動了幾下,這才領悟到這句話代表的意思,馬上露出甜滋滋的笑意,知道相公是在安慰自己,方才難受低落的情緒,瞬間煙消雲散,全忘個精光。
還以為她的相公是那種只習慣別人聽他的話,嚴厲又淡漠的男子,想不到也有體貼的一面,芝恩癡癡地望着走在前頭的高大背影,雙頰不禁開始發燙,而且愈燒愈紅,趕緊用手心撝住,不好意思讓人瞧見。
這是怎麽了?心髒好像快要蹦出來了……
回到肅雍堂,芝恩臉上的紅暈才稍稍退去。
“二爺,奴才見過二奶奶。”阿瑞看到主母就在旁邊,馬上見了個禮,然後才禀報事由。“謙少爺來了,不過馬上進小跨院看大姑娘了。”
芝恩疑惑地問着阿瑞。“謙少爺……那是誰?”
“是我過世的兄嫂唯一留下的兒子,今年已經六歲,昨晚你有見到他。”雲景琛這麽一提,想起那個像是在生悶氣,而且還偷偷瞪她的男孩。
“我想起來了,原來是他。”芝恩點頭。“那……大姑娘呢?”
雲景琛目光一黯。“是我的親妹妹亭玉。”
妹妹?她這才猛然憶起二姐曾經提起過雲家的情形,拒絕下嫁的原因之一就是因為不想伺候發瘋的小姑。
雲景琛心想也該介紹另外兩位親人給她認識了。“跟我來。”
“是。”芝恩趕忙跟上。
于是他們一前一後走向正房東側,除了有大小耳房,原來還有座月洞門,裏頭別有洞天,另外辟了座小跨院。
進了小跨院,就聽到寝房內傳出稚氣孩童的怒斥聲,似正在罵人。
“……我要去告訴二叔,要他把你們全都趕出雲家大門……”
張嬷嬷哭着求饒。“謙少爺,奴婢們也是沒辦法才會這麽做--”
待雲景琛跨進寝房內,就見張嬷嬷和幾個丫鬟全跪在地上,侄子謙兒兩手插在腰上,小臉上怒氣沖沖。
他沈聲問:“發生什麽事?”
“二叔,這幾個刁奴居然把小姑姑綁在椅子上,真是太可惡了!”頭上留着小辮子的謙兒馬上向最敬重崇拜的長輩告狀。
“非把她們趕出去不可!”
雲景琛馬上望向整個人都蜷縮在椅上的小妹,她似乎很害怕。
“亭玉……”見他要靠近,亭玉兩手亂揮,身上的襖裙也不知沾了什麽,一塊一塊黑黑的,簡直髒亂不堪。“不要綁我……我會很乖的……”
“你們好大的膽子,竟敢把她綁起來?”雲景琛怒斥。
張嬷嬷和丫鬟們直磕着頭,她們真的被罵得很委屈。
“二爺饒命!這也是萬不得已--”
“大姑娘一直要跑出去,咱們實在攔不住--”
亭玉趁大家都在說話,看準房門的方向,馬上又要沖出去。
“亭玉!”雲景琛一把抓住她,将人拖了回來。
她開始亂打亂踢。“我要出去!放我出去丨”
“小姑姑乖,我陪你玩好不好?”謙兒也幫忙哄着。
“你們都是壞人!不要抓我……”亭玉不斷地叫嚷。“我要出去!快點放我出去!我不要待在這裏……”
對芝恩來說,這個混亂的場面帶給她極大的震撼,更是頭一回看到人在發瘋時是什麽模樣,只能呆站在旁邊,不知所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