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當天晚上,芝恩獨自坐在新房內,頭上的發髻已經解下,身上只穿着衫、褲,兩手則撐着圓潤白皙的雙頰,一面等着相公進房,一面想着白天發生的事。

她能幫什麽忙呢?

如果連大夫都束手無策的話,自己又能做些什麽?

說沒有被吓到是假的,倘若要她一個人去面對發瘋的小姑,芝恩真的不知道該如何是好,不過想到大伯已經過世,這個妹妹便是相公僅剩的親手足,身為他的妻子,更是責無旁貸,不能當作和自己無關。

芝恩真希望自己能再聰明一點、能幹一點,可以為相公分憂解勞,而不是只能苦惱,卻什麽也幫不上。

這時,房門傳來喀的一聲,有人推門進來了。

“……相公。”她連忙起身。

雲景琛方才又去了小跨院,見小妹睡得很熟,便又訓斥了服侍的張嬷嬷和丫鬟們一番,要她們多用一點耐性,想辦法安撫她,不準再用綁的,否則家法伺候,然後才回房歇息。

“睡吧!”他解着襟上的盤扣說道。

見狀,芝恩也不知該不該問。“相公,小姑她……她……”

“你想知道亭玉的事?”雲景琛這才将目光投向她。

她用力颔首。“如果……如果相公願意告訴我的話……”擔心會遭到拒絕,所以問得有些畏畏縮縮的。

“亭玉是在六歲那年,有一天突然發起高燒,連着三天都退不下來,好不容易清醒過來,人卻瘋了,這麽多年下來,不知看了多少大夫,還是治不好。”

雲景琛說得輕描淡寫,只有自己最清楚心情有多麽沉痛,因為娘也是在那一天投井自盡,對當時才不過十歲的他來說,是一連串的巨大打擊。

芝恩總算解開心中的疑惑。“原來不是天生的……”就說是二姐多心了,根本不像她說的那麽吓人,只要是人都會生病,那也是沒辦法的事。

“當然不是天生的!”他大聲駁斥。“在亭玉六歲之前,都很正常,不是打從娘胎出生就是個瘋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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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瑟縮一下。“我不是那個意思……”

雲景深神情冷酷,口氣更是不留情面,不管是誰,只要企圖傷害唯一的妹妹,就算是剛娶進門的小丫頭,他也不會原諒。

“如果你是因為看到亭玉的樣子,覺得害怕,也不敢接近她,我不會勉強,府裏多的是人伺候,還是照樣交給她們。”更何況他也不曾期望她能辦得到。

“你只要替我照顧好謙兒就夠了。”

“相公,我沒有說不敢接近小姑……”芝恩心頭連顫了幾下,覺得自己的意思被他誤解,嘗試着解釋。

他不想多談。“好了,睡吧!”

芝恩覺得委屈,只能脫下繡花鞋,躺在鋪着繡有鴛鴦等吉祥圖案的大紅喜床內側,兩眼盯着帳頂看,努力不讓淚水從眼角滑下來。

待雲景琛吹熄燭火,也跟着爬上床。

“相公不要生氣,”她伸出小手揪住雲景琛的袖子,小心翼翼地乞求,不希望有任何誤會橫亘在兩人之間。

“我承認是真的吓到了,但是并沒有讨厭小姑的意思,一定要相信我。”

聞言,雲景琛靜默下來,為了保護小妹,不願再見她受到一絲傷害,自己确實有些反應過度,那也全是因為連親人都嫌棄了,又如何能期望一個剛嫁進雲家的外人願意接受小妹?

“我相信你就是了……”說着,他便翻身覆在身邊的嬌小身子,索讨身為丈夫應該享有的權益,不想繼續談論這個話題。

他是真的相信自己說的話,或者只是随口敷衍?芝恩很想再問個清楚,但又怕惹相公不高興,心頭真的好亂好亂,也根本沒有心情,但又不能拒絕求歡,只能閉緊眼皮,等待完事。

直到身上的男人翻到另一側,芝恩已經淚流滿面,卻不是因為交合的疼痛,而是覺得好無助。

兩人明明已經是夫妻,彼此之間卻像是隔了一道高牆,不僅看不透對方的心,更別說是觸碰到了。

究竟該怎麽做才能讓相公喜歡自己,而且願意了解她?

想到在娘家時,還有福嬸可以傾訴心情,随時給她擁抱和溫暖,可是在雲家,卻一個人也沒有,都得要靠自己。

芝恩知道不能埋怨任何人,這是她選擇要走的路,只能勉勵自己更加努力,總有一天,會讓相公完全接納,真正地把她當做妻子看待。

她非要做到不可……

想着、想着,芝恩迷迷糊糊地睡着了,當她再度睜開雙眼,已經是第二天的卯時,原本躺在身畔的男人也不在了。

“二奶奶醒了?”堇芳端着洗臉水,推門進來。

“醒了、醒了。”芝恩正忙着把衫褲穿回去,連忙應聲,免得讓別人以為她還在賴床。“相公……我是說二爺呢?”

堇芳将洗臉水放在架上。“二爺寅時便出門了,約莫兩天就會回來。”

“出門了?”她不禁愣了愣,心想這種事總該跟自己說一聲,而不是從婢女口中得知。“上哪兒去?!”

“二爺沒有交代,奴婢也不清楚。”堇芳捧了一套嫣紅色襖裙過來,先伺候主子穿上。

“只有吩咐奴婢,二奶奶對雲家還不熟,別到處亂跑。”

芝恩臉蛋上掠過一抹受傷的神色,輕扯了下唇角。“我知道了。”

除了待在這座院落,還能去哪兒呢?看來相公真當她只是個年輕又不懂事的小丫頭來管教,并不是平起平坐的妻子。

梳洗之後,她也沒有胃口,只吃了兩口飯菜就吃不下了。

今天外頭的天氣很好,芝恩便在院落裏頭随意走動,想要熟悉一下環境,于是先上了二樓,其中最大的一間廂房就是書房,由于徽商是官儒賈三位一體,最重視的就是儒家思想,好比她爹只要賦閑在家,同樣也是關在書房裏,其他廂房大多都卻是閑置不用。

接着她又下樓,打開東、西廂房,裏頭擺放了幾張桌椅、字畫和一些珍貴古董,也打掃得一塵不染,問了身邊的堇芳,由于相公之前尚未娶妻,也無侍發,更無子女,所以大多都是用來招待客人。

待她走出東廂房,知道東側有一大一小耳房,還有座小跨院,也就是小姑居住的地方,便往西側走去,卻只有一間耳房,接着就是一道矮牆,牆上嵌了扇小門,門上還落着大鎖,心想裏頭該不會也有座小跨院?

“這裏頭有什麽?”芝恩随口問道。

堇芳口氣一頓,目光閃爍。“回二奶奶,裏頭什麽也沒有。”

“既然什麽也沒有,為何要上鎖?”她看着小門四周砌着矮牆,顯得突兀,像是刻意圍起來的。

“奴婢也不清楚。”堇芳不敢亂說。

芝恩摸了摸上頭的大鎖,愈是不想讓人進去,就愈令人好奇,這是種天性。

“那麽鑰匙也在二爺那兒?”

“是。”堇芳不希望她再問下去了,因為有些事真的不能說,就連提都不能提。

“二奶奶若不知該做什麽,不妨就看看書,或是做些針黹女紅。”

芝恩不太好意思讓人知道自己認得的字不多,想到大姐也曾經嘗試過教她讀書識字,偏偏腦子不太靈光,就是記不住。

“我在外頭坐一下,待會兒再進屋去。”她又瞥了那扇上鎖的小門一眼,這才往回走。

就在這當口,聽到有人不停地叫着“二爺、二爺”,主仆倆連忙循聲而去,就見一名丫鬟行色匆匆地到處找人,似乎有急事。

“別叫了!二爺出門去了。”堇芳認出那是伺候大姑娘的小玉。

小玉聽她這麽說,馬上哭了出來。“堇芳姐,你說該怎麽辦?大姑娘又在鬧了,咱們也不能綁着她。”

堇芳只好請示主子。“二奶奶,你說該怎麽辦?”

“我……”芝恩也有些慌了,看着堇芳和小玉都在等她的決定,也只好硬着頭皮說道:“我去看看好了。”

相公不在府裏,她就必須當個能作得了主的主子,不能逃避責任。

于是,她先深吸口氣,便往東側的小跨院走去,雖然緊張到手心都在冒汗,但腳步沒有片刻遲疑。

跨進月洞門,便來到小跨院,可以聽到哭泣和叫聲,芝恩心裏有些焦急,不曉得出了什麽事,只能加快腳步穿過院子,來到小姑的寝房。

“……哎呀!疼死我了!”張嬷嬷的右手手背被人咬住不放,便用左手賞了對方一個耳光,這才順利抽了回去。

見狀,芝恩驚呼一聲。“你怎麽打她?”

亭玉坐倒在地上,癟起嘴哭着。“嗚嗚……哇……”

“二奶奶,奴婢手背上的肉都快被大姑娘咬掉了……”張嬷嬷真的受夠了。

“也不是真的故意要打人……”

另一名丫鬟娟兒在旁邊幫忙解釋。“大姑娘的力氣好大,若不這麽做的話,她根本不會松口……”沒被咬過的人根本不知道有多痛。

芝恩沒有想太多,便蹲在淚流滿面的小姑身邊,想要安慰她。

“很疼是不是?快點讓二嫂看看。”

“二奶奶小心!”小玉趕緊開口。

她還沒反應過來,才剛伸出的右手,已經被小姑抓住,張嘴就往手背上咬下去,霎時疼得眉心緊蹙,只能咬緊牙關,才沒叫出聲來。

堇芳試圖上前救人。“二奶奶……”

“不要、不要緊……”其實芝恩也不懂應該如何安撫小姑失控錯亂的情緒,那就讓她發洩出來,等到咬累了,自然會松口。

“我沒事,就讓她咬着。”這點痛不算什麽,待會兒上個藥就好。

就這樣,亭玉咬着、咬着,等了好半天,卻還是不見對方打她、罵她,便偷偷地擡眼,觑了下芝恩,而芝恩也在看着她,還露出淺淺的微笑,不禁覺得這個人跟其他人不太一樣。

“我可以叫你亭玉嗎?”盡管小姑的年紀比她還大,不過輩分上就像是妹妹,芝恩索性當她是個孩子。“心情好些了嗎?要是還不夠,就再咬着。”

亭玉又用力地咬下去,見對方只是攢緊眉頭,也沒有兇她、瞪她,甚至動手,過了好一會兒,才慢慢地松開牙齒和嘴巴,然後縮到牆角。

“讓奴婢看看。”堇芳立刻檢視她手背上的齒印和紅腫。“還是先上藥吧!”

“待會兒再說。”她揮手拒絕,看着瑟縮在牆角,滿臉警戒的小姑,腦後的辮子也松松垮垮的,臉蛋更是烏漆抹黑,若是尋常姑娘到了這個年紀,早就嫁人,也當了娘,而不是像這樣瘋瘋癫癫過一輩子,心裏也跟着難過。

她輕喚一聲。“亭玉?”

聽到在叫自己,亭玉又拚命地往牆角縮去。“不要打我……”

“我不會打你的。”芝恩保證地說。

亭玉歪着頭打量她。“你也跟她們一樣不讓我出去……”

“你要出去?要去哪裏?”

“我要去外面……”亭玉指着房門口。

芝恩考慮一下,決定冒個險,嘗試着和小姑相處看看,也多了解她的狀況。

“如果你聽話,我就帶你出去。”

“二奶奶,二爺有交代過不能讓大姑娘離開寝房……”張嬷嬷覺得這位剛進門的新主母根本還搞不清楚狀況。“要是出了事,誰擔待得起?”

“要是相公怪罪下來,就由我來承擔……”芝恩勇敢地迎視滿臉不贊同的張嬷嬷,以及兩個丫鬟。“不會讓你們挨罵的。”

張嬷嬷見她不過是個小丫頭,根本就打從心底瞧不起。“二奶奶可要說到做到,別害了咱們。”

“我當然說話算話。”她昂起下巴回道。

既然二奶奶都這麽說了,張嬷嬷她們也就樂得在旁邊看戲,就看她怎麽應付發瘋的大姑娘,就不信會做得比她們好。

“亭玉……來。”芝恩朝小姑伸出手,還不忘露出善意的笑臉。“你不是要到外面去?我帶你出去。”

亭玉又歪着頭看她。“你真的要帶我出去?”

“當然是真的。”她點了點頭。“不過你要聽話才行。”

聞言,亭玉從牆角慢慢地爬了過來。“我聽話……會乖乖的……”

芝恩站起身來,有些猶豫,就怕又會被咬,但最後還是握住小姑的手,将她從地上拉起來。“二嫂帶你到外面走一走。”

“好,去外面走一走。”她笑嘻嘻地重複。

就這樣,芝恩牽着比自己的個頭高上約莫一寸的小姑,跨出門檻,來到外頭的院子,雖然還是有些忐忑不安,就怕等一下又失控,難以收拾,但這卻是目前自己唯一做得到的事,所以還是決定試試看。

“你看!咱們已經到外面來了。”

亭玉有些緊張地看了看張嬷嬷等人,擔心又會被拖回屋裏,拚命地搖頭。

“不要抓我!我會很乖很聽話的……”

“別怕!”芝恩握緊她那只髒兮兮的手。“她們不會抓你的。”

亭玉傻傻地看着她,然後傻笑地說:“她們都是壞人,你是好人……”

“大家都是好人,只是不曉得該怎麽跟你相處。”她也在調适中,不過只要拿出誠意,相信小姑會感受得到的。“告訴二嫂,你想去哪裏?”

“去……那裏!”亭玉拉着她往右邊跑,馬頭牆旁邊有一窪池塘,美其名是池塘,其實不過是小小的水池,大約兩尺寬,水深不及膝,用石頭圍起來,還有幾尾小魚在裏頭游動。

芝恩也跟着蹲下。“亭玉喜歡看魚?”

“魚。”她指着它們傻笑。

“我也喜歡看魚。”芝恩望向優游自在的小魚,心裏好生羨慕。“因為它們似乎沒有煩惱,比人還幸福。”

她們就這樣蹲在魚池邊,觀看那些游來游去的小魚。

“……她們這是在做什麽?”

張嬷嬷跟兩個丫鬟們不禁在背後交頭接耳。

“不過就是魚,也能看這麽久……”

“咱們還是快點把大姑娘帶回房裏……”

堇芳聽着她們的對話,再看了一眼蹲在魚池旁的兩人,自然是站在主子那一邊。“還是先看看二奶奶怎麽處理,要真的制不住大姑娘再說。”

“萬一二爺生氣--”張嬷嬷可不想受罰。

她馬上頂了回去。“總比又把大姑娘五花大綁,惹二爺大發雷霆來得好,再有下一次,你們可全都要吃不完兜着走了,沒瞧見大姑娘這會兒不哭也不鬧,還是咱們二奶奶厲害。”

聞言,張嬷嬷和兩個丫鬟只能撇了撇嘴角,不再吭聲,萬一真的出事,一切就由二奶奶承擔,不關她們的事。

芝恩偏頭看着小姑,身上都飄出異味來了,很想幫她徹底地梳洗一番,再換上幹淨的襖裙,但又怕太過急躁,反而出現反效果。

“亭玉真的很聽話。”她伸手摸了摸小姑的頭,要不是四妹芝琴讨厭自己,真想有個妹妹可以疼愛呵護。

聽得懂芝恩是在稱贊自己,亭玉傻呵呵地笑着。“我很乖……”

“是啊!真的好乖。”她也跟着笑了。

亭玉害羞地把玩着垂在肩上的辮子,這讓芝恩有些驚訝,就算生了瘋病,還是會有這些再正常不過的反應,只要好好地跟她說話,小姑一定能明白的。

“要再繼續看魚嗎?”芝恩漸漸有了信心,也不再畏懼。

“不看了……”亭玉搖了搖手說。

芝恩便伸手拉她起來。“還要去哪裏?”

“去……去……”她看了又看,指着另外一頭的石桌、石椅,用希冀的目光看着芝恩。“那裏!”

“好,咱們就過去那裏。”芝恩順着小姑的意思。

“快點過來!”這次換成她拉着芝恩,不再露出警戒姿态。“坐!”

“亭玉也坐下。”才這麽說,就聽到小姑的肚子傳來咕嚕、咕嚕的聲響,遂連忙問道:“用過早膳了嗎?”

亭玉低頭拍了拍發出響聲的肚子。“不乖……”

“大姑娘吃過了嗎?”芝恩只好問張嬷嬷。

張嬷嬷橫她一眼。“咱們當然有準備飯菜,不過大姑娘全都揮到地上,根本就不吃,誰也沒辦法。”

“堇芳,廚房裏除了飯菜,還有些什麽?”她問自己的婢女。

堇芳偏頭回憶。“奴婢方才好像看到蔚子在蒸雙冬肉包……”

“你去看看,若是已經蒸好了,就先拿幾個過來。”不吃飯菜,那就吃別的,總比餓肚子好。

“是。”堇芳立刻去辦。

張嬷嬷又替自己辯解。“咱們可不是故意餓着大姑娘,而是她不肯吃東西,就算給她雙冬肉包,還是會被拿來扔人。”

“可也不能都不吃,人會生病的。”芝恩憂心地說。

“奴婢們也是這麽擔心,萬一真的病倒,咱們可就倒楣了,就算用硬塞的,也要大姑娘吃下去……”

芝恩一臉吃驚。“硬塞?”

“呃……奴婢不是真的硬塞,是死勸、活勸的,也要讓大姑娘吃進肚子。”張嬷嬷連忙改口。

她有些不太高興,認為張嬷嬷根本是在說謊,但也不便表現出來,因為對方在雲家待了很多年,要是得罪了,難保不會在背地裏跟她作對,芝恩雖然不夠聰明,但也明白個中道理,只好隐忍下來。

“你、你生氣了?”亭玉一直盯着她看。

“我沒有生氣。”她連忙露出笑靥。

亭玉縮了縮脖子。“我很乖,沒有犯錯……”

“二嫂知道。”芝恩摸了摸她的頭。“不是你的錯。”

她有些不好意思地低下頭,然後又偷看一眼,頭一次有人對自己這麽好,不會綁她、也不會打她,更不會兇她。

很快地,堇芳用盤子裝了五個剛蒸好,還冒着熱氣的雙冬肉包來了,才擺在石桌上,亭玉眼睛發亮,馬上抓起一個,就往嘴裏塞。

芝恩低呼一聲。“小心燙!”

“唔……唔……”她塞了滿嘴冬菇、冬筍和豬肉的雙冬肉包,覺得燙口,又吐了出來,然後把它往地上扔。

張嬷嬷嘲弄地笑問。“二奶奶瞧見了吧?”

沒有理會對方惡意的嘲諷,芝恩拿起一個雙冬肉包,用力吹氣,好讓它快點降溫。“二嫂幫你吹涼,再等一下就不燙了。”

亭玉睜大眼睛看着她的動作,然後有樣學樣,也跟着照做。

“呼、呼。”

“多吹幾下就不會燙口了……”她先咬了一小口,然後又往裏頭的餡料吹了幾下,示範給小姑看。

見芝恩吃了,亭玉也跟着咬了一口,可還是覺得燙,又再吹了幾下,真的不會燙了,馬上一口接一口,吃得是狼吞虎咽,顯然是餓壞了。

“慢慢吃,不要噎到了。”芝恩掏出手絹,幫她擦了擦嘴角。

看着芝恩擦拭的動作,亭玉突然呆呆地望着她,好像很久很久以前,有個女人也這麽對她好,而且笑得好溫柔,可是想不起來是誰了……

芝恩再拿一個給她。“還要再吃嗎?”

“要、要。”她搶了過去,不過這回記得先吹涼再吃。

見大姑娘自己吃着雙冬肉包,不用別人硬塞,張嬷嬷和兩個丫鬟不禁看得目瞪口呆,只有堇芳露出驕傲的神色,心想果然還是二奶奶有辦法,大家都以為她只是個小丫頭,都把她瞧扁了。

“亭玉要喝茶嗎?”芝恩問。

她嘴巴不斷地咀嚼着,只能用點頭表示。

“奴婢這就去泡。”說着,堇芳馬上又往廚房去了。

“以後要是吃到會燙口的東西,要先吹涼知道嗎?”芝恩又用手絹擦了擦小姑下巴上的肉汁。

聞言,亭玉傻乎乎地對她笑着,心想這個人對自己真好。

待茶泡來了,芝恩倒了一杯,教她吹涼之後再喝。

亭玉把茶水吹涼,這才喝了一口,肚子終于不會不乖,又發出怪聲了,便一臉滿足地發出嘆息,讓芝恩也不禁笑了出來。

就這樣,姑嫂相處了一整天,過程還算是順利。

待小姑熟睡之後,芝恩決定明天要來幫她沐浴更衣,只要當對方是個兩、三歲的孩子,用細心、耐心去教導,一定可以溝通的。

翌日,晌午左右,芝恩已經命人燒幾桶熱水,打算親自幫小姑沐浴、洗發,從頭到腳都清洗幹淨。

“……只要亭玉聽話,讓二嫂幫你洗幹淨,就帶你到外面去。”她牽着小姑走進淨房,只見大木桶內已經倒了熱水,正冒着煙。

亭玉傻笑地問。“要帶我去外面玩?”

“對,不過要先把身上都洗幹淨……”芝恩把手伸向她的衣襟。“二嫂先幫你把衣服脫下來,不要怕……”

“你不會打我……也不會把我綁起來……不怕……”昨天相處了一天,亭玉已經認識眼前這個對她很好的女人了。

芝恩摸了摸她的頭。“亭玉好乖……”

于是,在堇芳的協助之下,芝恩動作輕柔地幫小姑洗了頭發,又将身上的污垢全都刷了一遍,不過因為亭玉有些怕癢,總是一再閃躲,最後連她們也無法幸免,襖裙都被濺濕了。

“呵呵。”亭玉就像孩子一樣,坐在大木桶內潑着水。

芝恩用皂角在布巾上抹個幾下,然後往小姑臉上擦去。“二嫂幫你洗臉……”

“二……嫂……”一直聽到這兩個字,亭玉愣愣地喃道。

“我是二嫂。”芝恩比着自己。

亭玉便指着自己。“亭玉……”

“沒錯!你是亭玉……”芝恩先用手指比着她,然後又比着自己。“我是二嫂,亭玉要叫我二嫂。”

“嘻嘻,二嫂。”她笑呵呵地喚道。

芝恩把小姑的臉蛋擦拭過後,露出本來的面容,那是張清麗的五官,不禁看到呆了。“沒想到她生得這般好看……”

“大姑娘若不是得了瘋病,全徽州的媒婆早就天天上門,把咱們雲家的大門都擠破了,不可能留到現在都二十了,還被關在這座小跨院,什麽人也不能見,哪裏也去不了。”堇芳感慨良多地回道。

。她輕撫着小姑的臉蛋,真是既心疼又惋惜,更想為對方做些什麽。“亭玉的病一定會好起來的,能跟其他姑娘家一樣嫁人生子。”

只顧玩水的亭玉有些膩了。“我要出去……”

“好,二嫂先幫你把身子擦幹,然後再出去。”芝恩很快地讓她穿上衫褲,再帶離淨房。

見她們回到寝房內,張嬷嬷原本還兩手抱胸,就等着看這位二奶奶的笑話,不過見到大姑娘既沒有哭鬧不休,也沒有光着身子跑來跑去,全身上下還被刷洗得。幹二淨,下巴都掉了下來。

“等二嫂幫你把頭發擦幹,就可以到外頭去了。”芝恩像在哄小孩子一樣。“來,坐在這裏。”

想到可以出去玩,她很聽話地坐好。“亭玉很乖。”

“亭玉最乖了。”芝恩一面稱贊,一面把小姑的長發擦到半幹,然後讓它自然垂放,再穿上一套藕荷色的襖裙,頓時美得就像仙女下凡。

她忍不住又贊美。“亭玉打扮起來真是好看。”

“好看?”亭玉低頭看了看身上的襖裙。

芝恩微微一笑。“對,亭玉穿上這套襖裙真的很好看。”

“嘻嘻。”亭玉被誇得有些害臊。

堇芳取來幹的布巾,幫主子拭了下沾在臉上的水漬。“二奶奶要不要回房換一件襖裙,免得着涼了?”

“也好。”她看着袖子全濕,以及正在滴水的裙擺,便對小姑說:“二嫂很快就回來,亭玉在這兒等一下。”說完,便往外走。

看着芝恩轉身往房門口走,亭玉也跟着起身,臉上有些焦急和驚慌。

“二嫂……二嫂……”她嘴裏這麽叫着,人已經追出去了。

“大姑娘!”堇芳想拉住她,卻怎麽也拉不住。

亭玉追到門外,一把抱住芝恩,哽咽地說:“要陪我玩……”

“我等一下就陪你玩……”

“不要走……”只有二嫂願意對她好,還肯讓她到外面玩。

見小姑已經接受她,也開始依賴她,芝恩眼眶不禁熱了,是高興,也是感動,只要肯用心去做,一定可以證明自己是有用的。

芝恩要讓所有人看到,自己不是不懂事的小丫頭,不要随便瞧不起她,否則會後悔的。

“好,二嫂不走,二嫂陪你玩……”她的話馬上讓亭玉破涕為笑。

堇芳只好到正房去把襖裙拿過來,讓主子換上,又叫丫鬟小玉去泡壺茶,再順便拿幾個苞蘆松過來,讓她們坐在院子裏享用。

看着亭玉拉着芝恩跑出去,這一幕可讓張嬷嬷顏面盡失,伺候這位發瘋的大姑娘也有好幾年了,她可不曾像這樣親近過自己,而這位二奶奶才剛進門,就收服了她的心,更加顯得自己伺候得不夠盡心盡力,實在很不服氣。

她就不信會輸給一個小丫頭。

就這樣,又一天過去了,已經出門兩天的雲景琛終于回來。

馬車就停在府第西邊的角門,阿瑞去敲了門,負責看守的門房鞠躬哈腰地迎接雲景琛回府,從這裏穿過一條石鋪甬道,就可以到達肅雍堂了。

雲景琛這兩天是到屯溪和幾位徽州總商談事情,在座自然還有當地官員,說好聽點是為了正事,其實只不過是想找個名目到像姑堂子喝酒狎優,他對像姑沒有興趣,只能裝醉,見其他人興致不減,還想繼續玩下去,費了番工夫才得以脫身。

待主仆倆跨進垂花門,踏進居住的院落,雲景琛正打算回房換件長袍,再去探望小妹,就聽到張嬷嬷喜出望外的叫喚。

“二爺回來了!”張嬷嬷正被二奶奶指派去廚房拿點心,嘴裏才碎碎念着,不過看到雲景琛,馬上換了張巴結的嘴臉。

“亭玉這兩天沒事吧?”這是雲景琛每回出門回來必問的。

張嬷嬷佯嘆口氣。“二爺,奴婢是真的盡力了,可又不能不聽二奶奶的……”

“她做了什麽?”他臉色一沈。

她不禁又嘆了口氣。“二奶奶堅持要讓大姑娘到外頭來,奴婢怎麽阻止也沒用,萬一大姑娘以後都不肯再乖乖地待在寝房裏頭,一天到晚只想往外跑,到時說不定真得用綁的才行。”

聞言,雲景琛神色更為寒酷,馬上往東側的小跨院走去,阿瑞也一臉擔憂地跟上,心想二奶奶這下真的闖下大禍了,因為二爺最不喜歡見到有人違抗他的意思,不照他的命令做事。

主仆倆都沒看見張嬷嬷那張幸災樂禍的小人嘴臉,她可沒有胡亂告狀,冤枉二奶奶,說的全是真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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