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1)
“還有我……可以作證!”
寝房門口傳來一道氣息不穩的婦人嗓音,在小文和彩兒的攙扶之下,從肅雍堂一路找到寶善堂。
芝恩滿臉詫異地看着乞婦。“大娘?”就連大夫都說她熬不過這幾天了,一個瀕死之人,居然有辦法走到這裏來,還能開口說話,簡直匪夷所思。
“八姑,你還認得我嗎?”乞婦靠着兩個丫鬟的攙扶,吃力地跨進門檻,然後惡狠狠的看着對方。
聞言,八姑仔細地端詳眼前的婦人,當她終于認出對方,表情和口氣倏地跟着變了。
“你是……你是瑞珠?”
瑞珠忿恨地說:“你沒想到我還活着吧?”
“瑞珠?”雲景琛大吃一驚,要找的人竟然出現在自己府中,一定是老天爺特意安排的。“你是當年我娘身邊的婢女瑞珠?”
她眼底閃動淚光,馬上曲下雙膝,跪在雲景琛的面前。
“你是……二少爺?奴婢終于見到二少爺了……還有,大姑娘?你已經長得這般亭亭玉立,就跟大太太一模一樣。”看到亭玉的臉孔,瑞珠就想到枉死的主子,不由得淚如雨下。
雲景琛口氣流露着急切。“我娘當年究竟是怎麽死的?到底是自己投井,還是被人推下井死的?”
“大太太是--被八姑和吳嬷嬷聯手推到井裏淹死的,她們之所以這麽做,全是因為太夫人的命令。”瑞珠娓娓道出真相。
“就因為太夫人不能容忍原本應該安安分分守寡的媳婦兒,有一絲一毫失節的行為,那不只會讓雲家,更會讓得到禦賜貞節牌坊的她成為徽州百姓的笑柄,與其将大太太活活打死,或是浸豬籠,不如讓她因為羞恥慚愧,自認做錯了事,選擇投井,來得好聽些,所以那天晚上……”她先緩了口氣,才繼續說。
“太夫人突然帶着八姑和吳嬷嬷來到肅雍堂,把她硬押出去,不管大太太怎麽解釋,就是不肯聽,奴婢跪在一旁哀求也沒用,只能眼睜睜看着她們把大太太推下井……太夫人還威脅奴婢,要是敢把大太太的事說出去,自己也別想活命……奴婢只能閉上嘴巴,一個部不敢說……因為如果死了,誰來告訴大少爺和二少爺真相……大太太的冤屈永遠無法平反……”
他喉頭緊縮。“接着祖母就把你賣了?”
“沒錯,為了不讓奴婢洩漏半個字,太夫人便把奴婢賣到外地,這麽多年來,不管過得再苦,奴婢也沒有一天忘記大太太……想盡辦法也要回到徽州、回到雲家來,一定要将真相告訴兩位少爺……”瑞珠啜泣不已。
Advertisement
“就是不希望你們以為大太太真的做了對不起大老爺的事……”
雲景琛嗓音幹啞。“我娘……沒有與那名姓紀的帳房私通?”
“當然沒有!”她嘶聲叫道。“大太太只愛大老爺一個,大老爺死後,天天想他,被思念折磨到都快瘋了……而紀長升又是大老爺最信任的手下,每次出門辦事,一定會帶在身邊,他和大老爺相處的時間,可是比大太太還要長……所以紀長升就會把過去和大老爺在外頭的點點滴滴,跟哪些人說過話、又做過什麽,全都告訴大太太……大太太聽他描述那些景象,就好像大老爺還活在眼前似的,臉上總算有了笑容,人也精神起來……”
他有些明白了。“所以娘才會時常把那名帳房叫到肅雍堂來?”
“為了避嫌,奴婢每回都跟在身邊,我可以對天發誓,大太太和紀長升真是清白的……”瑞珠頭部一陣暈眩,身子也愈來愈冷,不行!她的話還沒說完,再給她一點時間,只要再一會兒就好了。
“可吳嬷嬷卻不知是怎麽跟太夫人說的,說什麽兩人衣衫不整、舉動親密,根本沒那回事,她真的死得好冤……二少爺一定要相信大太太……”她把額頭用力磕在地上,懇求地說。
“吳嬷嬷早就死了……”雲景琛再次瞪向八姑。“祖母也無法回答任何話,那麽就只有你了,當年為何要誣賴我娘?”
八姑嘴角輕扯,哼了一聲,知道瞞不下去,終于肯吐實了。
“寡婦就該有個寡婦的樣子,大老爺才死了半年,照理說連男人都不能見到,可她卻跟府裏的帳房有說有笑,分明就是不甘寂寞,再這樣下去,大太太早晚會做出敗壞門風、見不得人的醜事來,等到那個時候就來不及了,奴婢也是為了雲家的名聲着想,才會那麽跟太夫人說的,這也是為了太夫人好。”
這番話讓芝恩不禁倒抽了一口涼氣。“那些全都是你一手捏造的?”
天底下怎麽會有人的心腸如此惡毒殘忍?
“大老爺生前那麽疼愛她,不但不肯納妾,連侍妾都不收,大太太卻不肯安分地為他守寡,這種不要臉的女人就應該受到懲罰。”八姑陰陰地笑說。
雲景琛從這番話裏頭,看穿了她的私心。“該不會是因為你喜歡我爹,所以才會嫉妒我娘?”
提起這段往事,八姑的表情變得分外猙獰。“原本太夫人有意讓奴婢去伺候大老爺,大老爺卻一口拒絕,沒想到大老爺一死,那個女人就跟別的男人說說笑笑,真是不知羞恥……”
“所以你就要吳嬷嬷在祖母面前扯謊,要她陷害我娘,說我娘與帳房私通?”他恨不得親手殺了她。
八姑臉不紅、氣不喘地說:“想不到太夫人一下子就相信了,因為她最在乎的還是雲家和自己的名聲,怎能忍受被媳婦兒給毀了。”
“阿瑞,去把管事找來!”雲景琛無法饒恕她的行為。
聽得一愣一愣的阿瑞猛地回過神來,馬上銜命去辦。
“二爺打算動用家法,将奴婢活活打死嗎?”
八姑臉上沒有懼怕之色,她在世上最恨的兩個人,大老爺和大太太都死了,老主子也撐不了多久,她早就累了,死對自己來說,也是一種解脫。
雲景琛死瞪着她,沒有說話。
殺她容易,但是他更想為死去的娘平反,讓整個家族的人都知道從頭到尾她都是清白的,既沒有做出對不起爹的事,也沒有對不起雲家。
“大娘……”就在這時,芝恩留意到瑞珠還跪在地上,連忙開口。“你的病還沒好,快點起來……你們兩個快扶她起來。”
小文和彩兒這才趕緊上前,伸手要把人攙起,而額頭抵着地面,呈現跪姿的瑞珠因為有人碰觸,身子跟着往旁邊倒下。
“啊!”小文發出驚呼。
彩兒也吓白了臉。“二奶奶,她……”
見狀,芝恩忙不疊地蹲下身來,先讓瑞珠的身子躺平,發現她雙眼緊閉,早已氣絕,可是表情安詳,嘴角還噙着笑容,她總算為大太太洗刷冤屈,可以安心地離開人世,終于可以休息了。
“她……死了。”芝恩哽聲地說。
以為瑞珠的病情有了好轉,才有辦法走到這裏來,還說了那麽多的話,可是才一眨眼工夫,人卻斷氣了。
原來只是回光返照……
為了替主子伸冤,才會努力到現在……
雲景琛不禁感慨地說:“多虧娘有這麽一位忠心的婢女,否則真要含冤而死了,瑞珠,你就安心地去吧!雲家會好好厚葬你的。”
待管事趕來,他第一件事就是囑咐要辦妥瑞珠的後事。
見瑞珠被擡出去,八姑不禁想起許多過去的事,她們曾經是一對無話不談的好姐妹,可為何到了最後,卻變成了仇人?該說造化弄人?還是老天爺不公平?或是因為自己命賤,活該得不到男人寵愛?
“……立刻派人走一趟西遞村,到祖宅那兒把伯公和堂叔他們請過來。”雲景琛将管事叫到跟前。
管事雖然還沒把事情弄清楚,可也不敢違抗,趕緊吩咐下去。
而雲貴川夫婦則是聽到奴才禀報,只說寶善堂這兒出事了,還以為是纏綿病榻多年的娘親過世,趕緊醞釀情緒,好在人前當個孝子,要哭得最大聲,孫氏心想婆母終于死了,這下可以分家了,結果卻是空歡喜一場。
“你、你說什麽?”雲貴川吶吶地問着侄子。
雲景琛俊臉一凜。“八姑已經親口承認,當年是她故意陷害我娘,我娘根本沒有與帳房私通,兩人只不過是在聊我爹的事,祖母卻因此命八姑和吳嬷嬷将我娘推下井淹死了。”
“這、這是真的嗎?”孫氏驚訝到差點咬到舌頭。
八姑冷冷一笑,事到如今,也沒什麽好隐瞞的。“不過事後太夫人也都知道了,并沒有責怪奴婢把事情誇大,以及誣賴大太太與帳房有茍且之事,因為她說孤男寡女、幹柴烈火,遲早都會出事。”
這番話讓雲景琛震怒到說不出話來,一向受家族中人及徽州百姓敬重的祖母,竟有一顆扭曲變态的心。
連雲貴川也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我娘……真的這麽說?”他從來不知自己的娘親有如此心狠手辣的一面。
“對太夫人來說,守寡是一條艱辛又榮耀的路,同樣身為寡婦的大太太卻有臉在她的眼皮子底下,跟個男人說說笑笑,當然無法容忍……”她太了解老主子嫉妒的心理,因為都是女人,自然渴望能被男人疼愛。
“你們都不明白守寡有多痛苦,太夫人又是如何度過漫漫長夜,只有奴婢知道。”
芝恩不由得看向床上的太夫人,覺得她真是既可憐又可恨。“守寡不是為了別人,更不是為了貞節牌坊,而是因為對相公的愛。”
“二奶奶,你還太年輕,又正受二爺寵愛,是不可能理解寡婦的心情……”八姑嘲諷地說。
“太夫人最常挂在嘴邊的一句話,就是雲家的媳婦兒要真死了丈夫,就得守寡,若能殉節更好,也能留下貞節烈婦的好名聲。”
“不要把殉節說得這麽簡單!”芝恩說話向來細聲細氣,難得地吼道。
“每個女人都是她們的娘懷胎十月,冒着生命危險生下來,含辛茹苦的扶養長大,怎能說死就死?難道把年幼的孩子丢下,為相公殉節,真的就是對的嗎?”
亭玉從沒見過芝恩發這麽大的脾氣,給她拍了拍胸口。“二嫂不要生氣……不要生氣……她是壞人……不要理她……”
聽芝恩說得憤憤不平,八姑逸出一聲嗤笑,小丫頭就只會說大話。“那是因為太夫人比誰都要清楚年輕寡婦想守寡,可說是難上加難,還不如殉節,也可以不必忍受夜晚的煎熬。”
經她這麽一說,雲景琛不禁聯想到什麽,目光一凜,旋即逼問八姑。“我大嫂真是殉節的嗎?謙兒說過他娘親口答應,要看着他長大成人,将來娶妻生子,又怎麽可能殉節?”
“相公是說……”芝恩一直不敢往那方面去想,如今看來,愈來愈有可能。
“難道大嫂是被人害死的?”
他咬了咬牙。“盡管當時祖母已經生病,也無法開口說話,可是八姑自認為最了解祖母的心思,該不會真的做了什麽?”
“二爺猜的沒錯,确實是奴婢把毒藥加進雞湯裏,騙大奶奶喝下的。”八姑也爽快地招了。
孫氏一手擱在額頭上,簡直快要暈倒了。“天哪!天哪!小翠,快來扶着我。”她叫着伺候的婢女。
“怎會出這種事?”雲貴川跌坐在椅上嚷道。
芝恩想到謙兒因此失去了娘,沒娘的孩子有多可憐,她是再清楚不過的,不禁氣到哭了。
“你這人好狠毒!”
“奴婢只不過是遵循太夫人的命令,雲家的媳婦兒若有一天成了寡婦,擔心她們守不住,想要改嫁,還不如殉節,換來另一塊貞節牌坊,這一切都是為了雲家着想……”
她對老主子的忠誠之心,可不是他們這些外人能夠理解的。
“太夫人盡管口不能言,但奴婢最為了解她的性子,相信她一定會誇奴婢做得對。”
“三叔、三嬸,你們可都聽到了?”雲景琛鐵青着臉,磨着牙說。“不只我娘,就連大嫂都被這對主仆給害死,等伯公和堂叔他們來了之後,要讓所有人知道她們所受的委屈。”
雲貴川驚跳起來。“再怎麽說,她也是你的祖母,要是傳出去也不好聽,咱們自家人明白就好,不必讓雲家其他親戚知道……”
“是啊!是啊!”孫氏也贊同丈夫的話。“反正你大嫂都已經死了,還不如說是殉節,将來還能得到一塊……貞節牌……牌坊……”
在雲景琛厲目瞪視下,她的聲音愈來愈小。
“為了雲家的名聲、為了貞節牌坊帶來的榮耀,究竟要付出多少代價,犧牲幾條人命才夠?”他要的不過是個公道,以及還無辜死去的親人一個清白。
“難道真要讓我娘和大嫂含冤于九泉之下才甘心嗎?”雲家的名聲若要靠虛僞和謊言才能建立起來,還不如毀了它,重新開始。
“這……”雲貴川夫婦登時語塞。
雲景琛又看向此刻躺在床榻上,臉歪嘴斜的老婦,掄緊雙拳,恨恨地說:“不必擔心,您還是雲家的太夫人,我雲景琛的親祖母,身為雲家的子孫,會繼續奉養您一直到您咽下最後一口氣為止……”
不知是否聽懂雲景琛的話,太夫人眼角驀地滑下兩行淚水,嘴角流着唾涎,發出不明的聲音,像是在祈求孫兒的原諒。
雲景琛把頭撇開來,不想再多看一眼,要不是老天爺已經懲罰她了,難保他不會做出弑親的舉動。
“先把八姑關起來,派人好好看着。”他又叮囑管事。
管事馬上找來兩個婢女,将八姑帶走了。
沒有任何抵抗,或為自己辯駁,八姑面無表情地跟着她們走了。
就在一個時辰後,八姑多半知道自己死罪難逃,與其死在別人手中,還不如自我了斷,于是趁着負責看守的婢女沒有防備,把簪子刺進心窩,就這麽死在血泊當中,結束一生。
真相大白之後,留下的是深深的懊悔。
當天稍晚,雲景琛獨自一人走進那扇不再上鎖的小門,站在那口水井前,彎下膝蓋,跪倒在地。
“娘,孩兒錯了……孩兒自始至終都不相信您是清白的,這麽多年來,始終認定您是因為做出了醜事,羞于見人,才會投井,孩兒的愚蠢和無知,讓您含冤至今……還請娘原諒……”
他若堅信母親的清白,早就察覺事有蹊跷,可是卻固執地不肯正視,只會一味怨恨,枉為人子,簡直不孝。
“請原諒孩兒……”雲景琛滿臉悔恨地喃道。
而在小門外頭,芝恩紅着眼眶,默默地陪伴着他,并沒有進去打擾。
“二哥在裏頭……”亭玉見二嫂躲在門邊,也學她偷看。
芝恩颔了下螓首。“你二哥很難過……亭玉進去安慰他好不好?”
“二哥難過……”她口中低喃着,雙腳有自己意識般,走進小門,來到雲景琛身邊,跟着跪下。
“亭玉……”見到小妹,雲景琛濕紅雙眼。
“二哥沒有保護好你,那天晚上要是住在肅雍堂,沒把你一個人丢下,一定可以來得及找人救娘,也不會害你驚吓過度,生了瘋病……都是二哥的錯……”
亭玉模仿二哥平常的動作,摸了摸他的頭。“二哥不要難過,壞人抓起來了,不怕不怕……”
“八姑已經死了,不會再有人受害,娘和大嫂的冤屈得以昭雪,相信她們地下有知,也都能夠瞑目了。”他衷心地說。
她聽得似懂非懂,不過見二哥有了笑意,也跟着傻笑。
既然已經證明母親是清白的,雲景琛當務之急便是将她的牌位迎進雲家祠堂,誰也沒有資格再說她不是雲家的媳婦兒。
而能夠還雲景琛的母親一個清白,雲家的長輩們自然開心不已,不過對于當年她是被太夫人給推下井一事,還是意圖掩蓋,只因為太夫人在家族中的地位崇高,更受到徽州百姓的贊揚,不容玷污。
見伯公、堂叔他們為了保護一塊貞節牌坊,個個拚死拚活的,甚至不惜跟自己下跪,就是求他別毀了雲家的名聲,讓雲景琛只覺得可笑透頂,名聲究竟是什麽?說穿了不過是為了面子。
最後,雲景琛答應以“母親為了證明自身的清白,才會以死明志”的理由,讓她的牌位可以順利進入祠堂,不過又提出一個交換條件,那就是在族譜上載明大嫂是遭府裏的婢女毒害,并非殉節,以正視聽,幾位長輩私下研議再研議,硬是拖了半個多月,總算勉為其難地同意這個要求。
八月中,天氣轉涼。
這天下午,雲景琛把侄子叫到二樓書房,聽到敲門聲便說:“進來!”
謙兒跨進書房,見二嬸也在座,察覺到兩位長輩的态度相當慎重其事,再加上最近府裏的氣氛怪怪的,奴仆私下的耳語,這個年紀的孩子又最為敏感,不禁有些不安。
“見過二叔、二嬸。”
“二叔找你過來,是想告訴你,有關你娘的事。”他從書案後頭走出來,嚴肅地看着侄子。
“二叔,我娘到底是怎麽死的?阿保他們在背地裏說是被人害死,可是問他是誰,又都推說不知道……”謙兒真的被搞糊塗了,急急地問。
“想來問二叔,又怕二叔會生氣……你們不要當我是小孩子,都不肯跟我說實話……”說着、說着,就委屈地哭了起來。
雲景琛看着侄子哭泣的臉蛋,他曾經猶豫過要不要告訴他這殘忍的事實,但是不說出來,便會跟自己一樣,被謊言所蒙蔽,造成永難抹滅的傷害。
“二叔之所以叫你過來,就是要告訴你,你娘确實是被人下毒害死的。”
“是被誰害死的?”他一面嗚咽、一面問道。
他省去一些曲折,盡可能用侄子可以理解的方式說明。
“兇手是八姑,她擔心你娘以後想要改嫁,到時有損雲家的名聲,才會下毒,好讓別人以為她是為了你爹殉節,将來就能跟你曾祖母一樣得到皇帝禦賜的貞節牌坊。”
“就為了雲家的名聲害死我娘,真是太可惡了……”謙兒又哭、又罵。“貞節牌坊有什麽用?我要我娘活着……”
“八姑自以為忠心耿耿,其實錯得離譜。”同樣都是對雲家忠心,和瑞珠的作法卻是截然不同,雲景琛只能搖頭。
見謙兒哭得臉上全是眼淚、鼻涕,芝恩便蹲下來,用絹帕為他擦拭。“現在你明白了,你娘并不是故意要丢下你,也不是不要你,不要再誤會她了。”
聞言,他放聲大哭。“娘……娘……”
娘是愛他的,并沒有為了殉節,就狠心丢下他不管,受傷的幼小心靈,終于得到大大的慰藉。
過了片刻,當阿保帶着抽抽噎噎的小主子回去,芝恩見相公似乎有些擔憂,不禁安慰地說:“雖然謙兒還小,但是他比咱們想像的還要堅強。”
“若不是你跟我說,我還不知道他心裏一直怨着大嫂,以為大嫂不愛他,才會丢下他,選擇為大哥殉節。”雲景琛自我檢讨。“過去的我實在太自以為是,也太過盲目了,居然沒有早一點看出來,也不肯聽他說話,以為照顧他就是關心了,說來真是慚愧。”
芝恩握住他的手。“那是因為相公同樣受了很重的傷,傷口太深,才會讓你忽略了別人的痛苦。”就因為體會過那種滋味,才能夠理解這份心情。
“你說得沒錯……”他不想日日夜夜承受那份痛楚,就把心封住、眼睛閉上,自然什麽也看不見,感受不到。
“我害怕被別人知道自己是多麽脆弱,所以不讓任何人接近,幸好遇到娘子,能娶到你是我最大的福氣。”
“我生得不美,腦袋也不夠聰明,更沒有纏足,可是為了相公,我什麽都願意做。”芝恩滿懷情意地說。
雲景琛低笑幾聲,将圓潤嬌軀擁進懷中。“只要有這些就夠了。”
“真的嗎?”她傻氣地問。
他嗅着妻子的發香。“若真的在意女人的長相,就不會退而求其次,答應你爹的請求,由你代嫁了……如今我更慶幸你肯嫁給我。”
同樣一句話,如今再次聽到,卻是分外甜蜜,讓芝恩的心都融化了。
“我也很慶幸能嫁給相公。”她真的好高興來到這個世上,更謝謝娘把自己生下來,才有這麽幸福的日子。
接下來的日子,逐漸回歸平靜。
雲景琛還特地找來工匠,将封住那口水井的圍牆全都打掉,不再視它為禁忌,只留下深深的悼念。
由于必須經常出遠門,雲景琛便又從家族同輩裏頭找出幾位能力不錯的,夂辦他們一些事情,好讓自己能多點時間待在家中,陪陪家人。
就這樣,冬天已經到來。
十一月的某天早上,福嬸奉了葉老爺之命--其實是她自告奮勇,帶了好幾帖昂貴的補藥來到雲家,讓芝恩既開心又困惑,因為她的身子很好,又沒病沒痛,應該不需要吃這些東西才對。
“……三姑娘嫁給姑爺都半年了,肚子還沒有消息,老爺當然會擔心,所以要我來問問,你們夫妻的感情好不好?姑爺疼不疼你?”
芝恩喜出望外地問:“爹真的擔心我?”
“那是當然了,自從二太太替老爺生了個兒子,他就成天笑哈哈的,也更常提起三姑娘,想着何時能抱到外孫……還真是現實。”最後一句話,福嬸只是在嘴裏咕哝,說得并不清楚。
芝恩眼底閃着一抹淚光。“回去告訴爹,相公對我很好,也很疼我,這些補藥我一定會煎來喝的,請他不用擔心。”
“知道姑爺待三姑娘好,我也安心多了。”見從小帶大的主子面色紅潤,也沒少塊肉,福嬸一顆懸在半空中的心才放下。
于是,福嬸留在雲家住了幾天,直到回去之後,雲景琛才從外地回來,芝恩順口跟他提起這件事。
“岳父太心急了,咱們才成親半年,孩子的事不必勉強,你也不要想太多,孩子要來,自然會來。”雲景琛不希望影響到她的心情,讓芝恩成天愁眉苦臉的,自己就是喜歡她溫溫的笑意,令人跟着全身放松。
“不要去在意旁人說什麽,就算是岳父也一樣。”
芝恩因為他的體貼,跟着放寬了心,而當家主母的工作,她也在學習當中,希望能慢慢上手。
就在一個下雪的夜晚,雲家太夫人咽下最後一口氣,當時連伺候的婢女都不在身邊,直到天快亮,才被人發現,就這麽孤伶伶地走了。
在幾位長輩的要求之下,雲景琛把喪事辦得相當隆重,不只鄉親,就連官府都派人前來吊唁,一塊貞節牌坊,代表女人的一生,其中包含着血淚,以及榮耀,但是背後付出的代價太大了。
待太夫人的喪事辦完,已經是春天了。
這天,三房的媳婦兒宋氏被雲景行從娘家接了回來,就算她想一直待在娘家,長輩們也不會同意,只能怪自己當初不長眼,嫁錯人,怨不得誰,而曾在別莊“修身養性”過一段時日的雲景行,也被爹娘逼得指天誓日,絕不會金屋藏嬌,也不再去找那位寡婦,夫妻才和好。
就在芝恩以為可以過太平的日子時,雲貴川夫婦又偏偏挑這時候提起分家的事,他們等這一天,已經等了好多年,決定用捐官的方式幫兒子買個五品官,心裏盤算着到時再依靠拜門、拜幹親的方式,來個攀附權貴,謀取更高的官位,總比在家裏看侄子的臉色要強多了。
雲景琛面無表情地聽完之後,只丢下一句“只要二叔同意,侄兒便沒有意見”,心想遠在四川太平縣擔任知縣的二叔,為官耿直,又重視家族和兄弟感情,只要能說服他答應,自然就不反對。
回到肅雍堂,他将這件事告訴妻子。
芝恩輕磨眉心。“就算分了家,還是一家人,三叔他們若是出了事,咱們又不能袖手不管。”
“景行的能力如何,我比誰都還清楚,別以為到時還能依靠大房和二房,頂多接濟他們一下……”雲景琛當着兩位長輩的面,也不想把話說得太白,加上還有個二叔在,就讓他來作主。
“不過我看二叔也不會同意的,免得三叔他們将來落魄了,丢了整個家族的臉面,所以你不必去操這個心。”
她擡眼看了下相公。“那麽我有一件事,想跟相公商量。”
“什麽事?”他問。
“我想讓謙兒暫時住在肅雍堂,我也好就近照顧,等他成年之後,再搬回永譽堂也不遲。”芝恩希望能盡自己的努力,多關心一下那個孩子,只要自己辦得到的,都願意用心去做。
雲景琛豈有不答應的道理。“當然好,不過就是辛苦你了。”
“我不怕辛苦。”她盈盈一笑。“以前在娘家,就算主動關心家人,也沒人會領情,如今出嫁了,相公的家人便是我的家人,有人可以關心,也願意被我關心,是件很幸福的事。”
這番話令他為之動容,不禁伸臂圈抱住妻子。“你才剛進門時,我只當你是個不懂事的小丫頭,可是卻教會了我不少事,有你這麽好的媳婦兒,爹娘若還活着,一定會很喜歡你的。”
芝恩淚光瑩瑩地偎在相公胸前,想着為了生下她,不惜用自己的性命來交換的親娘,看她過得這般幸福,也可以安心了。
半個月後--
一早,芝恩正在伺候相公用膳,想到他過兩天又要出門,該帶什麽東西,要記得事先準備,免得有所遺漏。
“來!”雲景琛見她發呆,挾了一大片腌鮮鳜魚,放到妻子碗裏。
芝恩朝他笑了笑。“多謝相公。”不過才吃下一小口,就有點惡心想吐,連忙喝了口茶。
“看你最近精神不是很好,是不是太累了?”他擱下手上的碗筷問。
她連忙搖頭。“我一點都不累,只是這幾天沒什麽胃口。”可能最近真的事情太多了,忙到有些頭昏腦脹的,才會影響到食欲。
“還是讓人去請大夫來瞧瞧,免得真的病了。”雲景琛有些擔憂,對妻子的依賴漸深,絕不能失去她。
“是。”芝恩感受到他的心意,笑得眼兒都彎了。
不期然的,外頭傳來小姑的叫聲。
“二嫂!二嫂!”亭玉不由分說地闖進門來。
堇芳忙不疊地提醒。“大姑娘跑慢一點,別跌倒了。”
“亭玉才不會跌倒……”盡管已經想起那段可怕的過去,不過她的言行舉止還是像個稚齡的孩子,而不是個到了出嫁年紀的姑娘家,恐怕一輩子都是這樣,但是對雲景琛和芝恩來說,已經很感激老天爺垂憐了。
“亭玉吃過了嗎?如果還沒有,也坐下來……”芝恩話都還沒說完,就被小姑的舉動給愣住了。
亭玉彎下身子,把右手貼在她的小腹上。“小娃娃什麽時候出來?”
“小娃娃?”雲景琛也愣住了。
她用力點了點頭。“娘說等二嫂肚子裏的小娃娃生出來,亭玉就可以跟他玩了,小娃娃什麽時候才會生出來?”
雲景琛半信半疑地問:“娘這麽告訴你的?”
“嗯……娘在夢裏頭跟亭玉說的……娘手上還抱着白白胖胖的小娃娃,要亭玉疼他,亭玉就跟娘說好……”她努力地表達。
“阿瑞,馬上去請大夫。”雲景琛想到妻子食欲不振,加上小妹作的夢,說不定真是娘來暗示他們就要有孩子了。
阿瑞急急忙忙地走了。
“說不定二奶奶真的有喜了。”堇芳也不禁這麽猜,想到主子這個月的日子就是這兩天,不過還沒來,本以為是晚了,所以沒放在心上。
這下子芝恩也緊張起來。“說不定只是夢……”萬一沒有,豈不空歡喜一場?
“寧可信其有,再說原本就打算請大夫來一趟,正好把個脈。”他也顧不得用膳,只等着大夫來。
亭玉還是摸着二嫂的小腹。“小娃娃快點出來,咱們一起玩……”
“真是有了嗎?”芝恩也不禁升起希望。
很快的,大夫被請到府裏來了,馬上望聞問切。
結果,居然真的有喜了。
“娘說有小娃娃,亭玉沒騙人……”亭玉得意地說。
“恭喜二爺二奶奶!”阿瑞和堇芳連忙跟主子道賀。
雲景琛已經高興到說不出話來了。
“相公,咱們有孩子了!”芝恩驚喜交加地說。
他在床緣坐下,喉頭微哽。“娘把孩子送來給咱們……她原諒我了……”
雲景琛對于沒有早點察覺到母親是含冤而死,這件事一直讓他耿耿于懷。
“沒有一個當娘的,會生自己孩子的氣,我相信她根本沒怪過相公。”芝恩可以肯定地說。
聽她這麽說,雲景琛這才釋懷,不禁咧嘴大笑。“我要當爹了……”
芝恩頭一回見到他開懷大笑的樣子,仿佛心底的陰霾盡數掃去,也跟着揚高嘴角。“第一次看到相公笑得這麽開心。”
“娘子就別取笑我了。”他清了下嗓子,有些窘迫。“不過既然有了身孕,有事就交給下頭的人去辦,你已經不再需要為了證明能幫上我,和幫這個家,這麽拚命和努力了,因為你已經做到了,要是把身子給累壞,那我可要生氣了。”
她一直希望相公能多了解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