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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容傾看了看表,五點四十五分,還有一刻鐘才下班。

“我沒有期待湯。”他一臉嚴肅地對自己說,“病人的味覺很可能出現紊亂,萬一他把鹽放多了怎麽辦?我不想當着他的面吐出來,那樣實在太不禮貌了。”

然而他還是拎起辦公桌抽屜裏的小禮物,在六點鐘響後準時下班,直奔白鳴的房子。

剛走到院門前,一陣微風拂面而來,容傾不由自主地聳了聳鼻子,果然聞見了風中夾帶的美味鮮香。

白鳴拉開門,微笑着請他進去。容傾把小盒子遞給他,一本正經地說:“禮物。”

“謝謝。”白鳴好看的眼睛彎起,仿佛兩座漂亮的小橋。他沒有拆包裝,把禮物放在餐廳的胡桃木餐桌上,便進了廚房。

“随便坐,湯馬上就好。”

容傾于是在沙發上坐下來,随意四處打量着。這棟小別墅的室內多采用了美式風格,白鳴還沒搬來幾天,生活痕跡不多,只在茶幾上随意丢了一本薄薄的書,一張餐巾做的書簽從中露出了一個角。

他瞥了一眼書名:《朝花夕拾》。

“你喜歡讀魯迅的作品?”容傾稍稍提高了點聲音,向廚房的方向問道。

正好白鳴将陶鍋端了出來。他将陶鍋放到事先放好的墊子上,摘掉兩只厚厚的隔熱手套,轉身把堵在嗓子裏的咳嗽咳完,這才嘶啞地回答:“不,只是剛好這本比較薄,比較有可能在我死前讀完。”

容傾萬萬沒想到答案如此簡單粗暴,一時不知該如何接話。

“不然你想想,你死了,但你看的故事才看到一半,不好奇後續和結局嗎?換我肯定抓心撓肝地想知道,但偏偏沒法知道了。”白鳴撇了一下嘴,認真地表示:“我會死不瞑目的。”

容傾頓了一下,問道:“你怎麽這麽看得開?”

白鳴笑道:“因為我覺得,我死後說不定就穿越重生,開啓新的人生篇章了呢?這麽一想其實還挺期待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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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些只是人們的想象。事實上,死了就是死了。”容傾道。

白鳴有些無奈:“容醫生啊,你就是太嚴肅了,老這麽端着不累嗎?”

還不待容傾再開口,他就往他手裏塞了一柄湯匙:“來來來,喝湯!”

不是什麽複雜的湯品,只是蘿蔔排骨湯,白鳴撒了一把小蔥在上面,色香味便俱全了。容傾自十四歲出國後,就再沒喝過這道湯,他還擔心着白鳴味覺失常的問題,小心翼翼地舀了一口,打算無論鹹成什麽樣都咽下去,起碼給個面子。

誰知,這道湯蘿蔔甜,排骨鮮,湯汁濃靓,居然十分美味。

容傾微微睜大了眼睛,迅速又舀了一口。

白鳴又問他:“好喝嗎?”

容傾又點了點頭,并身體力行地表現了他對這道湯的喜愛之情。

白鳴當然不會只炖了一鍋湯,兩三個小菜圍繞着小陶鍋,伴兩碗白米飯,留容傾吃了個便飯。容傾難得晚餐吃多了,直到放下筷子擡起頭,才發現白鳴還在自己碗裏挑米粒。

他這才想起癌症患者口苦,其實根本嘗不出什麽味道。

白鳴見他吃飽了,幹脆自己也擱下了筷子,“看來我的廚藝沒有退步。”

容傾道:“你經常做飯?”

白鳴道:“當然,不然吃外賣嗎?外賣很貴的。”

“難道你家沒有廚師?”容傾在療養院待了這麽久,還沒見哪家請不起廚師,實在不行保姆也是有的。

白鳴微笑:“我媽喜歡我做的菜。”

“……令堂沒來陪你?”

“她已經過世了。”白鳴平靜地說。

容傾一愣,“抱歉,請節哀。”

“沒關系,我很快就能去陪她了。”白鳴搖了搖頭,濃黑的眼瞳蕩漾着柔和的目光,輕聲說。

容傾垂下眼睫。他佩服白鳴在死亡面前巋然不動的平靜,卻也為他的平靜感到痛心和焦急。他不由得有些不高興地道:“你真的不會不甘心嗎?”

白鳴聽出了他的認真,嘆了口氣,道:“若說不甘心,只有一件事吧。”

“什麽事?”

“我還沒有好好談一場戀愛。”白鳴做痛心疾首狀:“以前光為女同志們只愛我的顏而不了解我高尚的靈魂感到痛苦,現在可好,病得連顏也沒有了,更沒人願意喜歡我啦。”

容傾:“……”

他決定告辭,跟這人簡直不能好好說話了。

白鳴顯然被他臉上的表情取悅了,笑得咳倒在桌上。

臨出門,容傾又聽見他在他身後叫道:“明天我泡大紅袍,記得來喝啊。”

“才不來。”容傾苦大仇深地想,“氣死我了。”

—5—

容傾接下來幾天果然沒有去白鳴那裏。一來他确實有事,二來也是不想見到他笑談生死的潇灑樣。

容傾暗罵自己鹹吃蘿蔔淡操心。以往病人若知道自己得了不治之症,往往會很容易崩潰,醫生必須不停地開解他們、安慰他們,幫他們接受現實。可白鳴倒好,讓醫生一肚子勸慰全無用武之地,淡定得仿佛準備得道升仙,叫容傾着實憋得慌。

他覺得白鳴此人,恐怕是自己行醫生涯中前無古人後無來者的一場奇遇了。

奇得他心口疼。

如不是容傾知道自己身體沒問題,他可能想去心內科挂個號。

這日,容傾正在接待一個病人,忽然聽見窗外傳來了淅淅瀝瀝的雨聲,不一會兒便風雨大作,瓢潑下了起來。

“一場秋雨一場涼。唉,這天總算要降溫了。”病人年過五旬,是S市某著名建築集團的前董事長,前段時間查出個良性腫瘤,驚吓一場後将工作丢給了兒子,自己跑到這裏來享受退休生活。

“目前情況很穩定,藥還是需要繼續吃,注意保暖,适量運動。”容傾筆下刷刷刷地龍飛鳳舞,平淡地囑咐道。

“肯定,肯定,我還是很惜命的。”男人呵呵笑道,半晌試探地說:“容醫生真是一表人才啊,我最欣賞青年才俊了。我妹妹家有個女兒,剛上了大四,一直嚷嚷着非白衣天使不嫁。呵呵,我看啊,容醫生這樣的白衣天使就很合适嘛。”

容傾扯了扯嘴角,“您過獎了。”

“哎,我可是實話實說。”男人擺了擺手,又道:“容醫生好像沒有對象啊?有什麽特殊擇偶要求麽?沒有的話,要不要考慮一下我這外甥女兒啊?別的不敢說,她長得還是挺不錯的。”

容傾筆下一撇,将一種藥劑的分量寫錯了。他劃掉寫錯的地方,一臉誠懇地回答:“您外甥女兒很好,只有一點可惜。”

男人奇道:“啊?是哪一點?”

“性別不兼容。”

容醫生慢條斯理地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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